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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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午夜惊魂

    亡灵节到了,祭祀慎德院活动进入高潮,京都人也陷入癫狂。需要说明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亡灵节,在开方破狱佛事中,一星灯火引起一场大火,烧掉东城的两个街区。从那以后,京都城禁过亡灵节。

    如今,京都人借祭祀慎德院之机,祭祀自家的亡灵。但见,大门上挂着彩色的灯笼,门前点着成排的蜡烛,摆着成堆的供品。街心篝火不息,火纸撒上去,登时化作灰蝶,飏风而上,直令日月无光,星斗阴淡。每当太阳西沉,人们便开始哀嚎,先哭慎德院,再哭自家的先人,有的晃头拨脑,铺地打滚。临了的一晚,人们汇集在鸭川、加茂河等活水河畔,举行放灯仪式。规模之大,场面之盛,无法描述。

    然而,在此期间,龙虎营静如止水。

    原来,八杉营长事先派营差张贴布告:“神社大火,明鉴未远。为防覆车如昨,兼防匪人乘便为乱,本营禁过亡灵节,视任何祭祀为淫祀。所在武家,务在自觉,勿自取罪,勿自取辱。犹望居民从公讦诉,不偏不私。验诸证信,仍不首实者,轻则罚处劳役,重则游街示众。切切此布。”

    布告一出,龙虎营武士热议,语涉讥讽:“拱卫京师,拱护皇室,龙虎营责任重大,不可与民休止!”“龙虎营本是军营,至此方知!”“此布不出,不知有营长!”“是罚处劳役好,是游街示众好?”“我们不知,料营长也不知,那本是狗扯连环之事。”“有人说此布不是营长大人发布的,我说是,只因此布末句有‘切切’二字!”“那么说,末句是原话照录呀!”大家戏嘲一回,遵令而行。

    布告张贴的当晚,阿叶对德生说:“布告对我家没有约束力,因为我家不是武家,你也不是武士。万一被人举报,你坐牢,我游街,主人夫妇谅也不会坐观。”

    “你呀,一迷万惑!”德生拍拍阿叶,“我们采取什么行动,要看主人夫妇的态度。事实上,主人夫妇远见明察,既有态度也有指示。主人说:‘营长此布,析微察异,谆谆提撕,警迷策顽,明刑弼教,冀其思反,功莫大焉。’夫人说:‘藤原家的亡灵在家受供,既不用人迎,也不用人送。’”

    “我们家的亡灵呢?”阿叶冷笑道,“我猜呀,你那死去的爹娘,要么在地狱受难,要么跟恶鬼为奴。”

    “当年,我父母在戏班当主角,万人头上逞英豪,一位扮演领主,一位扮演领主夫人。”

    “那也只是扮演——你家古来是贱民!”

    “贱民阶层的形成,基于古时战败的一方。”德生神往道,“想当年,我的祖先身为一方领主,酒池肉林,暮乐朝欢。突然有一天,警报传来,大兵压境。为免生灵涂炭,他决定放弃抵抗,并不惜放弃生命。夫人说:‘夫君请降,即便失国,仍可全身。’他说:‘当初,未听夫人规劝,荒怠国政,上绝于天,下绝于民,至于覆宗灭祀。’他端起一杯毒酒,对夫人说:‘你为我舞,我为你歌,从此生死异路。’夫人说:‘感君之爱,报君之恩,妾本想从君于地下,奈已有身孕。假如一索得男,或有复国之望……’”

    “噢,”阿叶怪笑道,“那夫人果然一索得男,此后又有了你这样的一个子孙。”

    “我父母身为演员,演绎此类故事,也算重温旧梦。”

    “那你说,怎样才能实现梦想呢?”

    “事异时移,变法宜矣。”德生沉吟道,“为推翻等级制度,我愿负弩先驱,执殳先驱,为士卒启行。但是,先驱必定先死。所以,为了你,我不能蛮干。而且,我要辅佐主人,开创万世永定之基……”

    “你为此做过什么?”

    “八杉营长计划收侵街钱,从我收起,这相当于承认我房屋的合法性。此前,我时常向八杉营长汇报横一通见闻,又夸他公正廉明,明赏慎罚,并劝他抚纳新附……”

    “你看人家晋三君,爹跑了,娘死了,家产没有了,照样升大官!”

    “那你跟他过去吧。”

    “有一次,他跟我走了个顶头,撞了个满怀。”

    “当时你数清他的睫毛了吧?”

    “当时呀,我只顾看他的眼睛了……他的眼睛真亮呀,而他的眼神,既有爱意,也有期盼,有如明月发清辉……”

    “哎,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不说为好。”

    “你怎么老是跟男人相撞呀?”

    “从前我走在路上,低头埋脸,生怕人看。后来我又想,女人不是让人看的吗?让人狠狠地看上几眼,不痛也不痒,没掉胳膊也没掉腿。当然,家有深宫大殿,又有一所观赏不尽的御花园,我也不上街了,只让你一人看,只要那都是你给我的。”

    “邻人说你,做妖撒妖,捉身不住,有如古时的妖女……”

    “往后我改,在家坐牢!”

    “人道是,东奔西跑,还是家好。可是,在家闲坐,心绪浮乱,百爪挠心。”

    “我想叫上阿丁,看阿獏婆变成什么样了。”

    “现今的阿獏婆,让信众喂肥了,即便用那号猪的大杆称重,怕也挂不住砣了。”

    “我想看她是怎么下神的。”

    “牛头太太替你看过了。”德生笑道,“牛头太太讲,阿獏婆在八杉营长的严令之下,既没奉二条城之命,也没奉我神之名,只是头上蒙了一幅白纱,膝胎似的在家打坐。”

    “不再灵谈鬼笑的了?”

    “有人围观,她便开唱:‘老爷你一去不回还,撇下俺枕冷又衾寒!休休休,罢罢罢,索性跟你上西天!山又高,路又远,山高路远有个伴。手携手,肩并肩,你说那有多好看!老爷老爷你慢些走,你轻裘肥马地俺难赶。眼看就要赶上了,鸡叫一声亮了天……’”

    “那是哭她男人的?”

    “她的这个老爷,实为那个死去的大将军!”

    “一位大将军,也要一个肥猪婆?”

    “据土井太太说,阿獏婆年轻时住在大将军的城堡外,跟大将军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阿獏婆,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神姿清发,美目流盼,心中只有大将军,自比活玉依姬,声称每晚访问她的那个男子是大将军……”

    “你呀,说鬼招鬼,说神招神!”

    “这是牛头太太听来的。”

    “那个牛头太太,专学蚊子发声,礼数又那般繁琐,以便让人家知道她是教书匠的太太。”阿叶冷笑一声,“牛头先生讨好学童,阿谀奉承,打勤献趣,哪顾什么师道尊严?前天,阿丁让我检查铁衣郎的习作本,问先生下的是什么批语。我看了一则,道是:‘杉苗破土,即有顶天之雄姿;乳虎落草,即有吞牛之气象。’当下,我说:‘铁衣郎话不成句,文不成篇,文不从字不顺,还谈得上雄姿与气象?’阿丁听了,说钱白扔了。”

    “你不待见牛头太太了?”

    “今年春上,她咬着耳朵对我说:‘我家有一个医方,专治尿道症,比如尿频、尿急、尿痛、白尿、血尿。我抽出空来,按方配几副,你等着吧。’从那,我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直到夏天才听到她的脚步声。嘿,我只当是什么贵药,原来是几包腌制的马齿苋!”

    “一般来讲,穷人送礼,倾其所有,扫锅刮灶,而又忍羞敛态,望你加以体谅。”

    “我体谅别人,别人体谅我吗?”

    “阿叶呀,你现已不是你了。可叹,染丝之变,一至于此。我德生话不上人,但实心待人、热心助人的性情从未改变!”

    “我投桃报李,投瓜报玉,也没怀上。阿丁说,原因在你——行善积儿女,作恶妨儿女。”

    “这个老姑娘,要找个壮男人,而我手中恰有人选。赶净车的老人有个儿子,名叫作造,赶年四十,即将接班。此人一身腱子肉,又通时合变。他的口号是:‘子承父业,名正言顺!为人之所不齿,为人之所不能!道远路狭,有进无退!涤秽荡瑕,义不不辞!我的后人,只要他们承认是我的后人,就要把此项衣被群生、赡足万类的事业做下去!’阿丁过门之后,坐着自家的车子探望老主人家,想多要味,有多要味。这门亲事,三木太太料也应允,从此不用拿净桶钱了嘛。”

    “你这样做媒的,让人一天打八顿!”阿叶恶声道,“你是非人,那人是秽多!”

    “那你说,贤了作为掘墓者,又是哪一种贱民?他掘墓,又为尸体整容。高仓夫人上吊,舌头吐到一尺长,是谁让那条长舌缩回去的?是贤了。贤了咬住舌尖,含了一夜。当时天热,尸体严重腐败,臭不可闻……”

    “你说的那些话,在阿丁听来,也是臭不可闻。”

    “人道是,女人豌豆心,谁闹跟谁亲。”

    “你跟她闹,跟她亲,我一点也不烦。”

    “噢,这是一篇非命题作文,请你构思一晚吧。”

    “我想呀,阿丁是个十成新的老处女,从没让男人那般地动过一回,好像神坛、圣坛上那种象征性的贡品……”

    “那样的贡品,是阿丁可以比方的?”德生立起眼,“以后说话,考虑成熟再开口!”

    “呦,你也有火性!”

    “我的火性从没朝你使过,你也未曾见识过。”德生抬头挺身,神骄气傲,“在朋友群中,我总以这种姿态出现,他们也习以为常了。入夏以来,阿弥三人没工可做,昼夜赌博,让我抓了几回,一抓赌资,二抓赌具,并不抓人。有一次,我见阿弥要发火,便说:‘老子有提示:你的过火面积,只有你的脸盘那么大!’”

    “你又不是官差,凭什么抓赌?噢,入夏以来,你也没工可做,也没收入来源……”

    “理解错误,判断失误!高仓夫人死后,三名侍女寄身寺庙,为她守护阴灵,周年一到就要祝发为尼。此前,我设下一计:买动寺庙长老,开工修庙,雇佣阿弥三人。庙修成了,阿弥三人也修到功德了,各人抱得美人归。”

    “那三名侍女即便是美人,也是和尚玩过的!”

    “那也难保,好在阿弥三人不挑。”德生一笑,“你种的覆盆子,早已挂果了,有如红灯笼,又那么完实,甜中微酸。”

    “那的确是我种的,可我忘了是怎么种的了。”

    “你是用鲜粪种的,因而主茎粗壮,根系深广……”

    “噢……”阿叶苦苦脸,“那我不吃了,留着待客吧。”

    “即便如此,我也承认,你约己爱民,堪比我家夫人。”

    “你家夫人,不是我家夫人,她半年没召见我了。”

    “你能跑能颠的,为何非等夫人召见?同道堂是我们的主家,是我们的阵地,不可自外哪。当年,我闯进同道堂,劈那个桐树墩,本有三分怯意。但是,一旦动起斧子,怯意顿消,气势陡增。阿梅、阿兰在一旁观看,哎哟哟,哎哟哟,好像劈在她们身上了。”

    “往后,谁敢拦我,我就撞谁!”

    “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要静待时机。”

    亡灵节的最后一个傍晚,横一通的居民悄然出动,外出看河灯,有的到鸭川,有的到加茂河。德生见同道堂闭门不开,于是去往鹊鸣屋。

    德生临走,阿叶问:“你去鹊鸣屋,图吃图喝吧?”

    “我们那一伙,求翻身,谋解放,属于地下战线。”

    “哎,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个大王八——提防让人一网打尽!”

    “八杉营长说,龙虎营的潜力在我们这种人身上。他又引用寓言上的一句话:‘如果不团结,任何力量都是弱小的。’”

    “你,阿勺,加上阿弥三个,演的是五鬼闹判呀。”

    “那四个家伙,全是软皮蛋,一捏就淌。阿勺对我说:‘这个任务,伟大而光荣,交给我的孙子吧。但愿我那孙子,力动乾坤,移山竭海,夺得大位,从此顺延又顺位,世世代代压迫剥削你们的后代子孙……’我没听完,给了他一拳头,又骂他一声孙子。当时,他那两个徒弟在场,都向着我,同是没能出头见天的贱民呀。”

    “那个叫阿酌的,也总是向着我。当初,同道堂翻修,阿酌给我拿吃的,避着阿勺。有一次,阿勺让我回家,给他倒一杯带沫的细茶。我走一路,恨一路,回家冲上一碗粗茶,又吐了两口白唾沫……”

    “你的这种行为,让我这样的贱民也不齿呀!”德生厉声道,“古语说:‘其心不死者,必有天佑。其心阴毒者,必受天谴!’”

    “可是呢,阿酌见到那杯茶,看出毛窍,说我童心未改,一口吸去浮沫。”

    “这厮狗行狠心,搅肚蛆肠,理当支解,剁肉成泥!”德生恨道,“我找他师傅,你坐而待曙!”

    “看把你能的!”

    德生走后,阿叶请来阿丁。

    此时,食案上有六碟干果,嵌着一大盘覆盆子。

    阿丁看了,虚声问:“你这是……请我一人的呀?”

    “我敬过神了,你可以吃了。”阿叶从柜中抽出两只麦秆坐垫,递给阿丁一只,“这是新买的,请你贺新哪。”

    “咦,阿叶也有家主婆样了。”

    “你也快当家主婆了,德生说媒去了。”阿叶忍笑道,“男方的家长,你每天必见一回,晚见一时也焦心。”

    “那是谁?”

    “想一想,每天早上,你备下那满满一桶,是送给谁的呀?”

    “呀——”阿丁奓起两只手,“够着的话,掐不死你!”

    “德生有句话,也是原话,你想听吗?”

    “讲吧,解解闷。”

    当下,阿丁听了德生的原话,脸色黑沉:“我,就差到那份上了?”

    “你呀,论哪样也不比别人差,只是年龄大了。”

    “算来,太太误我终身!”阿丁重叹一声,“十三岁上,有人上门提亲,还有走顶头的呢。太太说:‘身量还小,还是长茬。’后来,我身量没长,只是门牙长。过了二十,也有不少提亲的,可那些男人一个不如一个。太太说:‘那不是你的人,月下老儿不偏配。’又搁了几年,到如今呀,连个问名的也没了。太太又说:‘黄花大闺女,哪有落单的?’横一通的那些半大小子,有叫我嫂子的,有叫我婶子的,也有叫我奶奶的。我想骂上一两句,又怕勾出他们的口水话。上个月,主人一家到清水寺进香,让我看家。午后,我洗过衣裳,扫过院子,正坐在门墩上抠脚丫,西边来了一个货郎。那人长相刮净,衣着可体,一副小挑分外是趁,正是一个赴约的情郎,正是一个登门送礼求亲的……当时呀,喜鹊喳喳叫,蝴蝶翩翩飞,不由我心动,不由我乱想,哪知他是来找水喝的。我舀了一瓢凉水,加了一撮白砂糖,然后双手捧给他。等他喝完,我又请他坐门墩,吹风纳凉。你可知他怎样回报我的?他抹抹嘴,躬躬身:‘愿好人一生平安,祝你老婆孩子安康!’”

    “哎,一个明眼瞎,也走街串巷!”

    “那天呀,也怪我没打扮,粗服乱头的。主人那件灰布外褂,几年前烧出一个大洞,一直挂在梁上,熏油烟,落浮土,好似一挂腊肠。太太几次想送人,几次想送人,也没舍得出手。我说:‘别放了,赏我吧。’太太笑着说:‘我把亲的近的过了一遍,却没想起你来!’我洗了洗,补了补,改了改,糊在身上了。那一方蓝布头巾,是我下厨时顶的,有时擦汗水,有时抹鼻涕,有时当抹布……你说说,当时的我,要是换身衣裳,鬓角插两支鸡冠花,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早让那人领跑了!”

    “我跑,总要跟你说一声,托你跟太太带一段话:‘阿丁在你家待久了,过腻了。上个月的工钱,给不给由你,反正人家有了一个赚巧钱的男人。俗话说,肩挑四两为客,帮人一日为奴;货郎扁担是条龙,一生一世吃不穷。’从此以后,俺俩人双心一意,形影相随,恩恩爱爱……”

    “那个小货郎,你知他有妻小吗?”

    “跟他做小,我也乐意。”

    “可叹你,大不做做小,饭不吃吃草!”

    “自古道,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阿丁从裤腰翻出一粒金豆,“这是二十年的积攒,有工钱,有拾来的钱,有卖头发的钱,他见了一准眼亮。”

    “你的那个他,又来过横一通吗?”

    “自那以后,这些天来,我忙得前脚打后脚,哪有工夫倚门望情郎呀?”阿丁打开头发,扯了扯,“德生君唱的那首和歌,正对我的心思,道是:‘心是地下流水,在那里翻腾,虽是不曾说出,却比说出更有力……’”

    “你这叫单相思呀!”

    “人道是,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我不要他的蜂媒蝶使,我不要他的酒果茶礼,我只要他的一颗心。我有一粒金豆,又有一些嫁妆——除了这身做客的衣裳,还有一件大棉袍,两双老棉鞋,一团布头子,半盒裂手油,一把软木大梳子,一把硬木小篦子,另有一顶锅盖样的竹笠,一副麻袋样的棕片蓑衣……哎,你笑我,在于你不知货郎的为人。当货郎的呀,一根草棒撑破眼,一星一毫争破头。”

    “请问,晋三君跟那个小货郎相比……”

    “那也是我想的事?”

    “晋三君时常往三木家跑,我当你跟他有约呢。”

    “晋三怕我揭的底,泄他的密,可我阿丁不是那种人。”阿丁低下头,“这几天,铁衣郎也不知听谁说的,要什么消夜果,夜夜磨我,好像我身上有。”

    “那孩子是坏学生!”阿叶银牙轻咬,“三月初头,我去塾屋,牛头太太不在,加代泡了一杯茶,说是新茶。我见杯沿有几道茶渍,起身便走,哪知出门碰上那些学童,都问我要果子。我说:‘我身上结果子吗?’有个学童说:‘你的身上果真没有吃的吗?德生吃得,我们吃不得?’别的学童一听了,上来摸我,有的翻兜,有的探怀……正乱着,我见铁衣郎站在远处,连忙叫喊:‘三木家的小少爷,快来解救我!’铁衣郎听了,一步三摇地走过来,对学童们说:‘我与她比邻而居,却从不敢稍近她,因为她有油烟气,衣缝又藏大虱子!有一回,我跳出大门,让她碰倒了,额头磕出一个大包。我痛出眼泪,也没说什么,她却说:“你呀,你呀你,你总是这么地不小心……”听了这话,我头也不痛了——酸麻感取代疼痛感了嘛!’学童们听了,一哄而散。”

    “铁衣郎那么会讲话?”

    “那也叫会讲话?从小看大,铁衣郎不是个人东西,见树踢三脚的害人鬼!”阿叶恨骂一声,又扬起手,“而且呢,在我看来,那些学童有如飞禽走兽,塾屋有如动物园!”

    “铁衣郎从小跟我睡,偎在我怀里,可我怀里什么吃的也没有。”阿丁说罢,眼光移到覆盆子上。

    “阿丁,明告你:这种水果当药用,强阳健阴,养精蓄志。”

    “那你留给德生君吃吧。”

    “你能拿走,但你不能给那孩子吃!”

    “哈哈,阿叶小孩性。”

    “这是我亲自培育的,我有绝对的支配权!”

    “主人家有一块泥地,我也想种菜,可太太说:‘我们又不是农民!’少奶奶用花盆养了几棵狗屌尖椒,太太又说:‘我不问够不够水钱,我也不问够不够工夫钱,我只问够不够跌身价的钱!’”

    “拿走吧,干果一同拿走!”

    午夜时分,一支队伍从西边开来,火炬高擎,如同一条火龙。阿獏婆坐在竹辇上,手执拂尘,挥来甩去。随从们勒着头巾,赤着膀子,凶悍异常。

    队伍开到近前,停了下来。阿獏婆将拂尘指向同道堂,发出凄厉的声音:“看哪,积尸不计其数,充斥庭院,上下滚动,时聚时散!再看那些没头神、争食鬼,扒着门缝想出来,只是挤不出,同样叫不出!现在呀,救星来了,你们欢呼吧!”

    随从们跟着叫喊:“救星来了,你们欢呼吧……”

    这个场景,让阿叶看到了,当即魂飞魄散。

    晨旭初升,德生归来,见阿叶痴立在烤炉前,惊讶道:“你受惊了?”

    “哎,你没见那阵势,你没听阿獏婆说什么。”阿叶打个冷战,“她说,她说什么……她说,同道堂是死宅,到处是冤鬼,满满一院子。”

    “你也信!”德生整整衣领,弹弹衣襟,“自古道,邪不干正,妖不胜德。这句名言,你又不是头一回听说,也不是只听我一人说过。那个老妖婆,欺天诳地,妖言惑众,而像加藤重那样见多识广的,反不肯轻论是非。

    “老妖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让营长提审她,我作证!”

    “罢了,权当一场恶梦。”德生坐下来,“今夜,我没见到阿勺,只见到他老婆阿雪。阿雪刚从牧之原老家赶来,也是赶来过亡灵节的,把阿勺当成亡灵了,又差点让阿勺当亡灵。”

    “你说的是什么呀?我紧着头皮紧!”

    “哎,你但知厨子偷肉,哪知厨子也偷人呀?”德生打个呵欠,“待我睡上一觉,给你讲全篇。”

    “现在就说,只当赔我!”

    “阿勺成家十年,阿雪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一个也没养大。阿勺在京都养女人,自称是为了生孩子。其中有个女人,名叫阿萝,乔眉画眼,是阿酌的后娘。去年秋天,阿萝来收工钱,又说急等着回去。阿勺拿出二两银子,说:‘没多有少,权当车钱。’阿萝接过车钱,反而不走了,说要为阿酌拆洗被卧。渐渐地,她又以老板娘自居,呼幺喝六。前日,阿雪听闻阿勺死了,连忙赶来,背着一只骨灰罐。昨天下午,她来到鹊鸣屋,见阿勺不但没死,还当上了老板,开上了饭馆,于是转悲为喜。可是呢,阿勺说:‘月前我当真得过一场大病,一位老僧让我服用独睡丸,净身打熬。那老僧又叮嘱:‘双斧伐孤树,未有不颠仆者!’我劝你早睡,明天一早返乡,以免茶园抛荒。’阿雪说:‘我抛荒几年了,你问过没有?’”

    “嗯,那是女人的正当要求!”

    “然而呢,阿勺爱的是阿萝,日不落就钻窝。阿雪闯进那个窝,摁住阿萝,又挠又撕。”

    “阿勺呢?”

    “这小子吓坏了,光着身子跑了。”

    “阿雪那么凶呀?”

    “人说色胆包天,我说做贼心虚。你遇到色鬼,只要坚决抵抗,色狼就难以得逞,除非你放弃抵抗。放弃抵抗的,有以下几种情形:有的软化成泥,任人捏弄;有的半推半就,趁势入港;有的追求刺激,贪求欢虐……”德生轻叹一声,“阿雪打过阿萝,又要状告阿勺。我劝她:‘你现时要做的,是抓到钱袋子。抓到钱袋子,才能拴住丈夫。当然,拴住人,也未必能拴住心。我看你,脸色黄如秋叶,手面粗过砂纸,衣裳破如鱼网。按说,你这个样子,是恪守妇道的明证,也是勤俭持家的明证。然而,男人有贱癖,宁要一个好吃懒做的美姣娘,不要一个挣吃挣喝的田舍娘。因此我劝你,保养身体,着意装扮。钱嘛,是你男人赚来的,是供你用的。你越用他越欢心,你越用他越下劲。试想,有个可疼的老婆,谁还另寻新欢?你有钱不用,跟攒尿似的……’”

    “又要说丑话了吧?”

    “有道是,顽疾须用猛药。只可气,我劝了她一夜,她也没请我喝杯酒,吃碗饭。”

    “她是乡下女,又是小气鬼。”

    “像你这般大方的女人,世间有几?”

    “实在没几人,阿丁也是老抠!”阿叶冷笑一声,“阿丁原先怕三木太太,如今又怨三木太太,想离开三木家,可又舍不得,跟等待提拔似的。”

    “你是阿丁的话,早把三木太太扯成碎片了。”

    “哈哈,我有那心,也没那劲……”阿叶吸吸鼻子,“好臭的味呀!”

    “分明是鸡粪味,是从芦川家飘来的,此时刮的是东南风呀。”

    “芦川大人天天拾鸡蛋,一拾十几只,从没给过我,哪怕一只。前天,我跟他要一铲鸡粪,给覆盆子追肥。他给了我半口袋,又让我有了吃伤食的感觉。我分成几小包,运到稻川河边,挖坑埋了。川岛老驴见了,说:‘你替我家出粪,我一次付你五十文。一次付你五十文,我也不舍呀,可我不想干,我想让阿丁干,我想阿丁也愿意干。可是,阿丁愿意干,只怕川岛老驴又不让她干。阿丁说,川岛家不用净桶了,也不用交净桶钱了。尿从阴沟排进稻川,粪又怎么排?用荷叶包上,越墙掠进稻川,别人只当那是有人吃剩的呢……’”

    “阿叶呀,你吓着了。”

    阿叶确实吓着了。她发了几天烧,睁眼说梦话。烧退后,她又闻到鸡粪味。在德生的协助下,芦川在鸡窝旁挖了一口粪井。阿叶再次出门,已是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