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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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夜长愁多

    阿叶养病期间,阿丁在三木家的地位再次提升——从边缘人物成为核心人物。三木太太当众讲:“我的这个家,阿丁当一半!”

    欲知就里,须从三木拓哉谈起。

    拓哉在江户湾当哨兵,监视向海岸移动的不明船只。每次回京探亲,他必定携带一支火绳枪。他枪不离身,背着走,搂着睡,不许麻衣碰一碰。“当心走火!”他随时发出预警。闲来无事,他拆解枪支,再事拼装。校正准星后,他又持枪搜寻可疑目标。如果目标是静止的,他便匍匐前进,让目标转变为移动目标。这一次,阿丁正在厨房前择菜,拓哉的枪口顶到她的脑门上。

    “少爷想要我的命?”阿丁闭上眼。

    “谁要你的命?”拓哉哼了一声,“嘭的一响,一两银子报销了!”

    “那,”阿丁睁开眼,下巴一伸,“枪口为什么对着我?”

    “谁让你粗心大意呢?谁让你不识敌情呢?就目前来说,我想打你的左眼,不会打到你的右眼;我想揭你的头盖骨,不会让你满脸开花;我想直取你的性命,不会让你骨断筋折……”

    “少爷,”阿丁笑道,“弹药装了吗?火绳点了吗?”

    “不装弹药,不点火绳,就打不死人?枪法!你那卑微的生命让我终结,也算不幸之万幸,正所谓:垂死之日,实再生之年!然而,你即便是一只家养动物,我也不忍杀你,正如古人所言:‘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不陪你玩了,”阿丁端起菜筐,“菜要下锅了。”

    “死到临头,还想着吃?让我瞄上了,休想溜走!”

    阿丁举手投降,菜筐落到地上。

    “我并不想打死你,只想让你改掉粗心大意之习。刚才,敌人摸到你的眼皮子底下,你竟然毫无察觉!”拓哉喝叫一声,又丧气道,“哎,敌人都学你,以你为样板……”

    这时,三木颠进大门:“练成了?”

    “我还用练?”拓哉站起来,“只可惜,我的枪法没在军中挂上头牌,只因近期没举行大比武。上一次大比武,我败给一位神枪手,实在是技薄,不得怪人偏私。人道是,知耻而后勇,知不足而后能进。从那时起,我暗下工夫,苦练本领,现已百步穿杨了,隔枝打鸟了。回京之前的那几天,我夜晚站岗,哪里亮起灯火,枪口便指向哪里,保证做到枪响灯灭。一天深夜,我恹恹欲睡,忽觉树上有亮光,于是抬手一枪,随后和衣而眠。天明后,才发现,夜间击中的是一只猫头鹰,一双眼睛被击穿。嗬,一颗弹丸击中两个靶心,破了全军记录!”

    此时,三木太太、麻衣母子也成了听众。

    铁衣郎说:“有的邻居讲,爸爸只是枪架子。有人讲,爸爸只是用舌头打仗。”

    “外人的话你也听?”三木太太说,“哪天让你爸爸放一枪,保证让你听响。”

    “即此,我接受请愿,以消除民众疑虑。”拓哉仰起脸,“我决定,今晚举行一次实弹演习,找一处空靶场,找一个活靶子。这个活靶子,你们作为我的家属,享有优先报名权,也享有特别推举权。不过,我有一项要求:到时候,此人从远处走来,逐步靠近,因为我惯于射击向我移动的目标,而且只射击移动到眼前的目标。”

    家属们对视一下,走进厨房,攒头密议。

    三木太太说:“我想,拓哉只是打空枪。”

    “何谓实弹演习?”三木低吼道,“你身为军人之母,难道连这点军事常识也没有?”

    “万一打着人呢?”

    “看来呀,你对我们的神枪手缺乏信心。”

    “你的信心指什么?”

    “我是说,拓哉探亲期间,依然不忘军训,我们家长理当全力配合。”

    “那么,那个人就是你了。”

    “我靶标过大,你靶标也不小,可铁衣郎靶标又过小……”

    “一个靶标,有那么难推吗?”拓哉叫道,“你们如此拖拉,在军队必定集体枪毙!”

    “别开枪!”铁衣郎摇摇手,指着阿丁问,“她算不算家属?”

    “她不算……”三木太太露出八颗牙齿,“她本是!”

    “谢谢太太!”阿丁跳到拓哉面前,“少爷,那个靶标推出来了,只我便是!”

    “然而,今晚有月光,而你大牙反光,会吸引我的目光,显不出我的真水平。”拓哉想了想,“你走跳之时,不得露出大牙,而前提是,既不许叫,也不许笑!”

    “我可做不到!”阿丁跪在地上,“饶我一死吧,亲爱的少爷!”

    “你总算是个人,一时又离不了。”拓哉背起枪,“等我回到江户,你们观察夜空吧。如果有流星从东方飘来,那肯定是我打落的。哎,耿耿星河,永夜难消,不打枪就打盹呀。”

    众人释然,随即大笑。

    自从美国黑船在江户湾现身,拓哉没来探亲,也没来信。夜空中,时而有流星从东方飘来。三木太太见了,总是黯然神伤。

    这天晚上,三木太太问三木:“你能把拓哉从江户调开吗?”

    “世间有我不能办的事?哼哼,只要有钱!”

    “我有钱。”

    “你有钱,有人吗?须知,磕头也得找到庙门呀。”

    “你一位大武士,为何出这等口声?即便是一个挑脚汉,闻听儿子那边有险情,也会撂下挑子抢上去呀。”

    “现在的社会,钱比人好使。”

    “我有钱,我说过了。”

    “你说过了,说动我了吗?”

    “我有马蹄银,也有蒜条金,那是你勤奋婪索、苦心收括之所得!”

    “我没捞那么些,你怎能存那么多?”

    “莫不是我卖春所得?”

    “你想卖,也卖不出那个价,即便你勤奋如我……”三木垂下头,“十几年来,为了抓钱,丧了良心。去年秋天,那个送草的老汉对我说:‘老爷,这一车茳芏,从琵琶湖拉过来,去掉路费能落几文?小人是有一身骨头,可那也不能变钱呀。’我骂他放刁耍滑,又说:‘上年的常例钱,你还没给呢!’他说:‘小人的儿子割草时划伤脚面,伤口化脓了,也无钱医治。’我交裆一脚,把他踢成一个球……哎,想起这些事,我自感猪狗不如。前日,一位阴阳师说我印堂晦黑,主恶运罩顶,主恶病侵体。我听了,笑出眼泪:‘像我这等丑物恶类,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沟里是棺材……’”

    “屋内只有我一人,你想博取谁的同情?”

    “我没想说给你听,我只求内心安宁。”

    “说一说,也无害。”

    “我想怡颜高览,弭翼凤戢,托迹空门,辞世却粒,一似长兄——冷心不动一孤舟,净扫灵台正好修。”

    “你学不成他。”

    “是啊,他曾劝我:‘垢净各殊性,快惬聊自沃。’但是,我仍然存念:一瓶一钵,足历五湖四海。”

    “你走了,我请官府发海捕文书,画影图形,出一文赏金。”

    “哎,你有金有银,可只肯出一文……”

    “老爷,想想如何送礼吧。”三木太太苦起脸,“不为救你儿子,我也不催蚕上山。”

    “我不是结人蚕的,外界已有共识。”

    “儿子是你亲生的,你也只有他一个!牛头先生说:‘一双白发,只有这青春种!’”

    “再让我假公济私,那是痴心妄想!”三木端然正坐,“德川家定大将军接任以来,连发训令:‘当今国事维艰,尔等一要振刷精神,二要痛自警励,总之要居职清慎,以先大将军为楷模。’大将军又跟几位亲信说:‘让朝廷揪住尾巴,你们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你们,今非昔比了呀。人道是,天作有雨,人作有祸。’经大将军三令五申,幕府线上的官员无不自省,与庶民水米无交。假如我一头受赂,一头行贿,岂不是顶风作案?”

    “可也怪,我家一烧香,佛爷就掉腚!”

    “自古道,钱可通神。历朝历代,不乏其事,是为黑史。但是,钱少了,我拿不出手,我本来爱脸面;钱多了,人家又未必敢收,十分水深人不过嘛。所以呀,我想找个人,一个递得上话又递得上钱的,比如土井大人……”

    “那人?一蛇两头的家伙!”

    “这家伙心术不正,又是我的政敌。他即便作成我,我也无颜面对他。”三木想了想,“嗯,高仓杰秀仗义疏财,惜贫怜弱,所司代胁坂大人也敬畏他。假如我求他,他定然说:‘你把胁坂牵来,我跟他讲!’只是,高仓杰秀总以冷眼对我,令我自感不如一口破砂锅。好在是,他跑了,跑到远方了,省得我腆着脸求他了。横路大人是我的上司,胁坂大人对他言无不听,计无不从,谁又放着河水不洗船呢?哈哈,他只要在胁坂大人面前替我说上一句——可我不能求他,那是因为:在横路大人眼中,我是一位戆直之人,一位精忠之士,一位斩头沥血的大武士!说来可笑:横路大人号称明敏,也不知我的肠子曲曲弯弯。太太呀,我也认识别的大人,有一张关系网,而在这样一张关系网中,左卫三英只当一个指头数……”

    “我家一个小鳖窝,装不下那些个大人。”

    “其实,高仓晋三一人即可了事。”

    “这才提起他?”

    “晋三的官是连升的,根脚没扎牢呀。况且,近期他可能再升,节骨眼上不担事呀。所以呢,我不愿用他,宁可自己作难。落照的想法,跟我类似,他也是一位长者嘛。牛头先生说:‘士子声名未立,应共奖成,无惜齿牙余论。’”

    “自古道,求人求君子。”

    “我是大人君子,求谁等于给谁脸,所以我没求过人,即便是横路大人。哎,张口求人,先矮三分。但是,眼前出了这件事,顾不得许多了——事急矣,不惜小费……”

    “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请赊我一段时光,让我反复思量,以免心生悔吝。”

    “你再摇铃打鼓的,我这边怕又反悔了。”三木太太从内室拎出一个粗布袋,摔到三木面前,“拿去,一回砸死他!”

    “你……你是来真的呀?”

    “我是来真的,是真来真的!”

    “可是呀,路由我跑,话由我说。”

    “你是硬汉,可世间哪有一硬到底的硬汉?”

    七天后的深夜,三木回到家,带来满面笑容。

    “妥了?成了?”三木太太急着问,“稳了?四平八稳了?”

    “你当我无事忙呀?”三木傲然落座,“暮夜怀金,为古人所难,为今人所鄙,可本人身为大武士,一无所辞!”

    “银钱撒出去,总算听响了!”

    “你可知,得见胁坂大人,要跨几道门槛?人托人,脸托脸,七转八转,哪一处不使钱?那些人呀,阶位越低,心越黑,手越辣,正应了那句老话:官不威,爪牙威。可恨的是那等清官,所谓的清官,不收不收还是收了。为让他们接受你的硬钱,你必须说软话:‘小人久已追仰大人,今日来府上认认门,进进高门大户,幸得望见颜色。’见对方不言语了,你就知该走了。总之,遵循既定之法,我撒了一路金银,迈过几道门槛,方才见到真神。”

    “总算见到了。”

    “我一见胁坂大人,当即开口:‘小人幸睹尊颜,心底如阳沃雪!’嘿,你听这小话,真不像我这粗人说的。赶热脚,我又补送一句:‘上人着眼觑,便是福星临。’见他不言语,我又发出感叹:‘啊,虎豹生来自不群……’”

    “你只说,拓哉何时逃出江户?”

    “逃?日本军规自古没有这一条!当着胁坂大人,我又表下决心:‘敌势日张,我们坚负不屈,断发出战,父死子继,子死父继,战至一人……’”

    “说了过场话,又说了什么?”

    “我呀……坏了,该讲的没讲!”

    “现去再讲!”

    “人道是,讨千讨万,不讨夜饭。”

    “你不去我去!讨回金银,落袋为安!挤疮不留脓,免受二回痛!”

    “兵法说,谋而后动。你想呀,胁坂大人看不穿我的内心,听不出我的话音,他能爬上那样的高位?论洞察力,论理解力,他哪一样也不比我差呀。”

    “你表过决心,胁坂也该说句好听的了吧?”

    “什么才叫好听的?此老面如霜降,对人不曾假以辞色。可是呢,老大人听我一番陈辞,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好像是,那人一直没说话。”

    “胁坂大人位高权重,着脚万壑雷,张嘴闪霹雳,岂敢轻启口齿?所以,他听我表过决心,只是吭了一声。继而,有人从幕帘中伸出半个脑袋,说了一声:‘本人具知。’咦,那神情,那语气,着实清重哪!”

    “这人又是谁?”

    “大川总一郎,胁坂大人的书童。”

    “一个小书童,屁官也不是!”

    “你不知的是,总一郎行与貌违,别有所为,侍宠生娇,颠寒作热……啊哈,别人能说,咱不能说,咱也成内里的人了嘛。”

    “在我面前,你也黄猫黑尾的?你也肏窟捣漏的?”

    “论起官场之险,惊破你的肥胆!深入官场的大武士,哪一位嘴不严?如今,横路大人由从六位晋升为六位,进入白书院,上下班踩那鹂鸣地板,再也不必钻那马厩了。事前,所司代的堀突大人受胁坂大人指派,来二条城考察横路大人,总一郎随行。总一郎没有发问权,只有记录权。这个记录,关乎横路大人升降,日后要存档,以备寻检查对。当时,堀突大人问到我,我分星劈两地讲述横路大人的劳绩,比如:白天洗马,刷马,喂马,遛马,事必躬亲,令我们下属不好意思;夜间,照管更加殷勤,睡的赶起来吃草,走的捉将来靠槽,令那些马匹不好意思。一做十几年,半日不曾懈慢,把马养得膘肥体壮。此等良马,一匹匹嘶风逐电精神壮,踏雾登云气力长——哈哈,我把他吹成弼马温了!实际上呢,横路大人天天在便房喝闲茶,看志怪小说,搜奇索古,半年不钻一次马厩。他不是心大,他是把我当成一个积祖蹲守牢城的囚根子了!前年春上,我去找他,喝问:‘有什么好茶?’他泡上一壶细茶,斟了一大盅,双手捧给我,又问我有何指示。哎,一位上司,没把我寻常一例地当下属看,让我如何发泄怨气呢?临别,他把那半罐茶叶送给我,说:‘回家跟太太品尝,盏茶浅抿。’茶叶拿到家,你不喝,也不让我喝,说是待客,可家中两年没来客……”

    “讲那有用吗?”

    “有一天,晋三君听我讲那话,夸我是智多星。我说:‘你能识破我了,说明超过我了,也收纳我了。你想有更大的长进,只有跟稻叶判官进修。此老赏善罚恶,宽猛相济……”

    “伪迹不彰!”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三木一笑,“当时呀,我把横路大人夸成一朵花,堀突大人又问:‘此人有何不足之处?’我说:‘常言道,瓜无滚圆,人无十全。横路大人谅必有不足之处,但下官至今尚未发现,还请大人询诸他人。’事后,据那沏茶的仆役讲,土井大谈横路大人的不足之处,而我们的总一郎,笔尖不倒,却是一字没落。这些话,我跟横路大人一句没说,他也只跟我说了一句:‘大人长者。’前日,横路大人宴请总一郎,在柳下街的花下屋,酒不醉人人自醉……”

    “你也去了?”

    “我去干什么?家里有饭,屋里有你。那两人下馆子,也是清茶一杯。就那,总一郎还说:‘蒙大人召唤,小人怎敢不到?大人一茶之赐,胜于厚禄重荣……’”

    “看来,这人真是小人,微不足道。”

    “你可知,我跟胁坂搭上关系,是谁牵的线?横路大人一头,总一郎一头!往后呀,我跟胁坂大人也有那种关系了——他之耳传于我之口,我之口传于他之耳。”三木脸色转阴,“但,设或胁坂大人假我之手,借我之力,危及朝廷……嗯,休管罪责大小,也只有我和胁坂大人二人承当,概与横路大人、总一郎无涉!”

    “嗬,你跟胁坂并列了。”

    “不担三分险,难炼一身胆!”

    “有胆也要有心!在我听来,总一郎总不过是小人,又五迷三道的。人道是,大事坏在小事上,大人坏在小人上。”

    “总一郎姓大川,来自八户,本是稻叶判官的内侄,现为八杉营长孙婿。亲事已定,我劝总一郎早日成亲,祝他早生贵子,又问他想在何处安家。他说:‘龙虎营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既是安居之所,又是修行之所。古人曾说:“非宅是卜,唯邻是卜。”总之,得与大人为邻,实为我之所愿。’咦,你听这话说的,好像龙虎营只我一位文武双全的,我又是文高武胜的!其实呢,论武的我很行,论文的我不是特别地太很行,因为我连铁衣郎描的那些大字也认不了几个。当时呀,我对总一郎说:‘八杉营长一退休,你就入主龙虎营了。’他说:‘直觉告诉我,近期所司代和二条城将有重大人事变动。无论情势如何,我愿与大人共进退,同荣辱,相与为一。’咦,你听这话说的,好像我会跟他一起升迁似的。他所谓的直觉,实则是内闻内密,或是出自稻叶判官之口,或是出自八杉营长之口。这两位老官联起手来,我就用不着胁坂大人喽……”

    “只怕是,拉大网捉小鱼。”

    “哎,我刚刚找到语感!”

    “豆腐多了一泡水,空话多了无人信。家人说话耳旁风,外人说话金字经。会怪的怪自己,不会怪的怪别人……”

    “月缺不改光,箭折不改钢!”

    “补漏趁天晴……”

    “山大压不死泉水,牛大压不死虱子!”

    “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卖切糕的心太黑,拿着四两当半斤……”

    “鸡在高处鸣,雨止要天晴!”

    “不懂装懂,永世饭桶。”

    “不怕百事不利,只怕灰心丧气!”

    “常说口里顺……”

    “常做手不笨!”

    几个回合下来,三木得胜,放身睡去,鼾声如雷,臭屁如炮。

    天明后,总一郎来到三木家,传达胁坂大人口信:“经查,三木拓哉系京都龙虎营人,驻防江户已满十年,准予调防。”

    当下,三木陪总一郎吃早酒,乘兴道:“花中樱为主,人中兵为贵!殄灭外敌,保国安民,何处不可?从心里说呀,我倒望小儿在外埠多锻炼几年,越远越好——最远不过边疆,否则入侵他国了。古训讲,男儿以身许国,何恤家小?而且呢,我至今不老,马又肥来人又壮。所以呢,安边靖疆,推锋争死,尽节死敌,马革裹尸,尺布裹头,是我对他的殷切期望,也是他应当所分的……”

    “唔?”总一郎眨眨眼,点点头。

    总一郎走后,三木太太问三木:“老爷怎么又想让儿子往远处调呀?”

    “我不加解释,你哪能理解?”三木宽然道,“自古以来,我日本国防军从不怕死,也从不怯阵。却才,我说那话,自有用意——拓哉调到家门口,名义上是借调,别人没话可讲。另外,军方看我一心为国,或许给拓哉提职挂衔。你也看见了,总一郎听我言讲的表情,有似打破玄关哪。此时,他走在路上,肯定在想:‘三木大人刁着呢,平白地看不出嘛!’正因总一郎心灵性慧,胁坂大人才那般地宠幸他呀。”

    “你确定他是个公的吗?你掀开尾巴看了吗?”

    “看你神情,听你口声,好像怀忧积恨哪!”三木冷笑道,“针对你的疑问,我只讲一句话:你男人是个公的,也是个做官的!”

    “噢,官有十条路,九条人不知;有官有私,有私有弊;官不贪财,狗不吃屎;官不打送礼的,狗不咬拉屎的;吃谁向谁,靠谁保谁;官伏财下,必有隐情……”

    “你这是对我们官场黑幕的深刻揭露,险些让我痛改前非!”

    黑船事件越传越紧,却没传来拓哉的消息,三木太太躁了。三木给出新的解释:“挪防、换防、调防诸事,连我这样的实任官也不得而知,得知也不能讲给你呀。”

    亡灵节后的一个晚上,三木太太梦见拓哉血头破脸地归来,急了。

    三木说:“当今国际局势对我国不利,一兵一卒不可调动,否则动摇军心。”

    “催催那个总一郎吧。”

    “总一郎总不过是个小人,又五迷三道的,你下过定论的。”

    “嗯……你让我信他,我就信他,我也只有信他了。”

    “你这叫迷信!”

    “他跟你说过,近期所司代和二条城有重大人事变动,又说那是他的直觉。”

    “那不完了?”三木仰身一笑,“拿些吃的来!”

    “不是刚吃过饭吗?”

    “我想清清口,淡淡嘴,吃点水果。”

    “水果是有的,可没在家呀。”

    “我看见了,在你身后,有一盘子呢,显然是覆盆子。”

    “我想的是,起夜的时候,又是动心思的时候……”

    “哈哈,今后你没有那种时候了!”

    几天后,拓哉的信到了,上面只有一行字:“我在福山城乘凉,沾冷了。”日期是七月十三日。

    三木太太听三木一读,说:“老爷,这封信也过短了吧?你儿子写过这么短的信吗?”

    “如今呀,我的儿子呀,也体谅他的老父亲了——他知我识字不多,故而只写一行。”三木笑道,“观名可知,福山城是一处福地,而我的儿子就此成了一位福将!”

    “福山城在哪一国?”

    “在信浓吧?信浓有一道险关,离京只有几天的路程。”三木点点头,又凝起眉,“算来,拓哉离拓海也不远,两人平时可以互相走动,也可以一同回京探亲。我与川岛大人素无来往,向无杯酒之欢,但为了下一代,我愿与他沟通,以此交流感情,增进友谊,争取让他请我一场。他若是连天地请我,我也请请他——茶馆一坐,清茶一杯,顶多再来盘瓜子……”

    “我且问你:七月中旬,福山城也冷呀?”

    “地势高峻,八月落雪!”

    “管它热冷的,只要离家近!”

    “听你一讲呀,我反而不安了。”三木苦眉酸眼,“哎,当太平兵,在我们行内叫吃凌冰饭——只领饷,不打仗。”

    “哈哈,听你一讲呀,我也是大大地有点小不安呀!”

    “我的太太,请你爱国,爱国等于爱家!”

    “让阿丁打酒买肉,祝愿国家太平万年——今天我们这样爱国!”

    这时,阿丁拉开门,伸头说:“福山城在虾夷地,是一处酷寒之地!”

    “这是谁讲的?”三木冷然问。

    “牛头太太讲,虾夷地大半年见不着日头,雪片大如席,寒风利过刀。人在风雪中,只能走,不能停,不然会冻成冰柱。当地人拿酒当水喝,胆又壮,心又硬,杀人跟宰小鸡似的……”

    “我的后半生完了……”三木太太哀叫一声,“拙老婆巧舌头,钢钩子钩不住的琉璃蛋!”

    三木坐不住,跑去找总一郎。

    总一郎听了,说:“我本是按大人意图行事的呀。”

    “可我的真实意图是把儿子调回京都——再调一调吧。”

    “所司代是你家开的?”总一郎哼了一声,“胁坂大人即便是多手多脚的,也不敢干涉军务。所司代唯一可参与的军事是:查阅相关档案,为军方提供参考。”

    “一点望也没了?”

    “军方也受条例管制,而条例之一是十年一换防。十年,比眨眼的工夫长一些。正常情况下,十年之内,大人健在,我也健在,何况拓哉君那样一位钢铁战士?”

    三木回到家,如实向太太传达会谈内容。三木太太听了,呃逆不已,饭也不吃了。三木扒了半碗米粉肉,扑身睡去,没打鼾,也没放屁。

    傍晚,三木醒来,喝了半杯凉茶,叫道:“阿丁哪,做几个辣馋的,不管鱼呀肉呀的!牛头先生一个穷教书的,当小孩头,掰蛤蟆嘴,也是顿顿食肉呀……”

    “还吃?!”三木太太鼻孔大张。

    “宁可折本,不可饥损,你不是常说吗?”

    “我不能说错话吗?我没说过错话吗?”

    “我哪怕是外人,替你跑了几天腿,也该吃你一大顿了呀!”

    “我的心里呀,没装劈柴,装的是石头。”

    “奶奶心宽似海,什么装不下?”铁衣郎走进门,“奶奶呀,你再供我十年。十年之后,爸爸不来家,我去顶替他!哼哼,投笔从戎,悬旌万里,立功绝域,拜将封侯,入阁登坛,安能久事笔砚哉?”

    “好孙子!”三木鼓掌道,“上过两天半的学,讲话竟然如此动听——小先生呀!”

    “我叫他说,我叫他再说!”三木太太劈脸给了铁衣郎一掌,“跟谁学的?”

    “哎,你打孩子,不是打我吗?”三木起身道,“我走,我也不是没退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