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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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当家做主

    三木回到二条城,住进马厩。马厩有稻草,有饲料,冷了可烧稻草,饿了可煮黑豆。为免人议论,三木谎称有匹种马性成熟,急待发情的母马。可是,同僚们仍在打趣他:“家中有母狮吧?”“我看他是真老了。”“或许是,他太太转年少了。”“那么说,急需种马的是他太太。”

    三木想犯一个大错,蹲几天禁闭——闲寂可以忍受,也可以享受。

    入夜后,几十匹战马分列两厩,有的弹蹄,有的甩尾,有的打响鼻,有的矫首扬鬛,有的昂首嘶鸣。当此情景,诗人不免悠然而动遐思——如天苍苍、野茫茫,如云丝悠邈、牧歌清袅,如星斗四垂、人在外头,进而联想到战马奔驰、风驰霆击、惊尘扬天的战斗场面。是马三分龙,何况这些马是能征惯战的骏足,日行千里的神驹?三木没有这等才情,但他也是一夕千念。夜正长,请细听:

    “晋三这小子,对我虚心冷气了,也不到家探访我,也不到此探视我——即此绝交,割恩断义!哎,别怨人家了,人家又没钻到我肚里。说来呀,怪我擅长伪装,尤其是跟他,只为事后惊他一下——事成之后,晋三从某个熟人那里听到,又经某个熟人证实,喊上一伙熟人,为我摆贺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晋三说道:‘即此一事,便知三木大人的交际度——上有万仞之高,下有不测之深!换个人呀,包括在座的诸位,想也别想。总起来看,无论在协调人际关系上,还是在保守机密上,都无人堪与三木大人为比。这种能力的养成,源于办事作风的稳健,而办事作风的稳健源于长期的官场历练。长期的官场历练,能够适应不同的政治环境,而这正是权力取得与扩张的保证。权力存在管道关系,而管道关系又有纵横之分……三木大人哪,别那么矜持了,给我们晚辈一次学习机会吧。’等大伙击过掌——等他们拍肿巴掌,我再开讲,那也叫机会成本。哼哈——是得哼哈一下,因为此时我心潮上扬,有如烈酒上涌,需要压上一压。当下,我说:‘那么,从哪里讲起呢?无非是,既不违时,又不失时……’哎,那个粗布袋所装的,称得上一位国王的赎金,足以让我痛惜终生!这项损失,如何弥补?有法,有法……什么法?什么法?有了——食淡衣粗,节衣缩食!从今以后,谁敢教我侵吞公物,我捏扁他的脑袋,并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三天!哎,人贫不语,水平不流。小爹呀,我劝你,别跟那些家伙来往了。来往?腔也不搭,守牢饭碗为上!土井与我同岁,自小与我为伴,也没少受我的。嘻嘻,那一次,在加茂河游泳,让我灌了几个呛鼻。现在,他官比我高,级比我高,可身材没我高,也不敢跟我傲头傲脑的。若不然,我摘下他的脑瓜,挖出瓤来,做成一个大马勺……算了,人家钻洞觅缝,巧伪趋利,半生才升到那一级。这等小人,实为跳梁小丑,且喜是他不是我。对此,我当真不当假地说过他,奈他木麻不觉,我总不能把他死爹刨出来,令其来一场庭训吧?老土井生前死要面子,死后活要面子,绝不护短遂非。复活之后,闻知儿子出此大丑,一下又气死了,还得让我掩埋。藤原落照小我几岁,当年是个娇宝宝,一惹就哭,我也不敢惹他——加藤重胡茬赛钢针,让他一亲一脸血芝麻。落照长大后,喝水塞牙,大霉小霉插花倒。那些年,有他这么一个参照物,我自感步步走高。然而,现在不同了,谁让人家又娶了一位贤良夫人呢?德生狗娘养的,当年跟我学养马,蜜嘴糖舌。我教过他几句养马宝诀:寸草铡三刀,料少也添膘;屁眼抹辣椒,癞马也矫矫。他自以为取到真经了,可那只是皮毛。近来,他冷脸对我,好像猜到什么。大约是,阿丁带着我的味,让德生当饼子烤了。德生负恩辜义,尘八也认识到了,比我更为深刻。猿夜叉遗下的那些曲谱,有的是雅乐寮的秘本,如《贺王恩》《还城乐》《秋风乐》《弓立宫人》,有的是猿夜叉的自度曲,如《白骨原》《夜补衣》《春闺梦》《望夫石》。这些曲谱,让明泉扔出大门,又让德生捡走了。德生对明泉说:‘少爷,你家真阔气,你也真大气。’扔上一回,明泉便要傲上一阵子。尘八发觉后,责怪明泉:‘你祖父的遗声坠绪,怎么能抛与外人?’明泉说:‘你从来不翻一页,也从来不看一眼,留着给谁烧纸呀?’当时呀,尘八不敢为难德生,因为德生背后有我。从那之后,尘八跟我碰面,他扭脸,我仰头,高高仰起;他跺脚,我踏地,踏到地动。他不敢激怒我,怕我说他苛待兄长……我对待兄长,也不在路,可我忠于职守,爱岗敬业,且拿现在抓全盘的工作来说……现在呀,家也回不去了,自己的家也不当了,成了一头大牲畜,还在痴人说梦……”

    三木离家时,已经入秋,从此家人吃高粱饭,拌咸菜丁。三木太太说:“大吃大喝,穷死不多!”然而,麻衣以为,铁衣郎读书用功,身体正在发育,需要营养,更需要增加营养。

    这天早上,阿丁买来一筐白薯,个个小如土豆。

    “小则小矣,好在匀溜。”三木太太说,“煮上一锅,一吃一天,柴省了,事也省了。”

    “不烧汤了?”阿丁问。

    “那是煮白薯,又不是烤白薯,不加水吗?不出汤吗?但是呢,我们不吃米,别人只当我们吃不起米了。”

    “太太是说,白薯跟米一锅出?”

    “加层箅子,放一只碗。”

    “大碗小碗?”

    “你问谁呀?”三木太太高声道,“我有话在先,这个家你当一半!”

    阿丁蒸了两小碗米饭,三木太太一碗,铁衣郎一碗。麻衣身为少奶奶,跟阿丁同样吃白薯,这让阿丁又多了几分自信。

    三木太太时常挖苦麻衣:“丈夫又不在家,还扮那狐媚相,给谁看呀?倚门卖笑,年岁大了些吧?据称,菊地家站着的是屋,躺着的是地,房屋数不过来,田地走不到边。名声实在压人,无奈嫁妆不压人。穷摆谱,当不了一个子,充不得一个数。都是千年的狐狸,少装那低首信眉的菩萨。我猜呀,你在家为女儿时,也未必那样乔张致。初嫁时,看那小脸晒的,看那小手磨的……不管你是仙姑下地,是青鬼升天,既入我门,必服我管!山高显云低,夜盗恨月明!按理说,女人做了媳妇,才知婆家是家。可是你,孩子也有了,尚不知家在哪一处。公公婆婆不问,丈夫不顾,劈着大叉拉出来的那个呢?噢,你让他饿下去,也许别有用意,比如:人死不复病,讨饭不复穷……”

    一天夜晚,麻衣摸黑打叠衣裳,窸窣之声令人心悸。

    一时,阿丁手持烛台,送来一片光明。

    “哎——”麻衣颓坐在地,“铁衣郎呢?”

    “他睡了,太太也睡了。”阿丁放下烛台,随地坐下来,“要不是煮蔓菁,我也倒下了。煮蔓菁,做咸菜,咸菜也是菜呀。配菜没有,咸菜没有,白米饭也难咽呀。”

    “对我来说,有更难咽的。”

    “是呀,媳妇不是婆养的,扁担不是草长的。”阿丁轻叹一声,“我当小孩时,听到这些俗话,哪信?阿妈没婆婆嘛。阿妈没婆婆,想要婆婆,说是:‘人人有双重父母,缺一个也是缺呀。比较起来,婆婆比公公更让人亲近。婆家婆家,没婆哪有家?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有人管着,有个警惧。有人伴着,多个主意——早晚我请一个来!’那年秋后,阿妈领来一个老乞婆,让她跟我们娘几个同住在窝棚。从那以后,我们娘几个听老乞婆讲她的过去,也不用天天晚上数星星了……”

    “老乞婆什么来历?”

    “跟少奶奶一个样!”阿丁龇起大牙,以壮声威,“普通富家的银锞子论个,她娘家的银锞子论箱……”

    “我只是草茅之产,我娘家也只是大粮户。”

    “那个长冬,在老乞婆的讲述中,打发掉了。可是,到了大年夜……”

    “戏剧中的大年夜,总是一大关口。”

    “那个大年夜,阿爸从海上归来,伸出铁钳一般的大手,抓到老乞婆,喝问:‘哪来的疯婆子?’然后,使力一拉,扔出窝棚。”

    “论护主的,阿丁没比的。”

    “少奶奶摸黑收拾衣物,不由我起疑哪。”

    “我只想回野尻村,走一趟娘家。如今正值秋收,吃饭不必看人脸色。”

    “少奶奶的苦处,只有我知哪。”

    “所以,我才当你是知心姐妹呀。”麻衣眼含泪花,“铁衣郎跟着你,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是你看生看长的呀,又是你一手带大的呀。我叠了一千只纸鹤,放在拜匣里,分别写有日期和祝福语,年节里你想着送他……”

    “看来事大了!”

    “那你说,婆家有什么让我留恋的?”

    “嗨——”

    “你不说,听我讲!”麻衣背倚衣橱,侃侃而论,“公公坐下是一堆,躺下是一摊,又胡吃海塞,声言要吃出气概,吃出气势。他的气概,在于放屁如放毒,既长且响;他的气势,在于体量大,占空多。天一热,他便袒露那身赘肉,以示膀大身宽,肚大腰圆,有似一名相扑手。真正的相扑手,有他那样的?你看他,躺下不想坐,坐下不想起,走一步喘一口。他那片闹腮胡,连接黑丛丛的胸毛,顺着溜地往下扎,快跟阴毛接边了。我警诫他,以多种方式,比如扭身、低头、捂脸、咳嗽,可他总是说:‘暑热无君子。’两盅酒下肚,更没有人形了——兜裆布松松垮垮,那套家什若隐若现。在我家乡,即便热如蒸笼,武士们的做派也是一整二齐,正如古书所言:‘风度峻整,终日无狎语,倦不倾倚,暑不裸裎,目无流视,见者肃然。’他到了我家乡,假如也那样,一天没过就让人抹根骟掉了!噢,要是婚前骟掉了,也不会制造那种灾难性的后果了。

    “再说婆婆:她说我装,可她比谁都会装。我一点香炉,她就捂胸脯:‘呀呀,好大的烟哪!咳咳,喘不顺了呀!吭吭,开窗放烟吧!’实际上,起居室脏成那样,多半在她。试问,有往火盆吐痰的吗?这一街两巷的女主人,没有一个让她看起的。大门边一站,两只鱼眼专看人家走道的陋处:有的踮脚,有的甩腿,有的扭腰,有的撇胯,有的迈连环步,有的挺孕妇肚。据她说,女人的淫邪与贞洁,总要表现在走道上。归结来,别人都淫邪,只有她贞洁,她是贤良方正第一个。她年轻时走的什么道,我没见,也不便评说。但我肯定,她无论走什么道,也改不了那阴微的本性!见面就笑,背对就骂,骂人比杀人更狠!藤原夫人下嫁那一晚,睡姿惹人唇齿。她替藤原夫人辩白一番,又骂尘八太太、龟田太太是长舌妇。她的观点是,平人不好是非,以此证明她知礼调法。我心想:‘依准这么个变法,猿猴变人也是摇个身的事。’她为藤原夫人争理,可谓理争尺寸,只想哪天相见献好。去年春,藤原夫人从西边走来,她趋步上前,敛身一礼,报上名去。藤原夫人怔了一怔,随即仰首侧身,翔步而过,把她冷在原地。我猜呀,藤原夫人是闻不得她的膻腥味,看不得她的大肥脸,更看不得她嘴角的白沫,更别说那两眼的萝卜花了。无论藤原夫人出于何种考虑,但她的举动把婆婆惹翻了。于是,那个早已被人遗忘的睡姿,又让婆婆提起来,狠狠地嘲评一回。她接着说:‘既不黑齿,也不剃眉,好似没破身的。人道是,浪不浪看走相,骚不骚看身腰。别看她脸子冷得很,可也只是脸子冷得很。哼,嫁也嫁了,睡也睡了,又不肯随夫姓,想另嫁他人呀?眼见得,身边的两个侍女和阿叶都让她带到那条路上了。’藤原夫人冰清玉洁,她偏住人家身上泼脏水,将来必遭报应——烂嘴巴,烂舌根,满腔满身是蛆虫!藤原夫人即便有不洁之行,也用不着她揭发,因为她是真正的好色一代女,历代的浪女无法望其项背,浪人与她相比也是浪得虚名。这里面的事,你比我知情,你是从小跟她的嘛……”

    “少奶奶,少说一句吧。”

    “她不说我,我也不说她。”麻衣冷笑一声,“当时,她批过藤原夫人,又开始批我:‘枉念几年书,礼数统不知;枉当几年媳妇,风色看不出……’我听着,暗自思忖:‘也许,婆婆想让我替她出口恶气。可是,婆媳俩在自家骂阵,而对方一声听不到——极而言之,对方并不晓得天下尚有三木这一户,未免太贱了吧?’思忖半晌,我才醒悟:我的过错,在于目击了刚才那一幕。假如没人目击,她老老脸,也就过去了。可见,观众有时讨人嫌,观棋不语并非真君子。下棋输不起的,往往迁怒于观者,比怨憎对手更甚。有鉴于此,棋规应当加添一条:开局之前,驱逐观者,关紧门窗,对手签订君子协定:‘不守此密,天诛地灭,火焚雷殛!’阿丁,你见过婆婆虐待媳妇的,可也见过奶奶虐待孙子的?哎,叉开五指,一个漏风掌打将去,我仿佛听到掌中雷了。我想问她:‘有错该打,没错也该打?’过后,铁衣郎憋憋屈屈地说:‘献上一串妙句,换来一顿毒打,读书有罪呀。读上几年,就该杀了吧?’从这事上,你便知她是怎样当奶奶的了。平时,她看守零食,强似母猪护窝,霉菌长齐才肯拿出来,又说:‘常在有时想无时,莫到无时想有时;一粒米度三关,三粒米爬过山。’然而,婆婆口絮,媳妇耳顽。无论她讲什么,我一律左耳入右耳出,所谓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

    “再说拓哉:当初,他到我家求亲,又黑又瘦,但一身新军装颇显英锐。他又说,在江户湾站夜岗,深感人生苦寂。那时,有位做萨摩守的高官想纳我为侧室,可我想:‘我家近京都,何必去南方?单夫独妻,宜家之乐,无人争宠夺爱。’可悲的是,结发为夫妻,于今十几年,我没尝到夫妻之乐。难道说,海誓山盟全是虚?地久天长全是假?松萝共倚、连枝共冢全是空?设或如此,人生百年,也算空走一遭。他本是风流男子,所以我才要我该得的那一份。可是他,碗筷一放就打盹,晌午一过就歪身,一夜不来睁眼的。凭这等精气神站夜岗,没让人摸黑哨,实为一大奇事!舞枪弄棒,是男子天性,也是军人天职,可枪棒代替不了妻子。他视火绳枪为肢体,从不离身。殊不知,火绳枪早已过时,只配发给新兵蛋子,可见他在军中地位有多低。每到晚上,我便低心下意地和就他,可他总是杵着那样一个硬家伙。你以为他身为军人,不贪女色?须知,江户的伎馆多如店铺,而吉原又称人肉市场。那里的艺伎,实为娼女,内里千缸一色,表面千姿百态:有的云髻高簪,粉顶低垂;有的青丝散乱,酥胸摩弄;有的眼含秋水,笼星罩月;有的目光纯明,澄沙汰砾;有的笑无遮拦,霞明玉映;有的羞中带俏,桃夭柳媚……总之,伎馆跟店铺无别,同样是追求质量上乘、品种齐全,并逐新趣异,以满足顾客需求为宗旨……不讲了,你是一只没开封的酱罐子嘛。而且,我与拓哉情缘已尽,也不愿品评他了。”

    “娘家的饭香,婆家的饭长。”阿丁撑起身,冷下脸,“少奶奶的话,我得转告太太。”

    “且住。”麻衣取出一件桔色和服,“阿丁姐,我没什么可送你的。”

    “我只是一个女仆,一个使唤丫头……”

    “提到这话,我得说你两句:人家的丫头什么穿戴?你又什么穿戴?你这一身,粗的磨成薄的,薄的磨成破的,肚脐也盖不上。你这一生,甘当一个司炊烹茶的灶下婢?哎,爹娘没有,身边又没有亲姐热妹,谁问你的婚事呀?”

    “男的重品行。”

    “论品行,你胜过任何一个女仆!”麻衣抖开和服,披在阿丁身上,“这件和服一上身,你算变了一个人。再换个发式,涂层脂粉,插朵鲜花,那就更美了。男人见到你,一定误以为,所处的并非人间。在颜色运用上,这件和服大有讲究:桔红色,介于红色与黄色之间,是一种表面安柔而意蕴丰富的色彩。红色热情奔放,但过于刚果,令人躁动。黄色老气,给人以软懒之感。而桔红色,浓而不艳,俏而不妖,象征富贵与吉祥,代表青春与友善……”

    “我看着,是桔黄色,又是黄色……”阿丁苦起脸,“我面黄无华,再配黄衣裳,人家当我有黄疸病呢。”

    “这件和服,伴我度过难忘的绮纨之岁。可惜,那样的日子过去了,而我成了半老婆娘。”

    “少奶奶的青春岁月,但愿在我身上延续。”

    次日一早,阿丁找不见麻衣,忙去报告三木太太。

    “阿丁呀,屋没走吧?人躁有祸,天躁有雨……”三木太太眼也不睁,“往后呀,你要严守门户,川岛家的拓海快来探亲了嘛。此物人称三只手,从不走空路,背着猪头不认赃,刀按脖子不缩项,打掉下巴嘴还硬……”

    “走失人口,不去报案,也要到野尻核实一下呀!”

    “丢个旧的,找个新的,权当那是一件旧家什。”

    “那样一来,苦的是铁衣郎呀!别管穷富,孩子不能没有亲娘呀!”

    “你不能代养?”

    “我……太太呀,请你像疼爱少爷那样疼爱铁衣郎。”

    “各肉各痛,一辈不问两辈事。”

    麻衣走失后,铁衣郎伏案大哭:“以后谁替我写习作呀?我的习作,满篇的清词妙句,学友夸我顺腚淌,这下撮上腚门子了……”阿丁说:“你不会出门找妈妈?”“什么话!”铁衣郎喝叫一声,“一名小学童,一出门不让人拐走了呀?拐子有各种各样的,有装神的,有弄鬼的,有扮外婆的,那是我能识破的?我让人拐走,定让你赔,可你拿什么赔?你有赔的,又赔给谁?噢,妈妈前面走,你让我后头跟,你就是拐子,潜伏在我家的——牵个母驴,引个驴驹——呀,这不成夸人了?夸人我才不干呢!哼,妈妈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找她。奶奶骂我打我,我且忍下去。忍到老的死光,我也成一家之王了!到那时,你欢呼:‘旧王已死,新王万岁!’是啊,拿小半生的苦楚,换大半生的甜蜜,谁不换呀?先生教导我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先生又说,一个人身登高位,负衡据鼎,除了死神奈何得了。目前,我潜龙在野,应当收起尖牙利爪,争取死在奶奶后头,哪怕比她多活一天!”阿丁暗叹:“从老到少,没有另样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两天后,牛头太太来访。三木太太引至客座,接连摆出八只鎏金错银的碟子。

    “太太呀,”牛头太太用双唇鼻音,“不必多礼,不多劳烦。”

    “没啥没啥没啥的了,只是用来看一看,说是赏玩也可嘛……”三木太太也用双唇鼻音,又感觉别扭,于是改用关西话,“太太家论天乱哄哄的,料必吵大头了吧?”

    “怎么会呢?我以为,学童是祖国的花朵,家夫是培养祖国花朵的园丁。”

    “啊?”三木太太见牛头太太嘴巴微张,声口照样明畅,不由心生敬意,“请问,太太何方人氏?”

    “虾夷地,孤悬浮寄,凿空开边,尚未纳入国家版图,幕府长驾远驭而已。”

    “难怪太太有外方口音!”三木太太唇线后收,“听闻,那边生计艰难,冬天一年长,撒尿拿棍子……”

    “此地冷是冷,也没那般冷。人少地多,反易为生,居民相应地懒一些。山林产山珍,河流生河鱼,取不取在人。激流浅滩之下,又出金砂,出块金,出狗头金……”

    “啊呀呀,那不抢起来了?那不打起来了?”

    “那些原住民,普遍不识财宝,识财宝者又是懒人。”

    “哈哈,只便宜了那些外来户!”

    “尤可贵者,原住民一无嫉心,也不知攀比。”

    “好极!”三木太太高叫一声,又轻声问,“太太娘家还有亲人吗?”

    “只有一门近亲,但仆仆道徐,不胜奔波之苦矣。”

    “太太有礼物相送,尽可托付于我。”

    “太太在虾夷,有亲,有故?”

    “没有没有,一样没有。”三木太太摇摇头,冷起眼,“我看,太太此来,必有缘故。”

    “家夫说,令孙成绩的取得,有赖府上家教之严,以及家学之深。”

    “过奖过奖,过奖已极矣……”

    “家夫又说,近日令孙时常发笑。”

    “那该叫会心不远吧?”

    “然,家夫对此持见不同。”

    “噢,学童台下发笑,先生台上发虚。”三木太太怪怪一笑,“请太太转告你家先生:老实学生是打出来的,尖子学生是削出来的!”

    “然,令孙已为优学,家夫岂忍下手?”牛头太太俯身低语,“听人说,同道堂有鬼作祟,惊扰路人。令孙早去晚归,路经其门,恐遭邪祟。”

    “那么,让铁衣郎寄宿吧!有那跑路的工夫,他还能多看点子书呢。”

    “然,府上的少爷,娇养惯了的……”

    “我家的零食,宁肯喂老鼠,也不肯喂孩子。对此,只有你这样有知识有远见的太太能够理解,所以今天你也只见到几只空碟子。”

    “然……”

    “太太想留下吃饭吗?”

    “噢,快到饭时了……”牛头太太连忙爬起来,“我得赶紧回家去,还得烧一大锅豆扁汤,炖一锅牛蛋茄子。”

    “然……”三木太太待牛头太太迈出门,失笑道,“她家真牛性,又是牛头又是牛蛋!”

    铁衣郎寄宿后,阿丁升为三木家的二号人物。

    地位的提升,激发工作热情。阿丁决定,在最短的时间内,清除室内残秽。地位的提升,同样助长傲气。无论对内对外,阿丁都有个人主张,不惜违拗太太。比如,晋三夜晚来访,阿丁不给他开门。

    三木太太得知,对阿丁说:“你那样做,实为失礼。人家是个官,又是个大官。”

    “在我眼中,他只是个男人。”

    “按年龄,我比他大一倍还要多。”

    “见到你这样的太太,什么男人不动邪念?”

    “哈哈,算你对,你是对的!”

    除暑当天的下午,阿丁来到馅饼店,探望阿叶。

    德生说:“阿叶日间睡,夜间醒,黑白颠倒了。”

    “那我不扰她了。”阿丁坐下来,“我能为她做的,只有洗衣裳了。”

    “她的脏衣裳,积有一大抱,你到哪里洗?”

    “我想抱回去洗,又怕太太看见,说三道四的。”阿丁想了想,“稻川可以吗?”

    “其实呢,牛头太太替她洗过了,烫平了,叠齐了,也熏过香了。”

    “那我能做什么呢?”

    “赶紧回家,严守门户。拓海带来两个战友,他们三人本是三个贼羔子。”

    “唔,难怪家家关门闭户。”

    “横一通从东到西,三木家最为富有,正是盗贼首选的作案目标。”

    “拓海那人,只听你劝,你俩一向合脾气。”

    “你说这话,不是伤我,而是杀我!”

    “谁让你对我爱理不理的?”

    “我家有病人,昼陪夜伴,至今没能营业,也不是因为暑气没除。”

    “你的所作所为,街坊哪个不知?”阿丁正色道,“有人说你是龙虎营的王者,我不附和。有人说你是八杉营长的走狗,我也不附和。”

    “咦,看你的样子,听你的语气,大似你家太太。”

    “她只是一个太太,不是一位夫人。”

    “你想造反?”

    “想造反的是你,不是我。”阿丁冷笑道,“你拉拢那些人,但要明白一个理:伙种地,分种瓜,一屋不能住两家。”

    “我屈服了!”德生伸出大拇指,弯了弯,“等你做了夫人,我向别人卖口:‘当年,阿丁夫人赊我的馅饼,时至今日也没还账。她不是没钱,也不是不想给,而是我找不开。我也不是当真找不开,而是我不知金银如何换算……’”

    “人心要实,火心要虚!”

    “是啊,你让我意识到,打柴的不能跟放羊的走。”德生叹道,“拓海每次来探亲,我总是规劝他。我说:‘没有弯弯肚,别吃镰刀头。’他说:‘欲成大业,必有痛失。’我说:‘宁可身骨苦,莫叫面皮羞。’他说:‘是蛇一身冷,是狼一身腥。’我说:‘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一只鸡蛋吃不饱,一身臭名背到老。’他说:‘死猪不怕开水烫,皮厚不怕苍蝇叮。’他又说:‘多锉出快锯,多做长智能。人在世上练,刀在石上磨。山是一步步登上去的,船是一橹橹摇出去的。’他又说:‘我决定发扬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创造一个当代人间奇迹!’他又畅谈处世之道,推宗明本,穷玄极妙,主旨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任他干名犯义,你一所无为?”阿丁厉声道,“提报八杉,以书面形式,注明日期,我摁手印!”

    “阿丁呀,你已经变拙为巧,而且虎变龙蒸,但请风云自爱!”德生深鞠一躬,“等阿叶病休康复,请与她义结金兰!”

    “义结金兰,必定以身相许,可我与阿叶没到那样的情份上,尽管交往几年,我也没少吃她的,也没少收她的。”

    下午,拓海送给阿丁一挂油浸浸的腊肠。

    三木太太见了,喝道:“拿走,扔掉!”

    “别负了人家的一片好心。”阿丁提了提,“我想,蒸熟之后,挂在房梁上。每天晚上,摘下一根,切成圆片,送给铁衣郎,也算添样小菜。”

    “阿丁哪,这回你又对了!”

    “只可叹,主人离家一月了,也没回家一次。”

    “他有吃有喝的,有窝有窠的,有落有撇的……”

    “主人没带换衣裳,怕是脏成厨子了,也至为寒心了。”

    “哈哈,你总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