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厢情愿
九月底,北风送来薄薄的凉意,捎来山林的远芳。一场透雨过后,天高日晶,柳枝泛青。雏燕练飞,即将南迁。大雁掠飞,开始南征。
此时,赶净车的早已换成作造,一个大山般沉默的男人。
那辆净车,刚刷过白漆,厢体又隔成四截,各有一顶软木盖。驴项下系了两只核桃状的银铃,据说那是来自沙漠的驼铃。清晨,夜幕未开,净车驶来,铃声沿路播撒——叮呤……咚哒……叮呤……咚哒……
阿丁以为,作造是为她来的,净车改型是给她看的。她想:“这家伙弄那样,也是鼠舔猫鼻。又何况,我心中有人了,心门封上了。”
这天正午,阳光炽烈,胜过夏至日。泥地上鼓起小土泡,随后炸裂,又渐渐卷成小圆筒。
阿丁扑上白粉,挽上高髻,插上两支鸡冠花,换上那件桔色的和服,悄然出门,然后顺着横一通向西走去。这件和服,有三成新,三层厚。“热点有什么?有教养的女人,即便在家,也是一身大衣裳呀!”走过半条街,出了一身汗,没见到一个人。“哼,我本不是为那些人来的,我本是为那个人来的……”如此一想,心中小鹿乱撞。原来,她早上听阿梅讲,近来小货郎常去神社,翻石拨瓦,似乎有摆摊设点的意向。“男人嘛,头顶烈日也得出摊呀!为了心爱的女人,哪样苦不可吃呀?”
此时,神社青草丛致,有如牧场。阿丁抬眼一望,但见:天真名井的井台上,放有一副货郎挑子,撑着一面大阳伞。只是,不见那个小货郎。“咦,他在跟谁躲猫猫呢?嘻嘻,不是我,又是谁?我来了!”
这时,身旁响起一个声音:“你,终于来了。”
阿丁扭身一看,见路边卧着一个年轻人。
“大人跟我说话?”阿丁敛步行礼。
“我是平民,为何叫我大人?”那人两眼睁叉,“你自称斠然一概、一中同长、一碗水端平、等一大车、七子均养……可你做到了吗?请问,我兄弟五个,哪个不是你亲生的?可你偏疼老大!我们四个喊穷,你双豆塞耳,推聋作哑,有如失心木偶。你见到老大,说也有,笑也有……老大要买吃的,你一听便说:‘我给你钱,我有钱,我有的是钱!’我要买吃的,你总说:‘慈不掌兵,义不养财,情不立事,恩不放债!’哎,你这样的家长,活着没人理,死了没人埋!你若有理,请摆桌面,一条一绺!哼,吃我一篇,没话了,有短嘛,在老大女人身上有短……这个事呀,亲邻周知,你也知丑。你当真知丑,也不那么办了。你呀,一再利用别人对你的尊敬,也一再打消别人对你的尊敬……”
“出门不利,撞上醉猫。”阿丁苦笑道,“这个活死人,把我当成他家老爷子了!”
阿丁奔到大阳伞下,脸上现出红潮,心中波澜起伏。“人呢?我的人呢?想来是,他到僻处拉屎去了。是啊,一个走江湖的,要是不讲江湖规矩,那他的江湖只在他家的小院了。可是,一个货郎,一家一火在肩上,屎到腚门也得夹住哪。哎,亏我来了,有预感似的,这也叫心灵感应吧?”
阿丁摘下挑子上的小梆鼓,试敲了两下,欢喜道:“以后用它哄孩子——我跟他的!”
“喂——”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多么熟悉的声音……”阿丁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是他是他还是他!”
“那个谁,那个谁……”那人越走越近,语气越来越硬,“起开,起开,你给我起开!”
“不认识了?”阿丁仰起脸,睁开眼,娇嗔道,“是我呀,你的那个我。”
“看到了,原是一个花大姐!”小货郎笑道,“多谢光顾,乐意效劳。”
“你,你真的不认人了?”阿丁睫毛低垂,“我是三木家的女仆,名叫阿丁,跟你相交不是一天了。前时,你跟我讨了半瓢凉水,我加了一撮白糖,你也尝到甜头了吧?你身为货郎,谙熟行情,当知白糖价……”
“记起来了。”小货郎板起脸,“你说个钱数,我酙酌一下。”
“你以为,我是来要账的?”阿丁抛个媚眼,拧起身子,“按阿獏婆的说法,我是你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嗬,但愿你中暑了!”
“难道说,我爱错人了?”阿丁叹道,“在神的世界里,只有恨错的,没有爱错的。你的爱,海样深,天样阔,我不想占有,只想分到该得的那一份。”
“看样子,疯人院的围墙要加固了!”
“可叹我,原是摩登伽女,害的是单相思。痴心女子负心汉,那是剧情,也是实情。”阿丁见小货郎要收阳伞,连忙抠出那粒金豆,“买卖人,请留步。”
“你想怎样?”小货郎厉声道,“我有人格!”
“请问,你的阳伞是卖的吗?”
“我的阳伞是自用的,用过好几年了。”
“你用过的,正是我要的。”阿丁抡起阳伞,旋了几旋,“连日来,我夜夜等你,洗净身子等候你……”
“丑人多作怪!”
“做人失败,真的失恋了。”阿丁泪水直流,“你不怕我想不开,一头扎到井里?”
“那样的话,算是想开了。”
“哎……”阿丁把金豆塞给小货郎,“从此,你我两清了。”
“那……谢你了,代我家小谢你了。”
“你走吧。”阿丁抹去眼泪,“这个世上,到处有不幸的女人,而我是最不幸的那一个。”
小货郎慌慌张张地走了,从此没再来。原来,他以卖货为名,行淘宝之实。半月来,毫无收获,哪知从阿丁身上淘到一块硬货。他信奉那句话:得意不可再往。
当下,阿丁打着阳伞,歪歪地回到家,跌进厨房,阳伞也合上了。伞顶上有只螳螂,本能地纵身一跃,跳到阿丁额头上。螳螂忙于查看它的新领地,从额头爬到脸颊,又从脸颊爬上鼻梁。阿丁的表情肌急剧抽动,不停地变换鬼脸。
一时,三木太太从起居室走来,一边说:“阿丁哪,你说饿气是哪来呀?刚撂下碗嘛。现有腊肠,你切上几片,铺在碗底,再放两把米,蒸上一大碗……”
“太太叫我吗?”阿丁抬抬头,“我不是困了,我是病了。”
“你也会生病?”
“我呀……一件从没想过的事,好像也发生了,那么真实,不是预演……”
“大白天说梦话!”三木太太见螳螂滑到阿丁衣襟上,试图再攀高峰,尖叫道,“哎呀,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阿丁坐起来,看到螳螂,笑道,“看哪,它恋上我了。”
“打掉它,拍死它……”三木太太掩起胸口,后退两步,“呀呀呀,我好怕,好怕好怕的呦……”
“我养它,做个伴,别管几天。”阿丁掠掠散发,“太太,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有位少年站在高山上,向我招手。那条山路直上直下,山风硬如门板,可我身直脚硬。少年接到我,揽起我,又说:‘总算得到你了!’我问:‘少爷叫我来,有何吩咐?’少年往上一指:‘送你一所宅第!’话音刚落,从天上降下一座楼阁,稳稳扎扎地落在面前。随后,绣帘掀起,走出一位贵夫人。我问少年:‘她是谁呀?’他笑着说:‘你不认识自己了?当然,这是几年之后的你……’”
“是个美梦,接着做吧,我一时也饿不死……”三木太太甩着手走了。
阿丁扎上围裙,点锅,坐水,淘米,洗菜,有条不紊,又自出心裁:一根莴苣,在她手里变出三样菜,芯一样,叶一样,皮一样。
三木太太刚开吃,阿叶来了,抱着一个枕头样的小皮袋。
“阿叶,”三木太太抬起大胖脸,“连月不见哪。”
“多谢太太惦念,我又可以走动了。”阿叶从皮袋中抓出一把纳豆,放在饭桌上,“纳豆是平民食品,也是平民药品,我是吃它去病的,也请太太尝一尝。我又听人说,纳豆开胃化食,却病延年……”
“阿叶呀,”三木太太放下筷子,“你当初是一张清水面,如今抹得跟年画似的;你当初说话有如莺啼燕啭,如今也老腔老调的了。”
“听太太一说,我又明白了一些的哩。”
“看哪,”阿丁拍手道,“我们的小阿叶又回来了!”
“说实话,纳豆是别人托我送来的。”阿叶笑道,“那人又送给我一盒胭脂,请我把阿丁姐送给他。”
“阿叶,”三木太太冷起眼,“你说的那人,是赶净车的?”
“太太一猜就着。”阿叶点点头,“他名叫作造,有传奇般的经历。成人之后,他踏上航海之路,历经劫难,最终……”
“变成一只屎壳郎,蜣螂转粪!”
“作造经过无数劫难,悟出一个道理:陆上比海上稳……”
“这也叫道理呀?”阿丁笑道,“这样的道理也用悟呀?”
“听我讲嘛!”阿叶急着说,“凭你多大的船,行驶到大海大洋,也成了一个漂浮物。曾经有几位先生争论,哪种出行方式最危险。作造恰好走过,问了一声:‘航海算吗?’先生们一听,当即哑声。嗬,单看他那张让海风吹糙的脸,便让人起敬。遇上风暴,别人伏在舱底当乌龟,可他抱着桅杆放声大笑:‘浪再大也在船底下,山再高也在脚底下!’”
“此人本是亡命之徒!”三木太太沉下脸,“本营若有祸事,必从我这话上起!”
“太太,”阿叶说,“作造言称,众人忽视的活计,往往暗藏商机。粪便倒进河沟,不如制成粪坯,卖给农民。粪便也能换钱,这事谁想过?太太吃的莴苣,脆生生的,可按时令,莴苣早退市了。太太吃的莴苣,本是茄子地里间种的,也是上过大粪的……”
“阿叶呀,我本该吐给你的,但我的身份和教养不允许。”三木太太撇撇大嘴,“今天你来,身为使者,我只得如此奉告:太太我呀,海上的大浪没经过,人生的大浪经过。”
次日傍晚,三木回到家。
三木太太一见,悲声道:“老爷呀,你腰围减了,气势也减了。”
“变化之快,日新月异;变化之大,脱胎换骨——变!”三木叫了一声,右手托出一只翻唇鼓肚的瓷壶。
“嗬,一只小罐子,诡形奇制的。”
“此乃特种丹波壶,寻常人家哪得见?”三木摘下壶盖,“请你往里看,只准看一眼。”
“呀,一只黑虫子,状似螳螂,怪吓人的!”
“这叫金钟,人家送的。夜静灯残,请你来听——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不会爬出来吧?”
“壶中日月长,它还往哪跑?你即便把它扔到郊外,它也照样爬回家。”
“老爷怎么想起回家了?”
“有事通报!”三木坐下来,侃然道,“今日午时三刻,二条城发生了一场事变,具体说是迎来了一场重大人事变动,既有内因也有外因,而内因与外因交互作用。此前,上级找我谈话,让我主管档案室,也属于瘸子队里拔将军。因而,经过层层申报,二条城档案室一阳来复,本官就任该室首任主管……”
“级别提了?”
“级别没提,但也只在目前!”三木端起两膀,叉开双腿,“刚才,听到‘档案’二字,你敢说心无所动?须知,你儿子的名籍现捏在我手里!”
“这么说,拓哉的事有转机了?”三木太太欢然道,“啊哈,‘一’字改成‘十’字,只要加上一划,料也难不倒你!”
“新官上任,千人百眼,我岂敢擅改?况且,上任之前我跟横路大人发过大誓……”
“骂街不痛,发誓不灵!发誓发得灵,监房无罪人!”
“然而,此事在我,可称钻刀立誓!”三木挺起胸脯,发出雄声,“下面我起重誓:从今往后,坚守纪律,严守机密,杜绝请托。若违此誓,万箭穿身,或死于刀剑之下……”
“拉倒吧,又让人家排挤了!”三木太太垂头到肩,哀声道,“你呀,闻声伸头,让人家卡脖子,不如退职,含饴弄孙。不听我言,碰在网里,现已关进牢城了呀……”
“哎,来家之前,我预知你要说什么了……”
“所以,你送我一只小罐子。但不知,你是想用来哄我,是想用来吓我?”
“这件小家什,是一位同僚送的,作为贺官礼。起初,我自谦:‘档案室乃清水街门,闲冷之地,不值一贺。’他说:‘大人职在清要,案头有此摆件,既可排遣寥寞,又可陶冶情致,从而聚精会神,专注于本业,不再像从前那样——风一阵,雨一阵,烈火轰雷,见事必嚷,人称静营炮,正是那句话:暴躁的人,智慧在明天。’”
“自古有言,不劳不获——那人是谁?”
“土井大人。”
“是他?哼,金钟喜阴湿,爱蹲死窝子,跟你一样呀!”
“唔……那只双脚兽!”三木摸起瓷壶,抬手要扔,“罢了,哪天云游,用来讨饭……”
“我看哪,给阿丁吧,让她养那只螳螂。”
“可是,两只草虫在一处,必有一争呀。”
“谁死谁活都在命!”
这时,阿丁端来一面托盘,上有两碗面条,一碟盐烤鳟鱼。
“咦,”三木惊讶道,“家中常吃鳟鱼?”
“谁家能够常吃鳟鱼呀?主人回家了嘛。”阿丁笑了笑,“主人想喝盅酒吗?”
“如今的主人,没那兴致了。”三木捏起一块鳟鱼,咬了一口,吐在地上,“生柴也似,牲口也硌牙!”
“怪我没烤透,火又急,又怕烤糊。”阿丁苦苦脸,“论说,该泡上一泡,发上一发,可我又怕主人等不及。”
“这样的鳟鱼,勾起我回忆。”三木叹道,“我刚进二条城,长官带我们几名小武士到马场牧养马驹。那个马场,在有马的一处山谷,有山沟,有山坡,长林茂草,几无人烟。每天一早,我们撒开马驹,徒步跟随,跑断肠子也不叫苦叫累。原因嘛,长官不讲,我们也不说,各人心里有底。原来,这批马驹是要进贡的,有待挑选:看体形,看毛色,看耐力,看习性。比较而言,耐力和习性占大头,良马不是用来摆示的嘛。当然,这种马的主人,绝不会临军对阵,更不会冲敌破阵。也就是说,他不是那种武夫——顶盔披甲,左手控缰,右手挥刀,哇哇乱叫。另外呀,说句不为外人所知的:此人骑马,只为逃命。比方说,此人检阅军队,突遭兵变,涕泗交下,痛加自责,抑或是陈今说古,晓以大义?果真如此,那我问他:人家发动兵变容易吗?哎,思深忧远,念兹在兹!而且,人家把老婆孩子也押在刀尖剑刃上了。所以,处此生死未卜之地……”
“哎……”三木太太长叹一声。
“怎么了你?险些闪折我舌头!”
“我叹的是,老爷也用文言了。”
“横路大人派我主管档案室,又反复叮嘱:活到老学到老,圣人无常师……”三木咽口气,“对你们女人,讲话也没劲。”
“那就吃吧。”
“报告没作完,一口吃不下。”三木变颜变色,“那人见有兵变,身不离鞍,双腿一夹,冲天而去。这下,任他兵马万千,也是兔子撵狗……”
“哎……”阿丁轻叹一声。
“阿丁你又怎么了?”
“主人不容我喘口气吗?”
“哈哈,那是你的权力,我不可剥夺——刚才讲到哪里了?”三木愣了愣,“我是说狗撵兔子,是说兔子撵狗?”
“看哪,把自己讲迷了!”三木太太眼角现出几道纵纹。
“你想旁听,我偏不讲!”
“主人呀,你刚才讲到‘兔子撵狗’一节上了。”阿丁探身问,“那么,接下来呢?”
“阿丁呀,你乐于求知了,受我启示,在我带动。”三木含笑道,“那么,我先问你,马是常饮好呢,是不常饮好呢?”
“当然是常饮好了。”
“错得完完的!”三木双手扳膝,“你在知道,当时当地,马吃的是青草。马吃干草,也要少饮,以防胀肚。我要是不通这类养马术,天下料也没有骏马了。啊,哪天我也骑上一匹,追风逐影,日行八万里,一飞冲天,一举冲霄!”
“如今呀,老爷一样也不济了,又来逞英雄。”三木太太苦笑道。
“英雄不英雄,也在比较。”阿丁冷声道。
三木太太听了,大嘴一张,又合上了。
“阿丁出言,与我合拍。”三木欣然一笑,“龙虎营,本是藏龙卧虎之地,现已成了蛤蟆窝。新一代的武士,有几个能拈动枪使动棒的?小胳膊小腿大肚皮,不像蛤蟆像什么?这窝蛤蟆呀,平时就近蹦跶蹦跶,可一旦有洼水泡着,又鼓起肚皮,看谁叫得欢。拓哉上次回京,送他们一个名号——破靴党。老一代的武士,心拙口夯,说顶了就动刀动剑。他们也凌上虐下,但在战场上敢于争先,不惜舍命。现存的老英雄,八杉营长是一位,臭市的加藤重也算一位。八杉营长草莽出身,年少便有反抗意识,每日里盘马弯弓,很快便武艺过人,正所谓:走马似逐电追风,放箭若流星赶月。后来,他立足嵯峨野,收罗深山寒谷贫苦之民,在京都西北地区闯荡,天天上高台,夜夜做新郎,成了草头王,报号酒吞童子。朝廷七符六诏,调兵征剿,始终没找到决战时机。他反而凭借路头熟、四蹄轻,带领徒众劫掠官军粮秣,充实自家贼巢,自称是:军无见粮,因敌为资。兵部卿和京都所司代联衔去了一封信,百般晓喻,又封官许愿,他才接受招安。可是,他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只在八十大人帐下当了一名听差。他没有怨望,因为他有名有分了,他的徒众也化匪为民了。此后,关西连年灾荒,民不聊生,或易粪相食,或易子而食,匪患又起。他单人匹马,招降那些头头脑脑。那些人降顺后,他也没引以为功,对内情也闭而不谈。八十大人晕晕忽忽,也有醒的时候,于是让他接任营长。从此,那些武士不再张牙舞爪的了,又说:‘八杉营长说对了是对的,说错了也是对的。’现在,我们中年武士,有跟朝廷的,有跟幕府的,有忠心事主的,有卖主求荣的。大家凫居雁聚,钢刀碰铁枪,却没碰出火星来,只因八杉营长在此……”
“该上宿了吧?”三木太太弱弱地问。
“可是,两位英雄只讲了一半!”
“加藤家的老爷子,让人怎么评说呢?”阿丁叹道,“听人讲,从前他有家不知养,长在同道堂,又横眉努目强干嗔。同道堂这棵大树倒了,他无枝可栖了,才到臭市卖木炭。他卖木炭,口说就是价,不许人还价,谁肯惠顾?从春到秋,他光着上身,为的是节省衣裳。冬天到了,他又是一身烂棉花套子,用麻绳箍扎。下雪天,他又出门逛街,名为赏雪,其实家里冷得蹲不住了。哎,一个卖炭的,舍不得用炭,那才叫真可怜。藤原夫人下嫁后,他走路杠杠的,说话梆梆的,可从里到外透着惫懒,暮气心底生呀。”
“阿丁,”三木冷然一笑,“加藤重那等人物,是你可以评说的?”
“嗯,德生也这样训过我。德生对加藤重又敬又畏,说他是未易之才、不二之老……”
“此乃以毛相马,加藤重也不是德生那厮可以评说的!”
“老爷今天怎么了?”三木太太笑道,“往常,你见到加藤重,从不理睬的呀。”
“我从不理睬他,在于他从不理睬我。”三木肩膀一耸,“其实呢,我暗中推重他,他也暗中推重我,这叫英雄相惜。我所推重他的,并非什么才能,而是一颗忠心!”
“他忠心耿耿,为同道堂付出半生心血。”阿丁叹道,“藤原大人并非无情无义,他是不知人心可用。”
“阿丁有见识了,而且见识绝高了,快赶上我了。”三木仰身一笑,“当年的藤原落照,受几位大师栽培,研习文房四艺,即书、画、琴、棋。家臣们又劝他习武,以便全面发展,终成一代天骄。可如今,他遇事缩脖子,有如一条秋狗,傲人的只有一把小刀。说来可悲,同道堂仅仅隔了一代,便衰败到这等状态!我若有他那样的家世,有他那样的家臣,有他那样的师傅,早当上国王了!这么一比,你就看出我比藤原落照高出多大一截子了!”
“一会儿云里,一会儿雾里。”三木太太摆摆头。
“老爷,你接着讲牧马的事吧。”阿丁探身问,“那些马驹养成后,到底进贡给谁呀?”
“给天皇,给太子,或是供天皇赐予朝中大臣。”
“那样的话,你们也不会卖那力,你们又不是吃皇粮的。”
“我想讲给你,可我又想:三人误大事,法不传六耳。”
“主人,谁是那第三个人?”
“我是!”三木太太叫道。
“怎么能是你呢?嗯,不是你的话,又是谁呢?大约是我……”三木苦起脸,“可笑我,自从搞档案这一行当,连自己也不轻信了。这也充分说明,并从侧面证明:本人本是这一行当的人才,土井大人可谓慧眼识英才呀……”
“不讲也罢!”三木太太和阿丁齐声道。
“二位浅希近求,令我不得就此而止。”三木挺起腰,“据积古的、有德的、在道的前辈们私下传授:待这批马驹养成,挑出跑得最快的一匹,献给那位只掌遮天的大将军。同时,从我们这批小武士当中,挑出跑得最快的一人,为大将军牵马。为了到时中选,我们每天跟着马驹跑,从不扯尾巴。只可恨,我们的给养供应不上,让二条城的内勤克扣了。按规定,我们那等小武士,每人每月一斗糙米,出差加半斗,牧马另加半斗,合计两斗。可是呢,按总量发下来,我们每人每月不过一斗,而且十米九糠。长官又说:‘小的们,你们的待遇不低了,高过这些马驹了,它们吃的主要是青草呀。’夏末的一个正午,一位老大人前去视察,长官让我们列队迎接,跪听训话。老大人站在车篷似的大伞下,讲了一大通,我一句也没听进——哎,膝盖顶在石地上,本身在受刑,汗水又顺着发梢住下滴,让地上旋湿旋干,旋干旋湿。老大人讲完,长官大喝一声:‘小的们,该行动了!’我们爬起来,趔趔趄趄地驱赶那些马驹,一边呼叫:‘得,得,下沟喽,爬坡喽……’一边互递眼神,意思是:‘伙计,下顿有犒享,到时别撑着!’哪知,老大人走了,只留下一包咸鳟鱼。长官对我们说:‘什么食品可过夏?唯有咸鱼!而这样的咸鳟鱼,可过十个长夏!’我说:‘依我看,别吃了,留着钉马掌吧。你有法钉上去,我管保到死不来换掌的!’话没落地,挨了一鞭。”
“起初,我只当老爷迂了。”三木太太苦苦脸,“哪知,绕了几个来回拐,又说到鳟鱼上,没迂。”
“脸前摆的,原是忆苦饭哪。”三木闪闪眼,“每次看到,泪水总往肚里流。”
“主人,你爱吃青菜吗?”阿叶问。
“我爱吃什么,你不知吗?”三木摆摆手,“你去吧,我也说乏了。”
阿丁走后,三木太太从橱顶取出一碗天妇罗。
“谁做的?”三木捏起一个,抛进嘴里,“嗯,又软又香,夹有腊肉呢。”
“这是川岛太太送的,藏有三天了,人家点名给铁衣郎的。”
“我想呀,一个有三辈人的大家庭,总得有点长远菜,以备不时之需。”
“要是没钱,别说那话!”
“关饷在年底,不过那也快,有日子就快嘛!”三木盈盈欲笑,“在此期间,少奶奶可回娘家寄食,铁衣郎可到塾屋寄宿——无奈这话提晚了。”
“怪的是,老爷得知家中有变故,并没发火。”
“如今,我敢对谁发火?”三木面如霜降,“回家来,想听你一句宽心话,可你一味盘问,有似提审。我自感,如同那黑汗病马——神昏头低,浑身肉颤,汗出如浆,步行如醉,口色红燥,脉象洪数。想来呀,男人低眉倒运,出家为宜——落发为僧,头也空空,心也空空,佛前敲钟罄,与人无争竞,无情无怨过一生。藤原落照七岁那年,到清水寺求学,我和土井携手送他。寺里的别当藏海禅师,终年参禅打坐,有如一尊古佛。落照一见,倒身下拜,连叫几声师父,可藏海禅师没出一声,眼皮也没抬一下。他那眼皮,又松又长,藏个秤砣也不显,所以难得一抬。可是,我一出声,老禅师立马现出青眼珠。我说的是:‘喊你三声不答应,给你根狗屎卷白饼!’老禅师看定我,说道:‘你这位小施主,大有佛根,绝非凡品。你的本宅在南海,你本是顺着地下暗河游来的,又是从天真名井钻出的,因为天真名井是京都唯一的一眼透河井。只可惜,你有四条孽根:一为食孽,二为祸孽,三为情孽,四为邪孽。若欲证入空性,必得三洗髓,五伐毛。’他让我留在寺里,可我不受拘管,野马一匹,否则也跟月照和尚一样了……”
“老爷,请原谅。”三木太太伏下身去。
“休要如此,快别如此,看折了我俗夫草料,看折我了老僧道业!”
“老爷曾说,人犯错不难,难的是一生犯错,犯同样的错。”
“在犯错上,我并不差于你。”三木欠身道,“我是个水里能游的,地上能跑的,缺的是两只翅膀。从此,你我别离,相见无期。太太呀,再劳驾你一次,找出我的衣裳,恕我不能陪你到老了。”
“老爷咽气之前,总是这个家的主人。老爷落蛋了,也是这方小天地的哑巴太阳、黄胖日头。你我必定走一人,那人只能是我!”三木太太用力擦擦眼睛,“老爷对我的恩,对我的爱,我将记到来世,生生世世。”
“我有哪一样,可让你记挂的?”
“你顾家!”三木太太叹道,“俸银归我管,你没私藏过一枚制钱。有人逼你请客,你宁愿砍头,也不点头。是的,你也有请客的时候,那也是在确认有人垫钱的时候。当年,拓哉去野尻迎亲,尘八陪同,又带去几个能吹能打能弹能唱的艺人。事后,你对尘八说:‘阁下为我抓了个大面子,我请客。’我听了这话,心中暗想:‘老爷出此一言,只怕追悔一生。’所幸,你又说:‘从今以后,我一年请你一次,在你合家团圆、共度佳节的除夕夜!’”
“呀呀呀……”
“人道是,好狗不咬鸡,好汉不打妻。你性情粗暴,但从不破坏性地……”三木太太见阿丁又来了,连忙做了销声处理。
“太太呀,你是没话说了。”三木憨憨一笑。
“主人也没打过我。”阿丁笑道,“近来太太也柔顺了,原先嗷嗷的。”
“死丫头!”三木太太嗔笑道,“人家老两口说私情话,你跟着瞎喳喳。不过,你想跟我学,我也愿教你……”
“不如跟我学!”三木端起饭碗,抄起筷子,大吃一通,随即放出一串臭屁。
阿丁捂上嘴巴,即刻开溜。
“老爷,这才是你的味呀!”三木太太一脸沉醉,“咱公母俩,别鹤孤鸾,长月才得一见,让我想到燕尔新婚那时节。那时节,咱俩人,一个青春一个年少,一个英拔一个美貌,一个柔情一个蜜意,一个山盟一个海誓……”
“太太,”阿丁拉开门,“面条糗了吧?”
“赏你了!”三木太太把托盘放在地上,一推到玄关,“你吃完,不用收,不用洗,睡你的去吧,做你的美梦去吧。”
“我喜欢听主人说话。”阿丁挪到玄关,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这丫头,像只小猫。”三木太太一笑,又对三木说,“一坐之间,我们老了,一个头秃一个齿豁,一个束牛腰一个汤包肚,破磨配瘸驴呀。然而呢,枕前发下千般愿,要休只待青山烂。生则同为原野之露,死则同为水底之尘……总之吧,少年夫妻老来伴,唯愿情投意合,一铺两好,相得无间。昨夜晚,我自思半宿:家人,亲戚,邻居,谁才是你挂心的?儿子也靠不住,还能靠谁?拓哉自脱衣胞,三灾六病,没让我省过心。长成人了,不是让人骂哭了,就是让人揍哭了,所以非去当兵,又非走那么远。每次探家,他总是背着大枪,那也是内虚外张。他在外头出不开身,在家里却抖开了,动不动就说:‘老子毙了你!’哎,这样的儿子,要不要的也稀松……”
“太太话硬心不硬。”阿丁笑道,“少爷把你气死了,一声妈又把你叫活了。”
“阿丁,”三木怪笑道,“我的同僚关心你,并且关注你。”
“我没违法吧?”
“休说违法,犯罪也无事,谁让你的主人是我呢?谁让我尚且担任那一职……”三木见太太眼泛萝卜花,忙说,“自从见到你,他们算是找到共同话题了,而话题又总在你的发型上。按说呢,一个未嫁的女仆,或是梳螳螂卷,或是梳蛾卷,或是梳海螺卷,可是你,头回梳的是贝壳髻,像一名艺伎;二回梳的是夜合髻,像一名新娘;最近一回梳的是垂发,像一位贵妇。”
阿丁听着,神情渐趋静泰。
“看阿丁的气派,难保不成贵妇。”三木太太说。
“她成贵妇,我成佛爷!”三木笑了笑,“晋三连升三级,此前谁又想到了?”
“老爷信梦吗?”
“美梦我才信。”三木苦笑道,“那些同僚谈论阿丁,借以排调我。有人说,我欠伎馆的账,让人家追上门了;有人说,我养了外室,让太太捉到了;有人说,我勾引富婆,贴补家用……”
“你没长嘴吗?”三木太太大怒,“你没长手吗?”
“太太,玩笑也当真气生呀?”阿丁笑道,“过几天我再去,听听那些人又怎么谈论我。”
“哟哟哟……”三木太太嘴角咧扯,“你是姑娘家,人家可是大男人呀……”
“我乐意,乐意之至!”
“哎,下句我不说了。”
“我想男人,做梦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