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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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破解难题

    三木主管的档案室,在二条城水庭之中的沙洲上。一所拱券结构的石屋,为假山遮挡,只现出青苔覆盖的屋顶,状如一只孵蛋的绿毛龟。进出沙洲,要坐一条独木舟。独木舟自带一条铁链,平时锁在石柱上,有如一个抱官囚。档案室所存资料,大部分是从所司代档案库中拨来的,少部分是二条城积存的。涉及到皇家的资料,锁在樟木柜,上有“永不启封”的封条。外人查阅档案,必须经过四道手续——所司代胁坂大人一道,二条城总管牧野大人一道,横路一道,三木一道。档案室前有一扇小铁门,后有一扇小钢窗,空气难以流通,霉味难以去除。三木终日憋在里面,时常咳黑痰。

    三木有两个助手,一个名叫信良,一个名叫喜藏,都是新近入职的。他们翻查档案,又暗中交流,让三木渐生戒心。

    下班前,三木宣布搜身,看那两人有没有夹带资料。步骤和要求是:脱下衣服,甩上几甩;撑起胳膊,跳上几跳。

    一次,信良问三木:“长官好众道?几时修习的?”

    “你他妈的再说,我骟了你,让你他妈的连骡子也做不成!”

    “长官搜查我们,谁搜查长官?”喜藏指着墙上的一张旧纸说,“守则写明:‘下级监督上级,发觉奸欺之行,应当越级上报……’下边有几句更狠的,念出来恐伤长官体面。”

    “全是针对我的?”三木大惊。

    “那是呀,长官身为本室主管嘛。”

    当下,三木跑到白书院,找到横路。

    “近来,阁下业务搞得有声有色嘛。”横路笑道,“一般说来,实权部门的负责人,是个人即可胜任,因为别人有求于他……”

    “这话谁没听过?”三木头一摆,“但是,那样的守则,本人从未听闻!”

    “守则乃前人所定,可称高曾规矩,自有时代局限性,而由此我们可以想见前人办公作风之谨凛……”

    “档案室是新设的,怎么会有老的守则?”

    “如果档案室是新设的,也没有那么多资料,那些资料也没有什么史料价值。二百五十年来,档案室作为二条城的下属机构,设立七次,裁撤七次,原因是管理不善,而管理不善的原因是所用非人。阁下在二条城任事多年,难道不知有档案室?当然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你另找人吧!”

    “人好找,但像阁下如此负责的不好找。”

    “那就撤掉那些破守则吧!”

    “保留守则,一为约束主官,二为约束下属。”横路叹道,“我常说,如今的年轻人,买静求安,不思进取,销神流志。有人听到这话,不便当面反驳我,备不住心里说:‘老眼光不能看新事物喽。’”

    “助手是监督主官的?”

    “监督是双向的——主官发现助手有欺昧之行,有权当场处死!”

    “呀,难怪档案室像个大坟头!”三木黄了脸,“那两个小子栽我的赃,我的下场又如何?长官不偏听偏信,只怕有心的算计无心的……”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本官自任清明,不会把一个重要岗位交给一个可疑之人。”

    “可是呀,档案室的空间容不下我,我行动用肚皮扫地。”

    “阁下家中不富了,少吃一些嘛。”横路正色道,“二条城之所以神秘,在于档案室有秘藏。从德川家康起,历代大将军的实录都在那里。比如,大将军接见的人物,具体到时间、地点,谈话内容,招待礼节,及相关菜单,巨细无遗。其中,人物包括各类大名、外国使臣和天皇敕使。各类大名,包括亲藩大名、谱代大名和心腹大名。在接见细节上,涉及亲藩大名和谱代大名者有文牍可查阅,而涉及心腹大名者也有文牍,但不可查阅,必须永久封贮。故而,对史家来讲,此类文牍等于金册。二百年前,后水尾天皇到访二条城,会见德川家光大将军。此一事,标志着天皇正式向幕府屈服。天皇屈服幕府,自有一些鲜为人知的原因。从那时起,二百年来,史家出于各种目的,采取各种手段,想一窥端倪而未能如意。如今,阁下守着这样一所机密库房,难道不想翻一翻,检一捡?”

    “那些我不热!”

    “难道说,阁下想跟土井大人?”

    “跟他?哼,我宁肯辞尊居卑,辞富居贫!”

    “阁下得以主管档案室,在于土井大人称荐。土井大人说:‘官员目不识丁,是短处是长处,视岗位性质而定。文昌帝君掌管天下文运,长年累月编制文人时运及命运集册,奈无人铺纸磨墨。文昌帝君想招两个书童,又怕泄露天机,最终招了这样的两个书童:一个能言不能听,名叫天聋;一个能听不能言,名叫地哑。三木大人一不聋二不哑,可他比天聋、地哑更适合从事保密工作,因为他是个睁眼瞎!此外,三木大人交友广泛,却没有一个知交与旧交。今天他跟你一起取乐,明天他又不认识你了,人称半个脸……’”

    “长官怎听土井的?那厮鸟声兽心,本是坏根子,神狗干郎!”

    “如今,我与他平级了,业务上没交叠,利益上没牵连……”

    “可是,长官让我进档案室,还是听了他的呀!”

    “但请阁下事事从谨,以免让人寻瑕伺隙,寻瘢索绽,寻影逐声。古语云:涓涓不壅,将为江河;毫末不札,将寻斧柯。那所档案室,实为万物一府之所。贵营的武士,若说冲坚毁锐,战胜攻取,那是假说;若说清识敏速,达于从政,那也是假说。若说贵营为言谈之林薮,也有些勉强,因为并非人人如此。这些年,我常听阁下讲俚语,逐渐意识到,俚语在表情达意上有其独到之处——一针见血,又不乏情趣。比如,阁下刚才说的那个‘神狗干郎’,一下捕捉到某种人的精神特质。阁下既说俚语,又说古旧词、时新语,这对于档案的整理、保管、检索、完善、编研、利用,以及拓展档案服务渠道,上服务于国家,下服务于民众,都将起到……”

    “哼!”

    “难道说,阁下眼中只有钱财?本官以为,信任与友谊也不是钱财换来的!”

    “长官的意思,我是了解的。”

    “阁下了解自己的助手吗?”

    “一个高而瘦,一个矮而胖;一个狗头,一个猪脑……”

    “那两人本是同窗,曾在大阪的适适斋塾研习兰学,师从绪方洪庵大师,跟贵营的牛头先生同出一门。档案室重开之初,急需人手,所以我对他们的来历未能详甄细核。他们住在头町,但不是头町人,也不是京都人,而是阿獏婆的家乡人。录用之前,他们一同完婚,信良娶的是土井太太的侄女,喜藏娶的是土井太太的外甥女。在他们看来,同样在别人看来,有眷属的不会引人怀疑……”

    “我预料呀,档案室必成案发地!”

    “阁下自离娘胎,可谓野马无缰。有人说阁下不宜担任档案室主管,至多可撑一个月。超过一个月,要么自行去职,要么革职拿问……”

    “大人用心良苦!”

    次日,三木对两个助手说:“没有我的许可,你们不得进档案室!”

    “那么说,我们只有把门喽?”信良苦苦脸,“据我所知,二条城建成二百五十多年了,有的档案也有二百五十年了,而这二百五十年的尘灰……”

    “你只知个二百五,你本是个二百五,休当我是二百五!”三木对自己的回应极为满意。

    “在我看来,那些档案应当分门别类。”喜藏说,“按规定,档案必须定期整理,并援引事类,提搉古今,举要删芜,会文切理。”

    “我没有那样的规定!”

    “可是,档案有铸新淘旧的必要,有吐故纳新的必要。这样做,是基于对现有资料的占有,有赖于对未知资料的考览。而考览指的是,对现有资料进行初步速读,以判定及调整资料考览方向……”

    “这也是守则上的?”

    “档案管理与图书管理一体同根,方式方法是通用的。法国图书馆学家诺德,英国皇家图书馆馆长杜里,德国哲学家、数学家莱布尼茨,对图书馆管理均有论述。本世纪上半叶,德国大学者艾伯特首次提出‘图书馆管理学’一词,并撰有《论公共图书馆》和《图书馆员的修养》两部论著。他说,为了合理安排图书馆内部的一切事务,图书馆应由受过专门训练的人员管理……”

    “你就是那样的人员吧?信良也跟你同类吧?”三木冷笑道,“你们受过何种训练,又是何人训练出来的,这些资料老子全部掌握了,也整理完毕了!至于你们朋比为奸、里通外国的未知资料,本官将多方搜取,以判定及调整相应的资料考览方向!”

    “可叹我们,学而无用!”

    “在我手下的人,理当了解这样一些史实:老子是惯使鞭子的,老子也有黑狗掏裆的本领。去年这时候,老子一脚下去,断了一个青年的子孙根!”

    信良、喜藏听了,面面相觑。

    当下,三木找到一块破布,当作抹布,擦拭橱柜。他时而到门外甩抹布,一甩一股烟,以此显示劳绩。

    三木下班到家,便倒在地上,饭也不想吃,自称力困筯乏。

    “我看呀,”三木太太叹道,“老爷一身的部件,全都用过劲了,等着一块烧了。”

    “我想多用几年,国事为重哪。”三木爬起来,“前日,我又申请调换岗位,可横路大人说:‘此事非同小可,牧野大人也做不了主,除非所司代的那一位!’”

    “总一郎?”

    “如此重大的人事调整,怎么能轮到一名书童?”

    “你是说胁坂?这人不帮正忙,只帮倒忙!”

    “你的眼光,有那么准吗?”三木哼了一声,“跟我平级的同僚,一向把档案室当牢坑,如今又如何?如今呀,他们说我上边得人,暗指胁坂大人。自古道,荒地无人耕,一耕有人争……”

    “事实上呢?”

    “事实上,那是一所文化宝库!”

    “我想,你能看懂的,也只有图画了。”

    “这回让你说准了!”三木来了兴致,“看到那些图画,我才晓得:古人打仗,刀枪剑戟之外,另有一种便携式暗器,是以食物当火药,吃得越多火力越猛。只是,使用前要脱掉裙裤,背对敌人……”

    “是屁?”

    “哈哈,太太不亏是我熏出来的!”三木兴致又增,“你知屁是怎样画出来的吗?哈哈,一哧一根气杠子!下面,我具自陈道,请你洗耳恭听:两军对垒,甲方先锋官屁股一耸,放出一颗屁弹,乙方一倒一队。战斗进行中,甲方先锋官自感后力不足,于是啃起大饼,可见军需是取胜根本保证。对乙方来说,扇子作为防御武器,可让甲方屁弹偏离目标,也可让甲方屁蛋原路返回,让甲方的攻击变成自杀式攻击。屁在民间,用途更广,称得上居家、旅行必备品。你看,有个汉子来到荒郊,迎面冲来一条野狗。说时迟那时快,那汉子褪下裙裤,对着野狗放了一个长屁,令野狗当场倒地,抽搐而死。邻居打架,屁可以作为凶器,打死人也不用偿命。你看,一个汉子正在推石磨,见他的死对头远远地走来,于是避在石磨后头。他的死对头走到近前,放了一个狠屁,把石磨击成两半,他也就此毙命。生女孩的人家,用皮袋收集一家人的屁,以防色狼。这种屁存放多年,只消敞开一个小口,即可让色狼落荒而逃。另有几幅画,连起来一看,原是一篇故事:一个女人在屏风后面与野汉子偷欢,让丈夫发觉了。那丈夫快速请来一位放屁精,替他出气。放屁精放了一个大屁,吹倒屏风,那一对狗男女就此现丑。另有一副画:两位武士对着一位老官放大屁,老官身悬半空,喜现于色,原来是驾屁上天……”

    “屁画再好,也饱不了肚子。”

    “在我看来,眼饱也是饱,眼福也是福!往后,档案管理人员再称清苦,你可别信了。清汤寡水,清水衙门,闲曹冷局,这些话是行外人讲的,行外人也不知行内事呀。昨日,横路大人请我喝茶,土井在座。土井问我:‘大人上任以来,摸出什么门道了?’我说:‘门道就是穷,茶叶棒子也喝不上。’土井问:‘如何改变窘况呢?’我说:‘扩大本室的影响力,提高本室的知名度。明天,我伪造失窃现场,你到所司代报案。外人风闻,如此喧传:“二条城还有档案室呀?”“不光有档案室,档案室还有宝呢!”“没有宝的话,怎能让盗贼盯上呀?”“档案室本是文化宝库,我们以前没认识到而已……”后天,上班之后,我出回血,买两个助手一醉,你到所司代揭发,说他们上班时间饮酒。所司代下令,拿下他们,枷号示众三个月。于是,他们当了三个月的肉告示:“看了嘛,档案室人员也有酒场!”“上班时间也喝醉,下班后不知又喝成什么样了!”“档案室应当改名,叫做醉翁亭!”“他们没有办公经费,酒钱又从何处来?只有一途,变卖档案!”横路大人感觉到外议压力,命我设法消除影响。我说:“影响造出去了,又想收回,相当于以肉去蚁,以鱼驱蝇。为防止再次被抓,可在档案室门上挂个牌子,书写几句警示语:‘档案重地,闲人免进,非请莫入,违者击杀!’”’土井听了,笑着说:‘三木大人也会排调人了,文墨人了嘛!’我板着脸说:‘本人一向动真的,玩硬的!’所以说,站在国家角度上看,用发展的眼光看,旧观念不变,官方与民间都将为那种假象蒙蔽下去!”

    “我看哪,银子才是硬的,变卖档案才是真的。”

    “我完全可以那样做,可我偏不那样做,任由银水身边过,奔流到海不复回!我认为,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都不如与自己斗!是啊,守金窟,把财薮,而不动一丝贪念,需要多么强大的勇气?需要多么刚强的意志?档案室呀档案室,考验人的小校场呀,我在挑战自己呀!”

    “你没沾过公家的?”三木太太笑道,“从前,马死了,你宰了,又分肉,让同僚分责……”

    “那些贱事,提不得了,永久封贮!”三木挥挥手,“进入档案室,我的活动空间小了,可我的心胸大了。如今呀,我的呼吸有文墨气,黏痰也带文墨色。”

    “那些没要紧的纸张,你不妨拿回家,包吃食,塞墙缝,当手纸……”

    “些微小利,你也想呀?”

    “没有大利,才想小利。”三木太太眼一斜,“或许那些故纸一碰即碎,不当手纸用?”

    “我的档案室,有和纸,有绢纸,有牛皮纸,一种比一种粗实。而和纸又分泉贷纸、半纸、画仙纸,概为稀货。另有几种堪称稀绝之货的雁皮纸、鸟纸、懔纸和麻纸——你没见!”

    “拿回一张,让我一见,再请牛头先生一看……”

    “嗯?”三木剑眉一横,“他给你送礼了?他免铁衣郎的学费了?我不在的时候,他向你提出非分要求了?”

    “你呀,可又来……”三木太太捂上脸,嘻哈有声。

    “这位太太!”三木喝叫一声,“现在,我代表二条城,向你询问。你如果不配合,我将变询问为预审。”

    “我从实招来。”三木太太忍笑道,“有一天,犯妇独坐在家,牛头先生来访,送来一件礼物,又粗又长,紫黑色的……”

    “大驴屌?”

    “一只长茄子。”

    “哈哈……”三木收起笑声,“你丈夫自进档案室,向你泄过密吗?”

    “那种事嘛,是经常性的,却才大泄一回——屁。”

    “哈哈,我笑了,你也笑呀!”

    “那袋黄白之物,一去无踪影!想起这件事,我哪笑得出来呀?”三木太太苦起脸,“如今呀,左支右绌,拉东补西,过不下去了呀……”

    “横路大人说,武士在上进过程中,怕的不是步子慢,而是家人扯后腿。”

    “你想上进,又能进到哪一步?依我说,年底关饷之后,揣包红货,辞职回家。然后,请运用你的保密术,掖藏红货,让我也翻找不到,咽气之前再指给我……”

    “再事蛊惑,定斩不饶,且为后者戒!”

    “牛头太太来过几回了,为的是学费。我实在凑不出了,你跟朋友借一借吧。”

    “我有那样的朋友吗?又何况,我现在保密单位,不得背公徇私。阿丁说,近日晋三来访,又带礼物,阿丁拒之门外,说我立志做清官了。何谓清官?我的字典解释是:一困至死,决不受贿。我的字典不大,因为我识字不多。但是,在我的字典中,每个字下都有我的解释,既有字面意思,也有深层义理,并附有生动故事,而所有故事无一不发生在我眼前,是为活生生的例证。我想,随着业务的推进,随着经验的积累,我的字典必将为社会人士和专业人士所接受……”

    “我的那块天,让你说黑了。”

    “我有两个助手,可他们只是站在门外,你吹我捧,俨然两个小能豆。信良说:‘阁下的名字起对了——信良信良,信史良史呀!’喜藏说:‘阁下的名字也起对了——喜藏喜藏,喜爱收藏呀!”我想以档案室为考点,出几道小题,考考他们。这些题目,既刁钻,又与业务相关。也就是说,我既让他们识得眉眼高低,又当作本室的一次业务培训……”

    “我可以笑吗?”三木太太阴阴一笑,“我有预感,有人出下难题,等你求解。”

    不幸的是,三木太太预言成真。

    原来,拓哉开小差,福山军方的快信随即送达三木家。军方没打算追回拓哉,只想确认他在不在家。在。三木请牛头先生据实复信,回家又对太太说:“这也叫个事?”太太说:“怕的是,这只是个开头。”

    三木太太的预言再次成真。拓哉得知麻衣已经离家两个月,赶到野尻村查问。他没打算追回麻衣,只想确认她在不在娘家。不在。

    所司代接到报案,立为失踪案,批转二条城:“弭盗安民,事为至重,宜即议行之。”二条城接到批件,责成土井侦办此案,限令三天之内办结。土井受命,各处探查,很快锁定那辆净车——麻衣不在别处,在作造家。

    与麻衣相处的,有六个女人,她们有着类似的经历,又是被作造的经历吸引来的。

    据作造讲,他二十岁下南洋,三十岁回国内。当初,他带领四十几个人,渡海到达台湾,开荒种田。然而,台湾山高林密,空气潮湿,又有瘴疠。五年不到,死了十几个人。作造带领余众,渡过吕宋海峡,登上吕宋岛。吕宋人让作造看守铜碇库,让其他人下铜矿。作造白天睡大觉,夜间挖地道。地道挖出来,铜碇运出去,藏在海边的红树林。六年后,作造以富商面目现身于新加坡,参加各种社交活动,结识了一位英国爵士。不久,爵士回国养老,把名下的一座小岛出让给作造。该岛盛产芒果、凤梨、榴莲、木瓜,附近海域又盛产龙虾、螃蟹、石头鱼。有一天,作造看到一个濒死的日本老乡,当下动了首丘之念,毅然启程回国。

    作造向女友们许诺,等父亲过世后,带她们下南洋,移民新加坡,定居那座小岛。女友们互相勉励,又多又快地为作造繁育后代,将来把那座小岛变成独户岛,进而变成独户国。

    土井的出现,终止了这一切。土井为此立功受奖,自言被点心砸中了屁股。二条城受到所司代表扬:“善于并案处理,跨区办案,深足仰重!”

    土井放走作造的七个女友,对作造也没有采取强制措施,只向他提出一项软性要求:净桶钱减半,一天转两遍。对此,外界难以接受,可阿獏婆说:“母狗不撅腚,公狗不敢动。双方的媾合,有违礼法,但也出于动物本能,源于先民风尚。有道是,使功不如使过。将功补过也罢,戴罪立功也罢,这些男女必将回报社会。”牛头先生说:“异性相吸,如磁石取铁,以气相合,固有不期然而然者。”拓哉也说:“按东方法学,这叫蒲鞭之罚,示辱而已,终不加苦。按西方法学,这叫法律效果与社会效果达成一致。东西方法学相结合,岂止一石三鸟?”别人听到这些话,认识逐步提高。

    可是,三木夫妇的认识一直没提高。凌晨,净车铃声一响,夫妇俩便从梦中惊醒。三木暗想:“人说秋雨长,十日九风雨,今秋为何滴雨不落呀?”三木太太暗想:“冬天也到了,为何不下雪呀?据说,人家外国还下六月雪呢。”

    这天凌晨,净车铃声响过,三木问太太:“有一天,作造死于沟边道旁,你不以为怪吧?”

    “饥寒劳热,样样要人命。”

    “设或,他让人杀死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可是呢,我们日本民众,在法律面前并不平等。”三木含笑道,“早年间,在某地,一伙町人跟一伙秽多打斗,一名秽多被杀。该案适用的刑律是:‘秽多的身份,只抵一般町人的七分之一。如果再有六名秽多被杀,方可处死一名下等町人。’”

    “你身为武士,杀作造一名秽多,更不用抵命喽?”

    “这是成法,这是大法,现已超过保质期。”

    “那么,把作造交给上天吧,让上天降下他那可怕的威力来吧——噢,恨他的人多了!”

    “设或,是我杀了他呢?”

    “你?事发反常必有妖。”太太苦笑道,“请你学习土井——杀人何必用刀?”

    “我将土井一同灭掉,然后投案,并要求公开审理。到时,我面对审判官,面对公众,申明案由,揭发所司代,哭诉冤情。我是一位武士,一位官员,有重大职守、光辉前途、幸福家庭。我杀人,接受审判,为的是告诫世人:人呀人,人不是那么好欺的呀……”

    “睡吧,接着睡吧。”

    “我能睡着吗?那家伙还得来一趟!”

    “蒙上被子嘛。”

    “这对我来说,得心应手,也叫投刃皆虚!说来,这既是工作历练之所得,也是工作程序之延续……”三木蒙上被子,又一脚蹬开,“这不是自杀吗?闷也闷死了!”

    “主因是心闷。”

    “哎,巴明不明,巴晓不晓!”三木坐起来,“与我们相比,作造更为辛苦。你看,我们夫妻相守,鸡鸣不起,可作造半夜就要起身套车。天热时,蚊子咬,虻虫叮,尚可忍受,可在天冷时呢?北风呼号,冰欺雪压,对你我也无害——你呢,坐在家里,笼把火;我呢,旷个班,捎个假。可是,人家作造呢?一个在南方住惯的人,怎能度此寒冬?哎,休说刮风,刮石头也得上路!别说下雪了,下刀子也得上路!要不然,我不发话,土井大人也饶不了他!近日,鉴于那次失误,土井大人宣称:‘赏罚严明,赦不妄下!’此时,作造恨命,又恨土井:‘你为何这般残害于我?我把你的孩子填井了?净桶钱减半,我吃什么?’哈哈,让我说呀,你吃粪便吧,你舔净桶吧……”

    “老爷,你在跟我说话?”

    “噢,我讲过了,该你讲了,至少表个态嘛。”

    “我愿讲,你愿听吗?”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请讲!”

    “拓哉让人家抄了后路……”

    “那你别讲了。”

    “我不讲,有人讲,嘴是缝不住的。拓哉让人家抄了后路,对门那两口又臭嘴腥舌……”

    “胆敢说我儿一句,我劈了他们!”三木奓开膀子,“我既有雁翎刀,也有斩马刀!”

    “人家没骂你儿。”三木太太伸出一根指头,轻轻一按,把三木按倒,“不过是,尘八讲了一个笑话,说与他太太,他太太又说与我。”

    “哈哈,笑话谁不爱听?没听我就笑了嘛!”

    “尘八讲的是:一对推牌占卜的贼瞎,要办你最爱办的那种事。办那种事,贼瞎之间有个暗语,叫‘抹牌’。这一天,两人走上田间小道,男瞎问:‘该抹牌了吧?’女瞎说:‘不知有没有人。’男瞎大声说:‘请问,到某地怎么走呀?’连问几声,听不到回答,男瞎对女瞎说:‘你拉好架势,我先到远处拉一泡。’常言道,只知路边说话,不知草里有人。男瞎拉过一泡,发觉让人占了先机,叹道:‘哎,问路没人,抹牌有人……’”

    “哈哈,果然是个好笑的!”

    “你呀,别无所长,全无心肝!”

    “是你引我笑的呀,你讲的又是个笑话。我不笑,显你讲话没水平。哈哈,以后咱也用暗语。人家说‘抹牌’,咱说‘滚褥子’,要不就说‘滚卧单’……”

    此时,三木太太发出鼾声。

    另一个难题与此相关,并一直摆在他们面前:如何对待麻衣。三木太太劝拓哉休了麻衣,拓哉说:“要休且待青山烂!”三木问拓哉:“你原谅她了?”拓哉说:“说原谅,我该请她原谅。在江户那些年,我们一伙兵痞酒食争逐,游花插趣,正如古人所言:‘狐群狗党,出入茶坊酒肆;蜂游蝶舞,颠狂红粉青楼。’我回京探家,实为养精蓄锐,以利再战。跟前这件事,上边处理过了,也算结案了。哪位揪扯不丢,我不怪他小气,我只求他一次,让我夫妻回到一个未娶一个未嫁的初始状态!”麻衣听到这话,羞恶之心顿发。她扎上头巾,系上围裙,戴上套袖,习若自然地忙开了。她忙得跟陀螺一般,居然怀上了孩子。拓哉感叹道:“这事之难,对我而言,休说打靶了,比打彩也不次。”

    一天晚上,三木对太太说:“我那两个助手,哪个跟我家少奶奶一样,我愿为他申请嘉奖。信良的两只手,比小姐的还细嫩,自称是富贵手。年终开总结大会,我宣讲少奶奶的事迹,教育信良,激励喜藏,同时鞭策自己……”

    “那种事迹,也好宣讲?”

    “噢,本营的女人生育能力普遍不高,可少奶奶回家不久就怀上了。这足以说明,女人生孩子,只看愿不愿生。今后的一个时期,你让少奶奶少干活,多吃饭,身逸心旷,并劝她常看书,常跟胎儿对话……”

    “老爷呀,你成老太婆了。”

    “媳妇生育,家中大事,你不管,我不问?哎,人家的孩子给了咱,也成咱的孩子了,你当初跟亲家说过这话呀。”

    “我恨我说过那话,更恨拓哉不像当过兵的——烟不出,火不冒!”

    “你想让他怎么办?他又能够怎么办?”

    “他的枪法,你一夸再夸,也只是浮夸吧?”

    “拓哉枪杀作造,枪杀土井,必下大狱!到那时,你半夜叫醒我,逼我去求人,逼我去送礼。因此上,我劝你……我劝你自劝自,用你惯用的那些俗语。你看人家拓哉,没人劝他,他把自己劝好了。人道是,山锐则不高,水径则不深——哇,这小子无物不容,又安如磐石!人道是,身安不如心安,屋宽不如心宽,心宽转少年……总之,拓哉是我们的榜样,而这一榜样是我们共同塑造的,又是树立在家的,供我们随时随地学习,不用远道取经……”

    “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

    如今,阿丁的活计,只剩倒净桶了。靠倒净桶吃饭,阿丁心中不安,可三木太太总是说:“阿丁,你不想喝杯茶呀?”“阿丁,你不想陪我坐坐吗?”“阿丁,我有事问你呢,快点过来嘛!”阿丁在三木太太的扶持下,地位一再上升,甚至凌驾于主人一家之上。请听她的话:“太太,你到馅饼店拿几块馅饼,送给铁衣郎,我跟德生说过了!”“少爷,明天吃丸子,你到臭市赊半斤山猪肉!”“少奶奶,你烧锅洗澡水,稍烫一些,添加菖蒲!”“从今以后,主人第一个泡澡,太太第二个泡澡,少爷第三个泡澡,少奶奶刷洗浴桶!”

    三木以为,这个难题解决了。

    然而,天大的一个难题,恰恰出在三木身上,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