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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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感时抚事

    两年后,春末的一个正午,野次出现在同道堂。此时,落照已葬入蝎钳山,头七也过了。

    茶室依旧,陈设宛然。野次一见,双泪直流,双膝跪倒:“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没想到,你的眼里也出水。”明一叹道,“父亲在天有灵,看到你悔过的样子,定然是不胜之喜。算来,你没罪,只有错,也只错在不告而别上。当时,八杉营长前来祭吊,不肯说出你的去向,只是说:‘藤原野次譬如一件未出窖的精瓷,犹待加火,犹待保温,否则开片流釉。他即便在灵前尽礼尽哀,泪如江河决堤,也不能让亡父还阳哪。’”

    “日前在松阪,我做了一梦:父亲仰在铺上,目光逼直,眼眶暗黑。我灌了他一碗糖水,糖水却溅到我脸上、手上,随即泛起红痘疮。昨晚,我在旅店又做了一梦:我坐在桐树下,为父亲煎药,内有四样药材,一是蝎子,一是蜈蚣,一是狼肚,一是白花蛇。父亲只看不喝,我说:‘你不喝我喝!’”

    “当时你若在家,父亲兴许有救。父亲病倒后,不肯就医,更不肯服用汤药,跟母亲去世前相似。弥留之际,父亲对我说:‘同道堂在,藤原家在。你母亲出身显通,才貌双绝。我碌碌庸流,没为她争光,也没给她丢脸。如今,同道堂完完整整地交给你兄弟二人,我可以无愧地见她去了。’接着又说:‘野次是一匹烈马,天底下没人降住他。’末了又说:‘我活过花甲之年,已是欺祖,唯愿以虎彻随葬。’哎,父亲垂没之命,我怎敢不遵从?”

    “虎彻当真随葬,我当真掘墓!”

    “怕你这么办,我才没那么办。”明一打开枕箱,取出虎彻,捧给野次,“这把宝刀,从此归你保管了,且记世上没有第二把。”

    “两年多来,龙虎营有什么变化?”

    “龙虎营改称龙虎町,营部改称町务所,营长改称町长,营差改称巡差……”

    “那么说,也只是名称有变。”

    “岂止于此?”明一苦起脸,“吹越本是营长,他家被定为士族,别人没话说。宇垣家凭借鬼子母节妇之名,被定为士族,别人也没话说。可是,高野、中川两家,坏名在外,又住在龙虎町外……”

    “我们家呢?”

    “我们家成了平民,也叫庶民,即老百姓。”

    “世间竟有此等不平事!”野次蹦起来。

    “你别急,听我说。”明一按按野次,“跟我们同等待遇的人家,有芦川家、川岛家、白鸟家、龟田家、伊藤家,以及加藤家和九鬼家。德生择姓藤原,又让阿勺姓藤原,可阿勺择姓铃木,因为铃木家是他的老东家。而铃木家因为没评上士族,全家自杀……”

    “呀……”野次拔出虎彻,“消除人间大不平,没有它怎么行?”

    这时,抱厦下响起一声冷笑:“行也行不多!”

    野次扭头望去,见是一个蠢胖妇人,惊讶道:“那不是阿兰吗?阿兰又怀上了?”

    “她是你的嫂子,我的太太,同道堂的大少奶奶,从前的牛头加代小姐。”明一声音柔拂,“现时呀,加代怀的是二胎,预计下月临盆。加代头胎生了个男孩,当时她正在蹲厕所,胎儿忽地掉出来,接生婆也没请,让家里省了一份钱,也算下生就给家里添了一份财。牛头先生好生喜欢,当即给孩子取下乳名——小猪丸。如今,小猪丸在后院,跟学生们吃饭,贼胖贼胖,你不妨过去看一眼。”

    “我去蝎钳山,庐墓三年!”

    “致孝于鬼神,自有俗规,比如在神位前上一炷香,供一盘果,敲一声罄,然后合上手,闭上眼,默祝两三声。可是呢,世上有没有鬼神,至今没成定论。牛头先生常讲:‘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作为他的得意门生,你想必深解此理……”

    “庐墓三年,不是古礼?”

    “从王政复古的角度看,以你说的为是。然而,去蝎钳山的那条路不近,你又刚到家,也不识路。我想留你吃一顿,再给你找一个代步工具,一个带路人。你住在蝎钳山,可以让千法师送饭,那也是添双筷子的事。你的铺盖几年没用了,有必要拆洗一回,可阿梅、阿兰离开同道堂了,加代又重着身子……”

    “我去了,你告知德生!”野次说罢,冲向大门。

    此时,蝎钳山樱树成林,落英缤纷。千法师正在山洞前刨地,见到野次,即刻停手。

    野次仰脸问:“你是千法师?”

    “你是野次?”千法师歪头问。

    “你是怎么认识我的?”野次立起眼。

    “看你犟头犟脑的,我就猜到了。”千法师一笑,“听说,你总在城里活动,怎么想到山里来了?”

    “蝎钳山是我家祖坟,死了也要来!”

    “据我所知,并不是人人得葬祖坟。”

    “作为法师,这是你的咒语吧?”野次厉声道。

    “哎,多门之室生风,多口之人生病。”千法师苦笑道,“你名声在外,名不虚传,名不虚行。而我,不求世间名闻利养,不乐多畜饮食、衣服、卧具、医药及余资具……”

    “对着脸子说瞎话——带我去扫墓!”

    当下,千法师带领野次,来到一块无字石碑前,说:“碑后的土堆是你父母的合葬墓,你总该弯腰低头了吧?”

    野次闻言下跪,拜了三拜,起身又问:“墓碑为何没刻字?”

    “这叫戒名碑,要刻上你父母的戒名、俗名、生卒年月和生平事迹,另外要刻三行大字:‘已故圣灵,脱离生死,证大菩提。’你兄弟俩的名字,也要一同刻上去,以祈求后世冥福,使子孙相续,显亲扬名。可是呢,大东家老是说:‘哪天再说吧。’而这个‘哪天’,没年没月。”千法师吐口气,又指点道,“为长远打算,碑下要安基台,碑后要立五轮宝塔。为免杂草丛滋,要在墓旁铺一层砂粒,植几棵松柏。为便于祭拜,要摆几块脚踏石、拜石,并要摆手水钵和供物台。出于辟邪需要,要安几盏墓前灯,一边是角灯,一边是龙灯。为显示墓主身份,香炉、花立、塔婆立、地藏也不可少。此外,为体面起见,要请高僧在木板上书写佛经,把木板插在墓后……”

    “等德生来,你问他:从何处买料,让何人施工,请哪位高僧写经。”

    “这些活,我也能做。”

    “你做活,我听钱!我一住三年,你来送饭!你买几只羊羔,用青草饲养,养大剥吃!”

    “你呀,一再地使用祈使句,跟德生同样的口气。”千法师翻翻眼皮,“我养羊几回了,算是给贼养的。”

    “再有贼来,不用剥羊了。”野次恶笑一声,“对了,阿彪不是一只牧羊犬吗?”

    “狼怕它,羊怕它,人不怕它,人为万物之灵嘛。”

    “我驯过阿彪,那时我小,它也小。”野次挥挥手,“你唤它来,我它看长多大了。”

    “阿彪让拓海带走了,但养不起,又转送船越,船越也养不起。”

    “阿彪现在何处?”

    “在吹越家。”

    “你牵来,立刻,马上!”

    “阿彪不是我送去的,本来也不是我的。”

    “阿彪是你养大的!”

    “孩子养大也难管,何况是一条狗?”千法师怪笑一声,随即叹道,“我赊过几群鸡,一只也没撇住——夜间常有黑蛇出动,有扁担那般大。”

    “唔,那可是送上门的美食呀!”

    “加藤重说过,黑蛇是神物。”

    “既然是神物,休让我逮住!”野次叹道,“自能吃饭,我没断过肉食。此番从松阪返乡,在奈良的唐招提寺吃过斋饭,睡了一晚。梦中,来到一家乡村小饭馆,但见狗肉在锅,但觉肉香诱人。人道是,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当下我捞起一条狗腿,咬了一口,随即听到一声尖叫。原来那不是狗腿,是同铺沙弥的小腿。那沙弥晚叫一时,肉掉一块……”

    “哎,我说句实话:你那野狼般的眼睛,射出的是残忍、仇恨与死亡之光!我常年住野外,胆也够肥的,可我仅仅跟你对视一眼,便萌生自杀之念!”

    “自到京都,我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失落感,有如坠崖,至今没落地。”

    “请到石屋一观,但愿你喜欢。”

    此时,石屋为几棵乌桕树遮护,光影森肃。门上有一方匾牌,上书“石室清隐”。屋门是铁制的,安有一把黄铜弹子锁。千法师说,锁是德生安上的,窃贼也打不开。

    门前放有一张石床、一只石鼓,式样新颖,雕饰细巧。近处生有银花、薄荷、绞股蓝、蒲公英、大蓟、小蓟、车前子、马齿苋、铺地锦、紫金牛、和尚菜,峭利的山风下愈显茁壮。

    千法师说:“这些花花草草,也是德生种的,补种过多次。我的山洞前的那块地,有一半是德生的菜地,他种的是钢葱。今一茬是去年秋天倒栽的,不断培土,越培越高,要的是二葱,二葱更为嫩生。德生的馅饼,一半馅料是葱花,因而才那般浓香。德生半月来一次,一采一担,也不让一让我。”

    “谷中樱树是你种的吧?”

    “以前,德生常对我说:‘去年树苗成活率提高了,主人口头表扬你了。今年补苗,争取全活,管种不管伐!’我听德生使令,只因他送我一个老婆,没要我一个小钱。”

    正说着,德生牵着毛驴来了。毛驴驮着一卷铺盖,另有一个长条皮袋。

    “德生,”野次问,“你还好吧?”

    “得二东家垂问,我如同重生!”德生近前来,观看野次,喜之不尽,“啊,僄劲果侠,而意态端凝,气度雄远!”

    “我想在此居住,卧石餐云。”

    “石屋得你一住,可称仙室了,又恐你哪天乘风归去。”德生轻叹一声,又叫千法师,“牵走驴,喂一喂,饮一饮。铺盖交给你老婆,拆了洗,洗了晒,要之简快。”

    “今日天宇晴爽,南风流荡。”千法师笑道,“你给二东家带吃的了?”

    “皮袋里尽有,让斑子适量加工。”德生喝道,“不许瞒心昧己,使心用幸!”

    千法师答应一声,牵着毛驴走了。

    德生打开屋门,野次抬步而入,但见:南窗下有一张棕床,床上有一条毛毯。西墙以横木为架,陈列竹刀,剑道衣,及面、胴、甲手等剑道防具。东墙有吊钩挂件——三味线、太鼓、尺八等乐器,下方有一架风琴。北窗边有一面大台板,上有一架显微镜、一架蒸馏器、一架天平,以及量杯、烧杯、试剂管之类的玻璃器皿。中间有一面大书案,上有纸笔、放大镜、地球仪,和一架坐式长筒望远镜。房顶悬有八支电石灯,形制如同石灯笼。

    野次看了,叹道:“石屋可称府库,蝎钳山可称小天地!”

    “今天重见二东家,在我是人生一大幸事!”

    “只是,误了你半天工,又不知让你少赚几文。”

    “你的客套,出于误解。”德生正色道,“近年来,我自感老大,便自觉减负。春秋两季,干半天歇半天。入夏之后,一歇到尾,哪里凉快哪里去。这不是笑谈,而是老主人的教诲。入冬后,我一天也不停业,单为取暖也得生火嘛。今春以来,见有晴天,我就关上店门,沿街观景。而近几日,全是艳阳天,也是世人所说的卖饧天,我划了一条步行路线——从乌丸到八坂神社,途经河原町、鸭川桥、祇园。以上三处,坐地卖小吃的扎堆,又有挑担卖小吃的。你问其中哪几样快市,听我报来:铜锣烧,三文鱼,天妇罗,关东煮,乌冬面,虾子盖浇饭,咖哩盖浇饭,箱寿司,握寿司,萝卜寿司,鲑鱼寿司,又有我们关西的美口肴馔,那百吃不厌的章鱼小丸子。我这一趟买一家的,下一趟买另一家的,也算周济同行。看众人役役,我愈发自喜——又得浮生半日闲!回家时,余有一枚大铜子,我便换成小铜子,施舍乞丐。余有一枚小铜子,我便买口吃的,留作晚餐……”

    “你呀,行动离不开吃,毕竟是卖吃的呀。”

    “下一次,余有一枚小铜子,我会买一枝鲜花。回家后,把一把,嗅一嗅,凋萎之前送给一位近邻,或是一位路人。”德生笑了笑,“晴美之日,我骑驴前来,沿途兴叹:‘他人骑大马,我独骑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来到石屋,也想做做蒸馏试验,配配试剂,无奈不通西学,不习物理。偶尔起兴,放歌一曲,其声清哀,盖动梁尘。有时耍耍竹刀,弹弹风琴,临临字帖,时而抬眼望远,自称麋鹿闲人,又如古人所言:‘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千法师知我到来,便烧水做饭。平时,他打了野味,便给我留着,可我不愿扰他,通常只饮一杯茶。门外的那些草药,可以冲泡,也可以煎煮……”

    “此地一没泉二没河,从哪里取水?”

    “当初,千法师挖了一口水窖,用来蓄积雨水。哪知,年头一长,水中生线虫,有的一两尺长。千法师又凿石井,凿到一丈深,也没见水苗。我说:‘荒山秃岭的,枯坟野冢的,有泉脉也断了。只有封山育林,才能涵养水源。’如今,山谷绿树成林,石井也出水苗了,而泉白如玉,又清又甜,且有樱花香,可以直接饮用,泡茶反遮抹了它的纯质正味。”

    “如今,你成了一只两脚野狐。”

    “如今,千法师成了铜头铁臂大力士,也可称大力尊者。休说让他开碑碎石,休说让他拔木转石,让他搬山填海也易如拾芥!此外,千法师精通各教秘法,有调和阴阳之能,有勘天役物之术,可做地球村村长了……”

    “你比大川更能吹,天快让你吹破了!”

    “千法师是头驴,又懒又倔。我时常训他:‘谷中本有闲地,你又说没吃的,能让人同情吗?’前年冬初,我让他种蚕豆,他摇着大手说:‘这哪成呀?这不成,不成的呀!’我说:‘伙计,你从前说石缝不生树,石井不冒水,山窝不长蔬菜,山岭不长草药,可现在呢?’他问:‘或许是我有没出完的力?’我说:‘你是有没挨完的鞭子!’去年,蚕豆采收,晒了一地。千法师说:‘今年我开荒,掺熟土,掺腐土,多种蚕豆。’我说:‘卖了蚕豆,换来金钱,为斑子做套和服,置副头面,也让我心里好过些。’”

    “那个斑子是你拐带的吧?”

    “拐带妇女分两种,一为自用,一为外卖。斑子又美又嫩,与黄金等价。但是,二东家问问千法师,他给没给过我钱,他给没给过我打过欠条……”

    “看你急嘴急舌的——没有人审你呀!”

    “你那性,并没改。”德生请野次来到门外,揩揩石鼓,“坐下吧,观赏这无限风光。”

    “我只想睡一觉,卧在石床上。”

    “无奈石床冰人,山风又硬又冲,有如斧刃刀锋。”

    “凭在哪里,我也睡不沉。”野次坐到石鼓上,惘然道,“当浪人,又不愿以武犯禁,累及无辜;当顺民,又使心憋气,愤耻欲死。藤原家的格,再怎么降,也不应降为平民呀。”

    “我德生也成平民了,也有姓氏了。去年初,政府下令,让贱民自择姓氏。在我看来,天下的姓氏没有比藤原更尊贵的,所以我当即择姓藤原。大东家予以默认,又为馅饼店取名历久屋,让我自感尊贵,尽管我向来贵人贱己。”

    “你尊贵了,可我呢?”

    “为了二东家,我愿重当贱民,再度侍奉你,擢筋割骨地!”

    “我有气难平,有恨难消,此恨绵绵无绝期。在松阪,听人议论那条新政令,却不敢探问自家的等级。如今,想到那些神色欣悦的议论者,我恨不得割其舌,斩其头!先父之死,料也与此相关,进而说是被那条新政令摆杀的——那是一把利刃,一把无形的利刃!”

    “京都让朝廷抛弃,即此成为废都,市民谁没失落感?今上天皇登基后,随即移跸东京。当其时,大川断言日本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发生了根本性的大位移。可多数人以为:皇宫在京都,皇室也在京都,东京的皇宫只是行宫。当年底,天皇回京都完婚,市民又闻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可叹,事后天皇又走了,名为安定人心。按国际通例,迁都要经过国民同意,然后向各国通报,哪有像搬家迁宅似的?京都,日本古都,世界名都,号称上洛,从桓武天皇时就成都城了。因此,京都人向来自傲,视外地人为乡下人。外地人进京都,视为镀金,从此可称上洛客了。今上天皇走了,皇室跟走了,王公大臣跟走了,大商家也跟走了,京都人口减了三成,而那三成计有十万之众。如今,京都百业萧条,只有艺伎与饮食行业滋盛,也证明京都但有京华软红香土,没有更高的追求了。去年,大川在东京住了一夏,回家时恰遇拓海、尘八在玉带桥喝茶。尘八扬声道:‘哟,大城市的人来了!’大川伸头笑道:‘噢,难怪看你有点土呢!’这本是句玩笑话,可拓海恼了。拓海厉声说:‘二位试想,京都与东京哪个城市为大?哪个城市的人更土?须知,国都设在哪个城市,依然是个未定论!’大川慨然道:‘拓海君之言,觉人觉世,黜昏启圣!’尘八愤然道:‘京都决不接受同化,我们自当争天抗俗!’”

    “那么,该从何处起步呢?”

    “历来,东京是武家文化占支配地位,京都是町人文化占支配地位。国家文化重心转移后,京都固有的气质并未削弱,反而得以加强。所谓町人文化,简言之:自顾自,贫而乐。京都作为花都,艺伎如云,擅声标美于天下。据历史记载,每年一届的祇园祭,有上千名艺伎游行,多在那三条大街,一是乌丸通,二是四条通,三是崛川通。可惜,不知从何时起,祇园祭停办了,连龟田大人那种一身五世的人也记不起了。大川说:‘祇园祭是一切活动的总抓手,可以借此活跃市民生活,从而启动文艺复兴运动。’尘八说:‘市政府要想重现祇园祭盛景,应当混编一组大型歌舞,让我作词作曲,并让我设计服饰和花车。’在音律上,尘八恪守传统程式。在行腔上,尘八仿学西洋发声法,自创了一套胸腹式联合呼吸法。大川认为,尘八的歌咏法式,利于气息吐纳,咬字归音。大川认识到这一点,证明他不是假懂。古人说:‘曲有三绝,字清为一绝。’可是,在作词上,尘八、大川都是生手,三天才写出一小段。拓海看了,说:‘说儿歌不是儿歌,说艳词不是艳词,只有请牛头先生代笔了。’牛头先生说:‘圣人门徒,形端表正,克念作圣,不当舞词弄札,不作情词怪说。不过,有首旧词,格调高古,可为篇首,道是:“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拓海说:‘既然没有新词,沿用旧词也罢。’大川说:‘在我看来,原词原曲才有复古色调,也更有韵味。《古事记》中对神祇的颂词,还在神社传唱,正可借用。’尘八设计服饰和花车,苦于找不到参考式样。大川说:‘西阵有条小街,每三年举行一次游行,类似于祇园祭。只不过,在游行活动中,绣娘、艺伎推着花车,白衣素服,默不作声,如同送葬。’尘八说:‘我们一要选歌试舞,二要轻歌曼舞。具体要求是:歌者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勾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规划已定,又无从施行。原来,祇园祭既用钱又用物,有待商家赞助,而有公益心的商家迁走了……”

    “原是谈空说幻呀?”

    “毕竟,想法是好的,觉悟是高的。”德生笑道,“在尘八、拓海的协助下,大川详拟了一份报告,呈送吹越町长。吹越町长看了,说道:‘啊,立场正确,立意高迥,论证严密,论据详实,我哪只手也写不出呀!你们联臂向本町长进策,可见本町长统治根深宁极,本町长政德深入人心,本町长绝非外界窃议的那样——见弃于人,大失民心……’该报告在《西洋杂志》上全文刊出,引起京都市民广泛关注和强烈反响。市民据此认为,吹越町长是一位有政治头脑的改革家。船越也说:‘吹越并非一肚子青菜屎,也有些许干货。’可是,大川、尘八、拓海气从中来,因为该报告没署他们三人的名,代之以吹越一人的名。吹越辩称:‘我代表的是一个群体,以此显示龙虎町是钢板一块,有如当年龙虎营的钢铁部队。’今年初春,京都市政府成立祇园祭筹委会,吹越担任委员,分领劝募一项。在筹委会成立仪式上,吹越表态:‘今年举办的是明治以来的首届祇园祭,我既是发起人,又是劝募人,所以本届所用资金应当出自龙虎町,按人头分摊。我自登仕之日起,即奉行与民休息、藏富于民之理念,为的正是此次盛举。若有人沮挠大计,我将让他认清一点:政令是强制性的,刑罚是不循私情的,所谓法贵必行。’筹委会以弘奖风流为由,授予吹越处断权——违命不遵者,投监下狱!龙虎町居民闻知,不骂町长,骂给町长出点子的人。从此,那三人杜门不出,在家也不得好气。尘八说以酒解忧,他太太说:‘一滴入魂,酒多话稠!’大川向圭子采问龙虎营的旧闻,圭子说:‘你想听新闻,我倒有兴致。’大川长叹:‘万马当先,偏骅骝落后!’圭子说:‘指天画地,笑人前落人后!’拓海居家,室人交谪。老太太说:‘你想回逢坂,老娘凑盘缠。’拓野说:‘你挑起事端,意在卖富。你卖富,或许真富。如果真富,拿出钱来,我替你卖富,先替芦川家纳捐。’贤了老爹行年六旬,又去郊外掘墓,挑水的话让给雄太。雄太个头长了,可腰板不硬,两只大空桶也压得歪歪的。尘八太太说尘八:‘孙子用汗水换来的米粒,你也能下咽呀?’大川落职,失去活水,迟眉钝眼,渐添呆气。以前,他身任冷职,时常缺勤,但有去处——不行上班去!说话硬硬的,走路杠杠的。如今,他没班上,在家是失业者,出门是流浪者。他的三个儿子,现在东京求学,课余拾零打短。圭子在家,紧肚子煞腰,一天只做一顿饭。大川说:‘人呀,兴不吃饭的就好了。’圭子说:‘人呀,兴不交谈的就好了。’大川说:‘在我,出神入鬼,龙吟虎啸,史料与史论同纸争辉!’圭子说:‘也只是嘴壮。’大川说:‘我没有长处,但不嫖不赌。’圭子说:‘你那是疼钱。’圭子打算秋后到东京陪读,现求牛头太太教她制干菜、腌咸菜、做泡菜。当初,八杉营长为大川铺地买官,用去大半家资,算是吃多少吐多少。后来,大川点金无术,生生乏术,圭子让他一门心思写书,可他伸长脖子,东游西逛,期盼开仗。等开仗了,他又缩回书房,预测哪方胜出。昨天,圭子用苦菜、薄荷、豆糁,熬出一锅菜粥。大川戳了一筷,说:‘又稠又黏,有似呕吐物!’圭子说:‘几天来,你吃的是米饭,我吃的是锅根,那也叫枪底饭。’大川说:‘贫不学俭!’圭子说:‘嫁你之前,我知道贫俭将伴随着我,只是感觉到你会对我好。’大川说:‘有的女人难享洪福,只因前期投入不足。日后想追加投入,股权已经丧失。’圭子说:‘你说的洪福我看不到,也听得耳膜生茧了。’大川说:‘你当我找不到别的女人?’圭子一听,变脸长叹:‘破桐之叶,不可复合。夫妻之情,即便是块石头,也磨成沙灰了。’今晨,圭子去了东京,大川似有悔意,又不肯承认……”

    “我曾听人说,龙虎营有迷魂墙,有迷魂局,有迷魂洞。”

    “牛头先生没有迷失本性,在于他有一位贤明的太太。今年清明节,在兹堂放假,慕回兄妹去了小沫町,家中只有一对老夫妻。牛头太太拿出她那幅没绣完的鸳鸯手帕,坐在玄关开绣。刚下两针,垂头睡去,从早上睡到太阳落。其间,牛头先生煮了一锅小米饭,又用余火保温。太太醒来,刚要起身,牛头先生把一碗小米饭捧到她脸前。牛头太太感动极了:‘哎呀,夫君也会烧饭了?啊,这哪是什么小米饭呀?这分明是爱情的甘蜜,让我尽情吮吸吧!啊,我的心融成水了,我的泪成河了……’”

    “啊呀呀……”野次大咧其嘴,“你没迷失本性吧?”

    “我曾经与三木拓哉密切交往,险些上他一大当,幸有老主人提醒。”德生落下泪来,“老主人对我恩洽骨髓,我算是积下驴马债了呀……”

    “何至于此?”野次淡然道,“据我了解,他对你的恩情,只是讲过一些自以为是的话。其实呢,他自是不明,自高其功。”

    “看来,二东家年纪尚轻,道业尚浅,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嗯?”野次冷起眼,“不说出个长短,我不放过你!”

    “二东家,你不受父宠,不受母爱,骄气从何而来?”德生冷声道,“古语又云:‘骄者难久,恰如春宵一梦;猛者遂灭,好似风前之尘。’一个人有撕布如纸之力,也当敬畏天地!老是让人捧着,哄着,不成顺毛驴了?德生奉迎你,一呼再诺地,可德生哪天死了呢?试问,德生一介老仆,那么禁用呀?”

    “是我不对。”野次赧然道,“我无产无业,又是谁的东家?无父无母,但有此身,生事微渺,其何能择?”

    “你呀,益自放废也!”

    “无产无业,无父无母,那就以天为父,以地为母,衣狐坐熊,占山为王!”

    “你呀,性情火烈,天魔据心,反复无常,与拼命三郎无异。”德生正色道,“老主人曾经教导我,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

    “那也是对我的教导,我改。”

    “樱木先生坦言,京都振兴,仰赖高材,而高材自当出在藤原家。即此我以为,藤原义的后裔藤原野次,必成一世之雄,必创休绩丕烈!遇到最强大的一位对手,他挥刀斩杀,然后鞠上一躬:‘脚下的这一位,是天下最好的武士……’”

    “你呀,又灌我!”

    “假如是,二东家了解老主人的作为,也不会这么说了。”

    此时,夕阳欲沉,晚霞似燃,南风吹来,树声哗然。

    野次说:“千法师没忘了我们吧?”

    “等不及了?”德生笑道,“老主人曾说,就着夜色下饭,别添一种风味。”

    “嗯,映筱多幽趣,临轩得野情——有酒吗?”

    “老主人曾说,酒用于敬天地,敬神明,祭祖宗,以及向尊长献酬。老主人又曾说,无事饮酒,小则败德辱行,大则亡身殒命……”

    “三瓶两瓶的,灌不倒我。”

    “那么,二东家知我带酒来了?”德生苦笑道,“哎,我德生是那样一种人——但知助人兴,不顾后患何。”

    “在奈良,我看过一幕独舞剧——舞者头戴面具,手执短刀,舞姿典雅,气侠刚劲。”

    “那是奈良时代的《兰陵王入阵曲》,传有一千多年了。当年,舞者尾张滨主曾在宫中表演,此后传入民间。年代久远,各地改柱张弦,不变不革的只在奈良一地。此曲以尺八伴奏,以独声伴唱,悲恳深浑,古烈悠旷。”

    “你歌,我舞,可乎?”

    “几年前,我生过一场闷气,嗓子就此倒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切树倒根一般。”德生悲叹一声,“今晚风举云摇,又身处墓地,追寻伤悼,但有痛心,奈何奈何?唯有尺八,堪破寂寥……”

    “再说就破气了!”

    当下,德生运气,起声发歌:

    日暮彩霞飞,风吹乌桕树。

    久坐生恋意,迟迟我欲还。

    人世多遭际,立身亦大难。

    欲诉心中事,道声奈何天。

    唯将旧时语,说与昔日伴。

    愿做千年草,长留此山间。

    白露照月影,永不识离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