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繁体版

第二十三章 扶弱济困

    次日上午,德生骑驴回城,径直来见明一。

    “今天才回来呀?”明一阴起脸,“你在那里,跟野次说了些什么?”

    “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不说,当止则止。”

    “该与不该,以什么为准?”

    “以则例,以法典。”德生昂昂自若,“那些条文,对我来说,昭昭如日月之代明,离离如参辰之错行,不用现查现抄。”

    “野次守墓,总不能坐守呀?”

    “他的初步计划,是帮同千法师开荒,至少开出五町良田,那也相当于蝎钳山可用土地的总面积。”

    “然而,尺布斗粟之讥,亦可畏也。”明一苦起脸,“街坊邻居不明讲,我也知道他们想什么,又怕牛头先生暗笑我。昨天晚上,牛头先生见到我,是这样问的:‘野次君至今才回家,怎么冒个花就走了?难道他真是河童吗?’”

    “守墓三年,是二东家自愿的,谁也没逼他。”

    “他那种人,也没人敢逼呀。”

    “我猜,他自感对生父有愧欠——生不能养,死不能葬,想以此弥补,或许也想以此博取大孝之名。”德生见明一眉锁不开,叹道,“他在松阪出的是苦力,一滚大碾推了一年半,先是走,后是跑。耳后生风之际,他对师父说:‘你是拿我当驴使呀?’师父当即道歉,随即进行刀术训练。一年后,他又对师父说:‘四季都过了,什么果实不成了?’师父说:‘你也成了,而且是十成的了。’如今他坦承,一年半的刀术训练,力道没达到,准确度也没达到,归结于急于求成,自毁前程。”

    “那不怎么的?”明一叹道,“一般来讲,刀术学员从师几年也得不到一句称许。”

    “他又说,临来的前一晚,见窗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老主人,一个是大东家。他心中暗喜:‘咦,他们爷俩是怎么找过来的呀?’出门一看,一个人影也不见,但见野风超远树,忽然而过,当时感觉头大,大如那滚石碾子……”

    “你让他喝大酒了?”

    “不喝大酒,能大放悲声?我说:‘送葬那日,大东家那悲声,那戚容,直令铁佛伤心,石人落泪。’他说:‘老大徒伤悲。’”

    “今后没我指令,你不准再见他。”

    “是!”德生躬身道,“我正想去关东,来回大约一个月,向大东家乞假……”

    “今后,跟谁远,跟谁近,你要知个头脑。”

    “但请大东家直说,巧言不如直道嘛。”

    “石屋的那些藏品,是你从逢坂运来的?”

    “锦市场左近有一处旧货市场,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试问,那处市场是怎么形成的?高官、巨商纷纷迁往东京,但家当不能全部运走,而有的家当不值运费,有的家当又有犯私之嫌。”德生冷笑道,“大东家,别拿我当窝停主人,也别拿我当贩水客人!”

    “莫不是,我错勘贤愚了?”

    “但愿不是明知故犯。”德生哼了一声,抖肩来到桐树下,“这些古树是同道堂的侍卫,一棵也不准砍伐!”

    “我没说砍伐呀。”

    “回城的路上,我遇到一个制琴匠,他说大太太许给他了,定金也收过了。”

    “果有此事,我怎能不知?我天天守在家里,也跟侍卫一样呀。”

    “望你坚守岗位!”德生踏进菜园,俯身一看,“地干裂了,菜生蚜虫了,为什么不浇水呀?”

    “几天前,我对雄太说:‘你给我家挑水,不必挑满桶,半桶半桶地也罢。’此后,他没再挑满桶,可又按趟数算钱,我也不便说他,为他是孤子,又那般羸瘦。”

    “你还是有钱!”

    德生回到历久屋,饮驴,洗脸。刚点上茶炉,庆太踅门瞭户地来了。

    “德生君,”庆太问,“你到家半天了,还不点烤炉呀?”

    “我有休息日,烤炉也有休息日,得休且休。”德生板起脸,“有赊的没还的,让我怎么做生意?你们三个少爷羔子,你来我去,赖皮赖骨,分明是逼我停业,让我万事皆休!”

    “等我家老太太死了,我打总还你,拓野叔侄也有同样的宏愿。”

    “哼哼,人是会死的,但长辈未必死在晚辈之前。”

    “看来是,野次君当真回来了,你的语气强硬了嘛。”

    “他既然回来了,我让他替你们还账。”

    “德生君,你是把人往死里逼呀,你是火烧棺材逼死人呀……”庆太举起右拳,“我向你宣誓:违负诺言,天打五雷轰……”

    “我听见了,上天也听见了。”

    “你的宝驴,我能言借吗?”

    “我说不能!”

    “先父去世,物在人亡,札蠹徽销,我也没到那坟上添把土,上炷香。今年清明节,见慕回兄妹去小沫町扫墓,不由我动念。可是呢,拓野说:‘人家以扫墓之名,行借钱之实,可你呢?你缺钱,我给你,什么千儿八百的?只要我有。’哎,小朋小友靠不住,只有靠师长了。百善孝为先,是牛头先生教导我的,也是你期望于我的……”

    “我说不能,用讲几遍?少爷没旁的事,回家翻鸡巴皮去吧。”

    “哎呀,这话太难听了!”

    “好听的得有呀!”

    “据此判断,野次君当真回来了。其实,尘八太太见过他了,身影一闪而过。”庆太哀声道,“当时,我们三个都说,这回完了,此生休矣。川岛家藏有鹤顶红、马钱子、老鼠药,拓野想服毒自杀,却不知哪样死得最痛快,于是叩问尘八。尘八听了,咬着牙说:‘凭怎么死,也别服毒而死!’拓也认为,投河比上吊强,因为上吊的魂灵阴间不收。想来呀,投河也不是最佳选择,我们常在大河表演泳技嘛。因此,我认为,投河不如奔井……”

    “为那点破事,也值得投河奔井?”德生拿过账本,扯下几张,填进炉膛,“就此消除顾虑了吧?”

    “德生君,对不起!”庆太深鞠一躬,“往日里,我们在你面前,顽皮赖肉,斜着身子,翘着舌头……”

    “请你们改换面目,重到在兹堂。”

    “可是,在兹堂即将改成小学,我们自觉超龄了。”

    “请你自问,有没有小学文化?两年前,京都市政府把学区管理纳入行政管理范畴,开全国之首例。具体措施是,按区域划分学区,并在各学区开办小学,让适龄儿童就近入学。在政府的持续倡导下,市民的自觉性提高了,踊跃捐资助学……”

    “哎,助学罢了,又要捐资!”

    “别的钱不拿,这块钱我拿,并且愿意多拿,尽管我家没人上学。将来,京都还将开办中学,兴办大学。我相信,随着市民文化水平的普遍提高,各项文明建设必将得到全面改善……”

    “先改善一下伙食吧。”庆太往西一指,“那片空地开垦出来,可以种蔬菜。”

    “我不种,你种得了。”

    “你呀你,为何这般爽快呀?我家老太婆让我来见你,正为此事。她说是:‘假如德生准你开垦,我送他两只蛋鸡。’”

    “那片地是三木家的,不是我的。”德生笑道,“尘八太太也看出巧来,也曾征求我的意见。可是呢,我对她说的是:‘三木家房子烧了,拓哉夫妇死了,铁衣郎兄妹尚在人世。一般说来,别人家的产业,坏了没事,烂了没事,你一动就有事了。’”

    “我家的死老太婆,妄图让我当菜农。为了打消她的不良意念,你最好以铁衣郎兄妹代理人的身份,提一项让我绝对接受不了的条件。”

    “哈哈哈……”德生大笑一番,“若非我家老主人刚下世,我会笑到明天的。”

    “有更好笑的——拓野让我从家里偷鸡。我本想一口回绝,可看到拓也在一旁发狠,只得说:‘你是让我月攘一鸡,是让我日攘一鸡?’嘻嘻,你看我,连头搭尾跟牛头先生上了三年学,也用上文句了……”

    “哎,让我如何说你呢?”

    “我呀,既无伯叔,终鲜兄弟,较不过那叔侄俩。”

    “试想,当今世上,没有让他们怕的人了?”

    “唔……”庆太指手顿脚,“今后有你支招,有野次君撑腰,谁打我我就打他,谁不打我我也打他……”

    “这么玩下去,我也成小孩了。”德生背起手,“我去大川家,你替我看家。”

    “你不怕我偷呀?”

    “我家有什么让你入眼的?”

    “是啊,入眼的让我拿光了。”庆太叹道,“你的猫铃,我当是真铜的,让当铺的伙计臊了一鼻子灰。牛头先生送我一句名言:盗憎主人。我始而不信,后来才悟出哲理,于是毅然对你下了黑手。”

    “听你一说,我惭羞无地!”

    德生跨出门,不见毛驴,回身道:“等我回来,我的驴应当站在原地,而且饱肚了。”

    “无奈何,我较不过那叔侄俩,哪怕有上两个我,加上一个你……对了,世上也有让他们怕的人!”

    德生来到中院,见大川站在庭前的樱桃树下,边摘边吃。

    “节气到了吗?有比青樱桃更酸的吗?”德生软步上前,从怀里取出两只翠绿的鸟蛋,放在大川手上,“权且充饥吧。”

    “这样的鸟蛋,显然是白鹭下的,你该送到芦川家,让母鸡孵化。”

    “熟的。”

    “然而,春季万物生,麻雀犹不可弹……”

    “千法师在田边捡的,想是母鸟遗下的。”

    “想那母鸟,心也够狠的。”

    “人比鸟心更狠,故有火妻灰子之说。”德生见大川低头,叹道,“人人都有慈悲之心,还有什么战争呀?你研究军事,书写军史,为的不是杀人盈野吗?”

    “公正地说,是圭子抛下我的。”

    “她抛下你,又给你抛下一个小物件。”德生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判金,递上去。

    “这是她的,本是关原之战前铸的,足色足两。”大川悲声道,“平日里,她把玩无厌,家中没米也不忍脱手。说到长物,她也只有这一件了。可是,我把她丢了,让她上不上,下不下……”

    “只要检讨深刻,一封书信即可追回!如今,我的字练成了,又深得你的笔意。”德生叹道,“啊,瞻顾遗迹,泣涕涟涟!攀号躃踊,五内分崩,何可胜处?”

    “可是,妻子是不宜宠的。”

    “不宠妻子,不宠孩子,又宠何人?”德生轻叹一声,“这枚小判,够买一年吃的白米,也够讨个小的了……”

    “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什么风声呀?”

    “当时呀,我没想那么多,只是看那女孩可怜,出于垂怜才拉了一把。我想呀,你当时遇到她,也会那么做的。”

    “可你不该卖她去伎馆!噢,等她长大了,调教成了,你再接到身边,那才如意呢。不过,等她做了花魁,你有钱赎回吗?”

    “德生君,休把人看死!古人说:‘饥寒穷困,书生常分。’古人又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古人又说:‘吾尝恐出户牗以飞去,何意终年而在斯?’”

    “哎……你号称及时雨,不会看我饿死吧?”

    “我有事去关东,往返一个来月。”

    “那么,请你买袋米,我自做自吃。”

    “你腹中藏甲兵,折冲万里,岂可在家攮烟拨火?”德生想了想,“牛头先生响应市政府号召,改学堂为小学,也只能招收一个班。你肯前去执教,他能招收两个班。”

    “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

    “须知,坐吃山空。”

    “古人服气绝粒数十年,终成一代宗工,正是为我树立的榜样!”

    “壮哉斯言!”

    “对此我视为赞许,因为我有远志。想起野次和赤电,我又信心倍增。”

    “船越听闻那事,说:‘一个劣子,一匹烈马,两项相加,是什么算式?这一人一马演绎的故事,我们预测不到,小说家也编写不出。’健一说:‘我也想骑马。’船越说:‘你顶多倒骑毛驴。’”

    “野次知道赤电的来路吗?”

    “我对他讲:‘鸟羽之变那年,一对男女同骑一匹马驹,仓皇来到蝎钳山,再也走不动了,只因马驹没钉马掌,马蹄劈裂了。当时,我在石屋练字,看到那一幕,又看到那一幕继续上演——那男的流着泪水,向那女的举起佩刀。我大声叫停,随后送给那男的一包吃的,让他只身出逃,由此退场。我留下那女的,送与千法师,取名为斑子,让她转演降妖传,一演到老不换角……’”

    “那个女的,是从二条城流出的,你为什么拱手让人?”

    “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德生矜然一笑,“千法师久孤于世,得到那样一个女人,潜力暴发,龙精虎猛,成绩斐然,把荒山变成了翠谷。”

    “这枚小判,诱人起贪念,可你并未现贪相,更没昧下来。你过手的钱财何止千万?可你只是过路财神。明一有事叫你,如同唤狗,事成也不作谢。尽管如此,你依然对他那般忠顺。晋三夺走阿叶,尽管不是从你手里夺走的……”

    “阿叶死了。”德生泪水洒落,“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如今,我重新得到了她,并与她融为一体了。”

    “唔……近来我幻听,又时常产生幻觉。”

    “既然如此,何不随我一行?其实,我不去关东,只到头巾町。头巾町有一家名叫柊俵屋的旅馆,阿珠在那里当女佣。老主人去世前,嘱我接回阿珠,与健一完婚。至于阿珠为何在柊俵屋当女佣,老主人又为何让我去接她,那话又长了。”

    “长话短说!”

    “路上说吧。”德生拉起大川,“仰屋梁著书,屋下架屋,闭门觅句,何谈创作?你骑毛驴,也不用我随驴把马,你本是一位老骑手嘛。”

    “那好吧,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路上,德生讲起阿叶。原来,阿叶自跟晋三,插金戴银,披红垂绿,烟视媚行,轻颦浅笑。然而,晋三志在仕进,克己自制,不以女色为事,时常讥斥阿叶:“身为贵家侍姬,岂可以艳冶为资?”阿叶又愧又悔,怀念德生,时而兴叹:“破镜不重照,落花难上枝。”“花在必谢,潮起必落。”“愿此贱命,化作朝露。”新年过后,她长卧不起,竟至抑郁而终。晋三想把她葬在吉原北面的投入寺,可阿丁说:“投入寺是妓女的埋骨地,阿叶又不是妓女。”晋三委托一个行商,把阿叶的骨殖送到京都,交付德生。德生把那骨殖烘焙成酥,用石臼捣碎,储入黑铁瓷罐,放在里间的神龛前。每天夜晚,他敲一声铜磬,捏一撮骨灰,含在嘴里,以酒相送,又叹息:“珠沉玉没兮,人谁靡伤?桂殒兰凋兮,共泣摧香!时移事去,乐尽悲来!”

    当下,大川听罢,叹道:“德生君之重情,世间罕有其匹!”

    “老主人比我更重情,而他老人家重的不是男女私情。”德生正色道,“当初,老主人听说阿珠为浪人掠卖,立誓找回来,以告慰拓哉夫妇之灵。经过半年搜访,终于在琵琶湖的汤头旅馆找到。此时的阿珠,有如一株朝攀暮折柳,可称残病弱。老主人送她到柊俵屋,让她长时调养,而那老板滕吉许诺:‘小人一定让阿珠当小姐,决不让她当柴火妞。’老主人临终前几日,对我讲起此事,又说:‘行此一善,于愿已足。’此后,我为老主人送终,托拓海接回阿珠。拓海为了让我与尘八接上关系,进而搞好关系,于是转托尘八,宁肯自搭路费。前天,尘八从头巾町回来,声称滕吉不放人。我说:‘你性如烈火,何不发起火攻?’他说:‘当今是法制社会,触犯法律有牢狱之灾。为了让对方改换心意,我要了一间柴房,每日里食荼卧棘,虽说我在家袭衣兼食,又曾经在朝廷雕盘绮食、铜盘重肉,日食万钱……’”

    “尘八那人,在家有性子,出门没性子。”大川哼了一声,“我计划,我们先去琵琶湖,沿湖赏阅近江八景,入住汤头旅馆。然后,你去头巾町,跟滕吉交涉。”

    “交涉不成呢?”

    “交涉若成,师出无名。”大川挺身道,“我的老部下武藤章、桥本纯,都在琵琶湖一带为官,一位管治安,一位管收税。他们来过几封信,邀我做客,请我指导。”

    “唔,大人果有锦囊妙计!”

    “那一地是我方的火力圈,任何入侵者都将遭受火力围击。然而,对付那样一个小人,胜之不武。所以呢,你只消吓吓他,诈诈他,所谓后实先声。切记,莫为已甚,适可而止。况且,就目前形势来看,这种事体并非我关注的重点,正如古人所言:‘虎狼当路,不治狐狸。先除大害,小害自已。’”

    “你定下计策,指出方向,又划了多条禁行路线,让我如何走下去?”德生冷声道,“昨天,我跟野次少爷讲起此事,他说来急的,那就是来死的。”

    “真来死的,上战场,冲锋在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你说,我们成事的几率有多大?”

    “原来,你在怀疑我的运筹能力!”

    “可是你,又让我打头阵。”

    “你不愿意?”

    “我愿意,我乐意,我是激动很心情哪!”德生拍手道,“这也是演戏——有背景,有指挥,有调度,而且一无风险,真正零风险……”

    “那么,开始你的表演!”

    “此时开演,早了点吧?”

    “算来,你一生都在表演,你是一位本色演员——快恩仇,矜名誉,侠骨柔肠,堪比古代大侠!”

    “此等评价,对我是最高的,也是最中肯的!”

    “此时,我想念你家老主人了。”大川悲声道,“他卧病期间,我没去探望。他过世之后,我也没去吊唁。而他对我,恩高义厚,恩若再生,恩同再造……”

    “他老人家对我,恩高义重……”德生憋回眼泪,“他施恩布德,我深受其惠。”

    “可如今,天人路隔,幽明异路,永无相会之日……”大川也憋回眼泪,“路长日暮,重任在肩,不宜动悲情的呀。”

    三日后,德生来到头巾町,找到柊俵屋,见到滕吉,躬身道:“老板呀,你好呀!”

    “你这样的,来干什么?”滕吉冷声问。

    “自来贵店,还能干什么?”

    “本店没有低价位的铺位。”

    “此言差矣!”德生抖肩一笑,“前日,本人在海津大崎买茶叶。小伙计说:‘本店不是万全店,没有低价位的茶叶。’没等我搭言,老板给了他一掌。”

    “你真想住,先交钱!”

    “客人临走结账,不是天下通例吗?”

    “对你这样的不是!”

    “说来,本人不是来落宿的,而是来接阿珠小姐的。”德生仰面道,“本人所奉的是,我家主人藤原落照大人之命!”

    “藤原大人在哪里?”

    “不幸的是,”德生轻叹一声,“他老人家,现已捐宾客,撒手人寰。”

    “你有他的字据吗?”

    “老主人临死之前才给我下令,那时他已握不住笔了。”德生长叹一声,“老主人说:‘我把阿珠送到柊俵屋,至今两年有余。你接她回来,择日与你儿子完婚。’我说:‘见到柊俵屋老板,小人该怎么说呢?’老主人说:‘自古道,使者受命不受辞。多年以来,你追随于我,效力于皇室,辗转于各地,曾受稻叶判官之托,从有马往京都送急信,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话不会说?’我说:‘以前是送物送信,现今是去领人。’老主人说:‘你畏怯不前,分明是把柊俵屋老板当毒虫了!’老主人对你钦佩不已,说你温文尔雅,风流标格,知书达理,履仁蹈义,志操有足多者。总之,期许之深,推爱之切,令我感奋。所以,不情之请,唯君图之!”

    “原来你是文句贩子,又务求浮巧轻媚,丛错采绣。”

    “请叫来阿珠,与我相认。她不认我,我转身就走。”

    “阿珠在此当女佣,说定做够十年,合同也写明了。”

    “便是卖身的,也准许赎身呀。”

    “没字据也罢,有钞票也可。”

    “我有钞票,但不给你,因你失礼在先。”德生恶笑道,“阿珠的兄长是高仓晋三大人的义子,你不怕吗?”

    “我合法经营,怕他何为?拿不出字据,你带不走人!”

    “我主人的笔迹,我会仿,可我不仿。我家二少爷到此,只怕一刀劈了你!松田虎太郎大人到此,只怕一枪崩了你!但是,我不想借助那两位,尽管他们有跺脚陷地之威。阿珠在此做了几日,工钱几何,你算得清。但是,一条人命值几何,你能算清吗?事关赎银,你有你的一本账,尽可拿出来。你漫天要价,我就地还钱。不过呢,这项收入只可让你赎买自身,或许可赎命,所谓金作赎刑……”

    “多言何益?古人说:‘多言繁称,连类比物,则见以为虚而无用。’”

    “本人亲临贵处,如此喋聒,怜你年老,近似善类——勿谓言之不预也!”德生喝叫一声,“自今上天皇迁都,京都怨气冲天。莫怪京都池塘小,精怪多有,毒招多有——鲸吞鳌横,盘涡骇浪,含沙射影,含血喷人。当年有一位武士,挨了一个乞丐的辱骂。当天夜里,他在自家厕所旁挖了一口竖井,把那乞丐填进去,说:‘让鳄鱼伤到,并不是鳄鱼的错。’”

    “你这是讹诈,你这是威吓!”

    “人不辞路,虎不辞山,相见有日。”德生跨上毛驴,哼起小曲。

    德生走出头巾町,迎面遇见大川,叹道:“果不其然,事不谐矣!”

    “所以呢,我跟来了,也并没跟紧。”大川笑道,“我想见武藤和桥本,又不想主动上门。这下好了,我召见他们,以报案为由!”

    “噢……”德生拍拍后脑勺,“等我们住进柊俵屋,我为你报失窃案。你那两位老部下一听,料必是一马到堂前。”

    “到那时,我就说:‘本人路出名区,没想惊动二位,奈我那部手稿在此丢失了。’武藤说:‘哎,长官为那部著作倾尽心血,丢失手稿还能活吗?’桥本说:‘实在找不到,请老长官开个价,责令该店老板赔付。该店老板假如拒赔,那我收缴他的营业执照,移送武藤大人惩办。这件事办不到长官心里,我们也无颜面对长官了。’”

    “此时,我说:‘大川大人的手稿明明放在家里,但他不敢拿出来,只好以这种方式为自己开脱!’”

    “哈哈……”大川大笑几声,又说,“德生君,刚才我作了几首俳句,请你一听。”

    贫的人家,柿是瘦的,兰也无力抽芽。

    寒节有客至,幸勿嫌酒薄,请进此一杯。

    秋天的渔火,比夏时更亮,如何蓄养的呀?

    此辈中也有豪杰,且看那篱外鸡冠花。

    那负贩之人走过的路,落下坑洼,积水难消。

    庭除之下,探看去年开的那朵花,好像就是它。

    德生听罢,叹道:“今后大人再也写不出此等妙句了——眼下你要升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