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繁体版

第二十五章 自立为王

    不一时,千法师来见野次,苦笑道:“拓野吓黄脸了,拉上那两个跑走了。”

    “舍不得了?”野次沉下脸,“你的妻子是公用的吗?”

    “实说吧,我不当男人用了,又想让斑子坐胎生子,随近逐便地。我以为,到哪山唱哪歌,认老理吃现亏。我在当铺管账期间,时常有女子丢眉弄色,也有自荐枕席的,又多为良家女子。我心动了,手没动,想的是,人家是有丈夫的,如今没有以后有。丈夫跟当铺的伙计一样,来货必定上手。历来休妻的,对外讲这原因,讲那原因,真的原因在于妻子荡而不检。可叹,我一心替别人着想,等想起自己来,沦落荒山丘了。幸好,得德生君之助,我有了斑子,堪与共朝夕,度余年,足称平生之愿。可是,没有孩子绊脚,只怕她待不长,让我后半截空。”

    “你呀,可谓放羊拾柴。”野次沉吟道,“我可解你之忧,替你生个儿子,因为藤原家只生男不生女。但是,万一生个女孩呢?女孩长大后,成了男人眼中的猎物,人皆可夫哪。而我是跑马卖解的,卷席而居的。我不在她身边,即便只有一天,谁来守护她?”

    “主君刚到的那一天,斑子就把你我比上了……”

    “你我有什么可比性?”

    “噢,你是故家乔木,角立杰出,云程万里,正未可量。即此可知,你我有天壤之别,判若云泥。”

    “那倒也不至于。”

    “论才智,你是那三人的公倍数。拓野对斑子有那种企图,可仅限于幻想。拓也有胆有识,见事风生,可他是杂交后代,是衍生产品……”

    “那是为何?”

    “以显性性状来看,拓也继承了祖、父两代的特质——放意肆志,不恤人言。”

    “你身在旷谷,守在野山,何以探知根底?”

    “制造拓也之时,我近在咫尺,亲眼目睹。我发现,制造他的人是个假把式,尽管拥有一所兵工厂,尽管用到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镗、棍、槊、棒、拐、杵……”

    “信口胡言!”

    “我还没说那十八般武艺呢!”千法师一笑,正色道,“古人云:‘夫用人惟才,不遗疏远单贱,天下便化矣。’对你当主君的而言,真正可用的是拓也,那也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拓也有胆有识,又是一只能言鸟,一匹能言狼,将来定是一位能言家,既富且贵,洪福齐天。也可以说,拓也不是一座贫矿,但要你钻探、坑探、锥探,总之要你深探。你暂时用不到他,但要经常联系他,以便将来助我张目。”

    “你插手我的事,却不知探汤手烂!”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奈我有话存不住,我又自封为大总管。”千法师仰身道,“即此我劝你,认清大形势,观察大趋势,从而随俗为变。古人云:‘圣人与众同欲,是以济事……’”

    “可叹的是,你自封大总管,为了求嗣,反又求人。”

    “庆太号称手长,没有摸索不到的,只是不通人道……”

    “他人如何,姑且不论。本人防意如城,正如书中所言:‘余非登徒子,誓不效杂情奴态,暮翠朝红。’”

    “话说早了吧?”

    “诗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野次朗声道,“《孟子》有言:‘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

    “啊,此乃王者之音!”千法师深鞠一躬,欢喜而去。

    望着千法师的背影,野次自语道:“这样的一名法师,鬼性大于人性。在外地,我听人讲:京都人,祖根油,三岁小孩哄老头。德生粜风卖雨,架词诬控,一尺水十丈波,与千法师是一丘之貉。我自立为王,也决不用他,以防他专制擅命,播弄朝政。拓野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但人格扭曲,到不了大处。对他们一伙,我如何防范呢?人道是:流静水深,人静心深;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人的能力,首在自制力,其次才是决策力。即此我决定,只与古贤争高低,不与时人论短长。”他摘下几朵银花,没嗅到香气,叹道:“连月吃肉,口气污浊,大便干结,而脸上起痒,有似桃花癣,又出火疖子,掐不得也挤不得。在松阪,以糠菜为食,汗流浃体,每天洗浴三次,肌肤凝滑如脂。如今,不流汗,也不洗浴,又怕触摸身体……”

    野次脱下上衣,练起小太刀法。三套过后,体力不支,倒向石床,渐渐睡去。在梦中,他是一名倦旅,进近小村头。谷仓前,一个女人在簸扬陈米,不时地抬头远望。野次上前问:“你在等谁?”“我在等你,等你几世了。”女人放下簸箕,俯伏在地,“我愿做婢女,洗我主人的脚。”他听顺其言……稻仓,稻糠,温热的气息,逼熟的气息……野次醒来,感觉私处冰凉,懊丧道:“我的童贞失去了!”

    此时,一弯上弦月,泛着清辉,有如一只丹凤眼,现出凄惋的眼色。野次暗叹:“我的那副丑态,让上天看到了。”前天傍晚,他去找千法师,中道而返,只因斑子正在水窖边沐浴。……思量至此,《圣经》中的一段话如小溪从耳畔流过:“一日,太阳平西,大卫从床上起来,在王宫的平顶上游行,看见一个妇人沐浴,容貌甚美。大卫就差人打听那妇人是谁。有人说:‘她是以连的女儿,赫人乌利亚的妻拔示巴。’大卫差人去,将妇人接来。那时她的月经才得洁净。她来了,大卫与她同房,她就回家去了。于是她怀了孕,打发人去告诉大卫说:‘我怀了孕。’”当下,野次叹道:“夜觉晓非,今悔昨失,如此循环,岂有定止?想来是,妖因闲起,魔由心生,况我山居野处,挂席为门,只怕不择生冷。破妖除魔之法,有个一字诀:累!”

    次日一早,野次选了一把大镢,在水井南选了一块荒地。这块地,地皮坚实,杂有碎石,一镢下去迸火星。野次暗想:“这便是书上所说的石田吧?古诗有句:‘土牛耕石田,未有得稻日。’可我认为,不论怎样生的地,种上几季也成熟田了。”

    这时,千法师一瘸一拐地走来,托着一把酒壶。

    野次问:“腿伤了?”

    “天之将明,在铺上崴了一下,扭了一根大筋。”千法师怪笑道,“如今呀,早酒、晚茶、黎明色,让我占全了,哪管他人说好道歹?哈哈,骑着驴,拄着棍,自在一会儿是一会儿。对你来说,地是要辟的,田是要开的,但也不宜触石决木的。镢把是木头做的,一样拧烂手掌。拓野三人吃过一场苦,受过一场罪,才知读书轻快呀。”

    “你歇你的,我干我的。”

    “我不在惜你,还在惜我的镢头呢!”千法师夺过大镢,“看哪,这一把也卷刃了,没有一把能用的了。等腿脚利索了,我扛进城去,让铁匠回回炉,再加些精钢。”

    这时,斑子端着一盆水走来,软腰轻摆,神色冲逊。

    “主君呀,”千法师笑道,“水来了,洗脸吧。”

    “水来了,又不是饭来了。”野次摇摇头,“算来,我有一天没进食了。”

    “昨天中午你睡了,睡到半夜也没醒。在此期间,我叫你几回,你也回应,不过是打鼾回应。斑子去送饭,叫了你几声,你又说梦话。那些话,根本不是你说的,好似一个学滑子借你之口……”

    野次愣了愣,返身便走。

    “一只好斗的小公鸡,让我一说,不也抿翅了?”千法师叹道,“修栈道,建墓园,若非他大许其把,我哪肯领工呀?料钱和工钱,爽生只跟我要,我也没跟他提过一句。”

    “你不提,他兴许忘了。”斑子苦笑道。

    “他的那张脸,我是不想看了!哎,只见天阴不见天晴,万物如何生长呀?”千法师吸口酒,“所幸的是,有他一尊恶神在,外鬼也没胆来了。”

    “如今,你心开了,人也滑了。早先,德生君让爽生捎信,让你去搬那只大浴桶,以便让主君泡澡。可眼下,中伏过半了,也没见你动身。”

    “那样的一只大浴桶,据说一百挑子水也灌不满。”

    “世上诸般活计,你有一样拿手的吗?”

    “有一样!哈哈,自你跟了我,哪一晚不弄得地动山摇呀?”

    “不知耻!”

    “你知耻,也只是耻居人下……”千法师一笑,“德生君捎信来,说爽生快来了,并要带人来。”

    八月初的一个下午,爽生来了,领来一个人。那人三十上下,头戴一顶有护颈帘的阵笠,上身穿黑色外褂,下身穿染花裤裙,骑着毛驴,神态轻傲。

    千法师一见爽生,拍手道:“我的大筋扭了,不能下田劳作了,可巧你来了,不用现抓了。”

    “我带人来了。”爽生挤挤眼,指着那人说,“这位便是何其贵多么美大人,原名山童,官居野尻村村长。”

    “我是村长,目前也只是副的。”山童扭头别项,“按非官方说法,我本是阿兰之弟,姓名是牛头先生赋予的。”

    “那,何其贵……”千法师舌尖一吐,“山童呀,你本是农夫,又扒街淘空的,是怎么当上副村长的?依我看哪,你是羊屎蛋子钻天……”

    “千法师,请客气一些。”爽生正色道,“我们是德生君派来的,山童乘的正是德生君的坐骑。”

    “那么,请二位到厦子下就座。”

    三人坐定,爽生对千法师说:“山童君当了小官,发了小财,想创办实业,以顺应新潮流,响应上级号召。”

    “我想买下此地山林,请你千法师当中人。”山童说,“事成之后,我送你佣金,雇你当护林人。”

    “山童呀,”千法师塌下眼皮,“你可知,这片乱坟岗子埋的是什么人?”

    “藤原家保卫皇室,勋在方册,我焉得不知?”

    “你的小官是怎么当上的,我又焉得不知?”千法师恶笑一声,“野尻农民暴动,本是子虚乌有。去年冬天,在伏见的废城梅花田,一队伐木的农民谈论刚被镇压的一场农民暴动。有的说:‘我们假如占据醍醐寺,安营扎寨,官军就难以攻取了。’有的说:‘醍醐寺有几件稀世珍宝,比如绢本着色的五大尊像,所以官军不敢硬攻。’有的说:‘醍醐御陵埋有贵重的随葬品,比如镶金嵌玉的宝剑、翡翠宝石,还有那无比贵重的皇冠。’有的说:‘我们现有大斧子,何不占领醍醐御陵?’有的说:‘发掘出皇冠,哪怕戴上一回,下地狱也可为王呀!’你明知他们只为卖嘴取快,却据此告变,让他们惨遭灭门之祸,菊地一家也未能幸免。当时尸积街巷,至今血污犹在,尸臭不散,野狗乱嚎,日间也少有人行。其实,吾皇万世一统,谁有江山易主之念?那些暴动的农民,抗的是暴政,反的是奸臣。可叹,大奸极恶之人,反受上帝庇佑——如果有人杀死该隐,他将遭到七倍的报应。你不改前过,又前来买山,狗胆包天!”

    “你的态度,让谈话无法进行。”山童说罢,起身要走。

    “既来得,走不得。”千法师阴笑道,“我不拴你,也不杀你,只让你开荒种地。”

    “你怎么的了?”爽生苦笑道,“难怪德生说,你近来肆意酒色,暴虐无道,多所残害。”

    “你也申请留下来?着无庸议,我应准了,不用主君恩准!”

    “提到野次少爷,我想起一件事。”爽生寒起脸,“多年以前,龙虎营有一名少年,家住横二通东首。有一天,玉带桥上来了一个修脚师傅,声称他的修脚刀其快无比。那少年从家中偷出一把烂银般的小刀,前去比试。修脚师傅拿出一只葫芦,放出一股蛊气,让他立时昏迷。三年后,他清醒过来,寻找那个仇人,为此远走他国。有一天,他逮到那个仇人,随即带进一座破庙,三环五扣地绑在柱子上,用那把小刀从脚底割起。他割下一块肉,燎上一燎,尝上一尝,又喂那仇人,一边说:‘老师傅,我是生手,还请当面指点!’几年后,一个小贼闯进他隐居的小屋,让他惊走了。一天的后半夜,那小贼又来了。他说:‘你总算来了,我快等不及了。’那小贼吃一大惊,回身便走。他一把拉住,哀求道:‘我几年没吃肉了,请你舍舍身吧,哪怕是一挂下水呢……’”

    “那分明是传奇,”山童笑问,“你从哪本书上看到的?”

    “难道说,传奇都在书本上?”千法师叹道,“爽生讲的那名少年,正是臭市的修脚匠船越。当初,那个修脚师傅移乡避仇,逃往大清国的北京城。船越跨海西渡,捉到他,但并没要他的命,只是截去他的双脚。待他创面愈合,船越才回国。他在北京叫街讨饭,见到日本老乡便骂船越,船越之名由此传入国内。”

    “那一传奇,今天印证了。”爽生叹道,“唯有真实,才震撼人心!”

    “你们为什么老是讲那些?”山童颤声问。

    “你的脑袋盛的全是浆糊?”千法师目光阴刻,“农民暴动,与农民谈论农民暴动,你不是视为一体吗?你这样的败类,无处可容,人人得而诛之,杀之而后快!”

    “我罪不可恕,法无可贷……”山童不觉汗下,“我只当了半年副村长,过半年才转正,过一年才脱产……”

    “生死在顷刻间,还想那么远?”千法师扯扯山童的护颈帘,“脑后挂屁帘,谁兴的佩饰?我命你摘下蛋壳,褪去驴皮,垦荒拓地,做一篇新时代的《归田赋》!”

    “可我看,这些镢头,有生锈的,有卷刃的,有必要让炉丁重打一回。”山童故作镇定,“另外,我让他打几样使用家什,比如挠钩、铁锨、菜刀、锅铲,再做一辆铁架独轮车。那样一来,我推车,驴拉车,以便于自装自卸。”

    “再让炉丁做一辆两轮的老虎车!”千法师喝叫一声,又对爽生说,“搬运浴桶的事,你催我几遍了,可我只催你一遍。那些欠账,凡你经手的,概由你还。”

    “可是,我的钱随来随去,没有积存呀。”

    “我有,能说吗?”山童伏在地上,“上边给我的赏银,以及一些铜烛台、铜香炉,全在炉丁那里。我拿来折罪,归从主君,也没人杀我了。”

    “你们回城,后天晚饭来点卯!”千法师踢踢山童,“至期不到,我拿链子寻你!”

    爽生、山童走后,千法师来见野次,说起此事。

    野次听了,笑道:“人有那么好哄吗?”

    “那不是哄,而是软讹硬诈。山童本想给我下驴威,让我三句话说倒了。”

    “嗯,蛇有七寸,攻其要害。”野次点点头,“那个传奇,对我也有启发。”

    “从前,德生为了报复恶人,总是攀高结贵。自从攀结上你,他就不理那些人了。他又逢人说项,说你的名声是劳苦大众的集体财产,也是全国人民的公有财产。”千法师停了停,“我坚信,以你为尊,他打外,我打内,民心自归,大事可成……”

    “人道是,言是心声。可我看你,心口不一。”

    “主君呀,你是上帝派来的,专一牵制我的!啊哈,我的主,我的神,骑着马,驾着云……”

    “又上脸了吧?”野次冷声道,“在农业劳动上,你不会输给山童吧?”

    “山童是我收服的,我是他的支配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合乎情理。我的性格,你也是了解的。”

    “我不了解你,也没有那意愿。至于我本人,平生自知——性情火烈,天魔据心,反复无常!”

    三天后,炉丁、阿壮父子来了,拉来一架平板车。车上载有炉台、炉锤、坩锅、铁墩、铁砧、绞盘、鼓风箱、淬火桶,又有铁丝、钢条、铅皮、铝碇、木板、轮轴、焦炭,外有一个帐篷包、两只大木箱。

    千法师问:“山童呢?”

    “他自称脑袋痛,刀劈一般;他又自称心尖痛,针扎一般。”炉丁叹道,“但是,他不去看大夫,而是把自己锁在屋里,说是索命的上门了。”

    “那么,你父子前来……”

    “我们把铁匠铺子搬来了,还说什么呀?”炉丁轻叹一声,吩咐阿壮,“找块空地,架上炉子,烧火做饭,吃完就干!”

    “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呢?”千法师问。

    “一边凉快去,提防打到身上。”炉丁说罢,走向石屋。

    野次看到炉丁,说:“一向少会——你不上学了?”

    “学海无涯,扁舟兴尽,推舟于陆。”

    “那本是笑话,而你成了笑话中人。”

    “此地风凉水便,令我有解脱之感。”炉丁扯扯衣袖,“天末凉风,淡暑新秋,又让我心爽意畅!”

    “坐!”

    “谢座!”炉丁直倔倔地坐在石鼓上,“夏收之后,落了几场大雨,但地要雨,人不要雨——这样讲话,好像我不是吃粮米的。我的意思是,深夏不宜多雨,下一场热一场嘛。对你当主君的来讲,那并没什么,可对我当铁匠的来讲,可谓近火先焦,火里来水里去。前日,柴户问我夏季有多长,我说:‘到了一定时候,你不会这么发问了。随后,大北风吹来,你又嫌冷,问我冬季有多长。这种习气,体现在人性上,可以比之为:得命思财,疮好忘痛……’”

    “你是来教训我的?”野次立起眼。

    “归从主君,足以夸人!”炉丁扶膝正坐,“船越那人,眼睛一向长在脑门上,所谓沾沾自喜者。可当下,他常说:‘听人提野次,我自感老朽,自感老腐,自感枯腐。’他也学牛头先生,到点午睡,醒来喝茶。天晚收工后,他便对健一说:‘近处一邀,请你叔们来。’那些人受邀,如接传票,不敢不去。他们打扑克,输的请客,让健一买菜。酒不用买,船越家中尽有——泥头大坛子,吹越町长进贡的。碰有请不起客的,船越便让大家吃咸菜,好在酒是上品。一天傍晚,健一去熟切店买酒肴,见柴户挑着一担柴,问:‘老叔不上学了?’柴户说:‘我得养家呀。’健一问:‘给谁养家?’柴户想了想,直接把那担柴送到熟切店,换了两段肥肠,然后走到船越家,说:‘我来了,这里才是我的家呀!’船越说:‘往后你每天送我两段肥肠,我赏你几盅老酒。’船越并非恃强凌弱,那话也是随口一说,可那一句话就把柴户套上了。”

    “让他来烧炭!”

    “主君出此一言,解放了柴户。”

    “那里面,没你的事?”野次逼视炉丁。

    “主君的目光,刺穿我胸膛,洞见我肺腑!”炉丁叹道,“那天傍晚,柴户对阿梅说:‘往后天晚就收工,灯油也是钱买的呀。我一夜不回家,你也别找我,船越性子不是好的。’昨天下午,阿梅见柴户收工,说:‘你替我抱抱外孙吧。’柴户说:‘我累了大半天,胳膊抬不起来了。万一失手,跌着孩子,你又得怨我。’阿梅说:‘你看我的肚子,是不是怀上了?’柴户说:‘你不是怀上了,你是撑着了,好饭全让你吃了嘛。’阿梅说:‘我洗手下厨,给你做顿好饭。’柴户说:‘别做了,有人请我。’阿梅问:‘你又去船越家?’柴户说:‘我不想去,又不得不去。’这时,阿摩走进门,说:‘跟着大鱼上蹿,当心让大鱼吃掉!’柴户叫道:‘敞开地说吧,老子不想当卖炭翁了!’阿梅一听,又哭又骂:‘你家老爷爷不是卖炭翁吗?当初,主人夫妇若也那样看他,能把我填到你家?你呀,灭祖忘本,不得永年……’柴户没听完,拿条汗巾走出门。我在门外拦住他,说:‘老兄,我们各人拉着一家人爬坡,既不能松劲,也不能岔道。你不想在家出力了,还是到在兹堂读书吧。’他说:‘你又成好学生了?又跟野次一样了?’”

    “把他采过来,我破着折根棍子!”

    “等我安下稳来。”

    “根据他的表现,我又想放弃他。”

    “听此一言,我心中寒风顿起!”炉丁叹道,“加藤、九鬼两家,德生一家,都在同道堂门下。两位老爷爷的遗言,算是从一张嘴里出来的:‘同道堂,大家庭,能聚不能散!’自来,有树元立嫡之规。然而,明一少爷身为大少爷,没想统领大家庭,又怕我们粘上他,刮上他。我们称他为大少爷,或是称他为大东家,而不称他为主人,为他不带主人样。他出言谨慎,唯恐别人怪他说大话使小钱,说真方卖假药。我们称加代为少奶奶,或是称她为大太太,而不称她为夫人,为她不带夫人样。当然,时代变了,她不能援例称夫人了,对此也不在乎,称夫人能取俸还罢了。人道是,一孕傻三年,再实之根必伤。这话对她不适合,因为她从小就那样,那也是牛头太太讲的……”

    “你跟牛头先生上过学,谅必听他说过这句话:见人减岁,遇货增价。”

    “是啊,牛头先生向来与人为善,自称拦草腰子。”炉丁叹道,“他给我们几名年龄大的学生,讲过一件事:当年,稻叶判官立下一条遗训,亲手缄封,让夫人保存。稻叶判官去世一周年,儿子们便想别财异居。夫人召集儿子们,宣读那条遗训——原是一个谜底为蒜的谜语:‘弟兄六七个,围着柱子坐。一朝分别了,衣裳都扯破。’儿子们听了,哭成一片,从此又是一家亲了。比如,老二见老三的孙子下河,叫上来打一顿。老三闻知,不责怪老二,也不感激老二,因为老三的孙子也是老二的孙子。再比如,老三的太太去娘家吃喜酒,抱起一个小孩子就走,也不管是哪房的……”

    “骨肉之亲,本当如此。”

    “吹越本是孤子,何以当上町长,又一当那么长?凭的是他的那些小弟。上一次,市政府约他谈话,劝他退职。他说:‘在这个职位上,我要一做到死,因为别人做不了。’那话不是吹的,高野等人也认同。吹越收受町民财贿,为町民办事;不收小弟财贿,同样为小弟办事。他把握这一准则,势力逐步扩大,威信日渐提高。居民们说,换任何一位町长,也不见得比他强。有人劝尘八跟吹越竞争,尘八说:‘几年前听你劝,我一准冲向前。’有人劝船越再骂吹越一场,船越说:‘我让他敬怕了。’”

    “阿兰还在野尻?”

    “那是呀,野尻有她的爹娘嘛。”

    “你不要她了?哎,她不是你的老婆,也是你孩子的妈呀。”

    “她想在那里住下去,但她的娘家人在那里住不下去了,罪责在山童。”

    “山童名声比屎臭,生人勿近,唯有鲜血可洗净。”

    “山童恶名在外,百喙莫明。初到野尻,他以京都市民自居,人家知他不是。有人问:‘某家的少妇,是你的相好吧?’他红着脸说:‘我跟她有保密协定,你是怎么得知的?说来呀,我与她只有一次肢体接触,在我也属于屈体相就。’有人问:‘某桩命盗案,你是主犯吧?’他黄着脸说:‘怎么,官府追下来了?官府万一盘问你,你只说那天我请你喝酒,从天亮喝到天黑,又从天黑喝到天亮,没有作案时间。’对方又问:‘那天你请过我吗?’他想了半晌,无奈地说:‘为了堵你的嘴,我现请你一场……’”

    “那件大惨案,他自认祸首,也是假的吧?”

    “那那那……倒也不全是。”炉丁挠挠头,“告密者不是他,而他为此得到实利了,又当上了副村长。那个真正的告密者复仇了,也只在暗中笑。这是其一。其二,那封不该发出的首告信,的确是山童送交官府的,但他起到的只是传导作用。山童自从当上副村长,晕三倒四,又啰巷拽街:‘野尻乡民们,都给我听着:我,山童,从前的山童,有姓了,改名了,唤作何其贵多么美大人!谁少叫一个字,我责他怠慢之罪!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不可同日而语矣!’”

    “他得到什么实利了?”

    “有一天,山童到我家,带去两只大木箱,说:‘箱子装的是宝贝,你替我保管几天吧。’我打开一看,见里边满是金属制品,有铜烛台、铜香炉,又有锡壶、银杯,料定全是那次抄家所得。我劝他还给人家,他说那些人家死绝了。牛头先生劝他:‘已然这样的,你应当捐给大德寺,做一回佛事,超度那一众冤灵。’他说:‘我下半生奢侈糜烂的生活,还指着这些宝贝呢!’德生劝他:‘你用这些宝贝,足以换取一座蝎钳山。’哪知,他来了一趟,让千法师感化了。回野尻的路上,他碰到一个卖酥油饼的,说:‘我买两块,给我爹娘。’那卖饼的说:‘我卖了三十年的饼,只见给孩子买饼的,没见给爹娘买饼的——你的钱我不收!’落后,山童又来找我,说:‘姐夫,我是避难来的。’我说:‘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又说:‘千法师让我归顺主君,开荒种地,你放我去吗?’我说:‘你不是那出力的人,我替你去吧。可是,我家存不住钱财,正应了那句老话:有千两银,来千项事。前日,我买了一套瓷器,用钱六十文,可我对柴户说用钱三十文。次日,有个客人来提货,没给钱就走了,我也不知他家在哪里,那钱恰是三十文……’”

    “你如此说道,也是为山童辩护吧?”

    “算是吧。”炉丁欠身道,“主君要说:‘搂着人家的姐姐,不该为人家辩护?’那我说:‘搂着那样的女人,不做恶梦才怪。’哎,我不要阿兰,也得要她的老爹呀。如今,阿柱老爹时常拄着拐,托着瓢,在村里讨饭,叫声半截半截的:‘可怜哪——众乡邻——山童他爹好苦也!’他想以此换来村民的谅解,反换来村民的鄙视。”

    “蝎钳山谷空地宽,我本人量大心宽,可予取予求。”

    “主君有此胸怀,什么人不愿投奔?”

    “将来的蝎钳山,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应时修备,富国利民,实旷来远者,其道备矣。不过,建立供求关系的前提,是找到利益共同点。”

    “尚有一事,请示主君……”

    “你有什么事,尽可对千法师讲,他是大总管。蝎钳山的居民,如今屈指可数,将来数不胜数,并且猛将如虎,战士如蜂,云屯星聚,且要占据四方津要之处。”

    “自古道,虎啸风生,龙腾云起。”炉丁点点头,“龙虎町在吹越的治理下,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而在尘八的拨弄下,人心浮动,人心思乱。而在我看来,对我们来说,坏事可变好事。对主君而言,正所谓: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事实上,士民举踵思慕,若大旱之望云霓!”

    “尘八是怎样拨弄的?”

    “他对德生说:‘我劝你把馅饼店改为厕所,而不必更换字号。历久屋作为字号,既可以理解为历久弥香,也可以理解为历久弥臭。你坐地收钱,不必忙来忙去的了,正所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他又对阿竹说:‘你与其困守同道堂,不如租房卖大炕。如此一来,也不必懊恼人人薄幸了,有负云期雨信了。干那一行的,有句行内话,道是:崴不了帮,掉不了底,一夜可挣十斤米。’”炉丁叹道,“总之,尘八为邻居们各送了一篇,又利用才艺,发挥强项,弄管调弦,弄竹弹丝,让人人喊骂。”

    “人道是,千夫所指,无病而死。”

    “尘八在不自觉地为我们效劳,而又不求酬劳,让他多活一时吧。”

    “有必要打击一下,免得让他说咸道淡。”

    “上月底,我问他:‘祇园祭一过,你们家就不做生意了?’他说:‘做了半个月,没挣到半个钱,还做什么呀?’我说:‘针对你家的情况,我制定了一套再就业方案:你家少奶奶虽然不是国色天香,好在年轻。你大嫂李柰子,虽然轻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但毕竟是国色天香。你太太夙夜匪解,以事一人,诚为可贵,但不如服务大众。因此,你不妨利用她们,开设常卖铺,组团大卖,到时你也成了闪亮的绿叶。’他听了这番话,几天没出门。”

    “卿所谓铁中铮铮。”

    “蒙主君诱掖奖劝!”

    “那只是呵奖,呵斥与奖励并有。”

    “愿主君鹤寿龟龄,永享富贵!”

    “然而,山上有千年树,世上无百岁人。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那么,愿主君世代为南面之尊,以天下为家!”

    “你呀,吹吹拍拍,不离本行。”

    “我祖父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那位老爷子,据说有些阴风。”

    “天气久阴,才盼天晴。”

    “嗯,东风解冻,蛰虫始振。条风斯应,候历维新。阳和启蛰,品物皆春……”野次面有笑意,“你的话语,对我又有启发,且是重大启发。但是,你今后有事,必须向千法师汇报。后来者有事,必须向你汇报。”

    “启宠纳侮,其此之谓乎?”炉丁欣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