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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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生离死别

    年底,明一来到历久屋,问德生:“年货备齐了?”

    “我的年货是困气,每晚必到,附送一两个倦梦。”德生强笑道,“健一捎信来,除夕夜在船越家过。”

    “他又犯病了?”

    “意懒情疏,说来是心里的病。船越想打他,又怕一掌拍死他。”

    “你看阿竹,那姣美的面庞,那纤柔的身材,那摇梢的身姿,无不令人心动……”

    “阿竹既然没挑的,大东家收了吧。”

    “德生,我不是来找你说笑的。”明一板起脸。

    “抚景伤情,我还有心说笑?”德生苦起脸,“歇业以来,历久屋一凉似水,我的心一冷如冰。大太太让阿竹送我一筐天妇罗,放在里间的神龛前。昨晚,天妇罗招来几只饥鼠,盆器倾侧。即此,我预想到展脚伸腰时的情形:尸体渐渐僵冷,无人守灵,但有饥鼠……”

    “不要悲观,不要绝望,你有我们大伙嘛。”

    “你不说大伙,我气不上头!”

    “尘八那样的,为数并不多。”明一悄声道,“昨天傍晚,吹越町长叫我过去,口称:‘野次高踞蝎钳山,招亡纳叛,窃时肆暴,扑击遏夺,大逆不道!’我说:‘投奔他的,尽是失家穷民,所谓穷鸟投人,穷猿奔林。’他说:‘我在此警劝野次,勿为天下逋逃主!’我说:‘野次并不在此,你如何警劝他?野次一伙生妖作怪,也不在你的辖区。’他说:‘那里发生动乱,我有权进兵清剿!’我说:‘请问,太平天国为乱十几年,是你剿灭的吧?当今,我国致力于经济建设,需要和平局面。为创造并保持和平局面,内阁已经向国会作出承诺,并且向国际社会作出承诺。警方按照内阁口径,承认黑社会,犯罪率降至维新之前的水平……’”

    “嗬,我小看了你!”

    “我是想那么说的,可吹越没容我开口。自从那一次,我没让你探视野次,是错的。”

    “我想去蝎钳山,也只想探视我那几垄大葱。”

    “你现去蝎钳山,把吹越的原话讲给野次,别说是我让你转达的,也别说是我让你去的,只说你是来看大葱的,只是顺便看看他……”

    “这回领教了,真的领教了!”德生站起来,“你替我看家,做到人在家在!”

    除夕日的下午,德生回到历久屋。

    明一见了,惊讶道:‘你惶惑不安,好像逃灾躲难的。”

    “虎口逃生,几不免于虎口!”德生跌坐在地,“我德生也算经过事的了,也没见过那样的阵势。如今的蝎钳山,成了独立王国。我走进山口,让两个小鬼头捉获。那两个小鬼头,一是爽生的次子马达,一是阿阇梨的儿子春马。他们问我:‘你是来侦探的,是来投效的?’我对春马说:‘你在家时,吃鼻涕屙脓,屁也没放过响的……’马达喝道:‘老实点!’我说:‘我但凡老实一点,也做不出你来!’马达说:‘据我所知,健一那样的臭瘪虫,也不是你做出来的!’正吵着,山童来了,说:‘给他上绑,投入土牢!’我说:‘山童呀,你怎么跟孩子一起闹呀?’他说:‘我名为山童,正是此山之童,到死也是孩子!’我在土牢过了一夜,没受冻,只受饿,后悔去时没吃饭。当时呀,我没吃就去了,想的是在那里吃一顿。‘啊,德生君呀,你可来了,大伙盼你许久了,不是你让我们先来的吗?大锅有菜,自盛自吃,不必客气,到家了嘛!’一时,上面脚步齐踏,我才意识到天亮了,他们出操了。我叫了半天,才听有人说:‘下边有只活物,提将上来,剥了过年。’又有人说:‘那厮名叫德生,黄干黑瘦,可称瘦金体,浑身剔不出几两肉……’”

    “难以置信!”

    “若非亲身经历,我也不信呀,尽管我是身经大难的,又是闯进鬼门关的。提审我的是两个人,一是阿厘,一是鸡毛。他们明明认识我,又逼我自报名姓,逼我供出指使人。这是初审,判我二十年徒刑。再审我的又是谁?一是柴户,一是炉丁。柴户主张加刑一年,炉丁主张减刑一年,末了一年也不年……”

    “原来呀,他们只是拿你取乐。”

    “爽生说,他们的训练已经进入常态化,即将实现全民皆兵。拓海说……”

    “拓海也在那里?”

    “拓海现任军训教官,直接听命于主君,以三位小鳌主为助理。拓海抓军训,重实战,说是:‘居常虑变,处易备猝。’主君倚重他,说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有龙之池,永不枯竭。’阿阇梨受川岛太太之托,前去找拓海。他找到拓海,又请求留下来,说是:‘离开龙虎町,来到蝎钳山,犹如去虎口归慈母。此地没有歧视,没有压迫和剥削,没人当两脚羊,天地又是广阔,空气又透爽,简直是人间天堂!’阿缰拖儿带女去找他,泪洒一路。阿缰找到阿阇梨,又当着众人唱起来:‘明天回去把家搬,明天回去搬家来!搬家去,搬家来,搬家搬家搬家去,一家一火全搬来……’阿阇梨也唱,先独唱:‘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你们信神也当信我。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若是没有,我就早已告诉你们了。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随后,又领老婆孩子一起唱:‘主为我预备的,是我心未曾想过的;主为我预备的,是我眼未曾看见的;主为我预备的,是我耳未曾听到的。啊,主多奇妙多美丽,我禁不住要赞美,我禁不住要欢呼。在主无限的爱里,我禁不住要歌唱,我禁不住要跳跃,在主丰富的恩典里……’”

    “你见到野次了?”

    “我连千法师那个大总管也见不到,怎能见到主君?相隔几重山哪!”

    “一个小山谷,聚了那么多人,又是怎么住的呢?”

    “朝南的那面山坡,本来只有千法师的一个山洞,名为洪恩洞。如今,他们又凿出几十个山洞,形似马蜂窝。最大的一个,名为洪福洞,阿梅、阿兰带一伙妇女在里面纺线织布,白天黑夜点着电石灯。阿缰到来后,传授西阵织技艺,使蝎钳山的纺织技术上了一个大台阶。柴户带领一伙男人烧制木炭,炉丁带领一伙男人打制铁器。总之,大家分工不分家,人人乐哈哈,似乎大同社会不期而至。只是,原本的一家人,相见不交一言……”

    “此时冬山如睡,又怎么防寒呢?”

    “有人感觉寒冷,便念诵主君之名,身体即刻暖热。平时,有人提起主君之名,大家便低首合十,默默祝祷。”

    “哇,我理解什么叫神痴了。”

    “他们纪律严明,一不偷二不抢,凭双手创建财富。拓海献出他近年的积藏,主君推拒不了,命人转送寺院。山童献出两箱财宝,主君命人焚烧,末了焚成琉璃状的一大块。主君有旨,来年在那片生茬地上种土豆,栽桑树。同时,在洪恩洞开办夜校,讲论忠孝节烈。”

    “刚上来,你为什么吓我呀?”

    “没有惊吓,哪有惊喜?哈哈,那也是德生送给大东家的一件新年贺礼!”

    “你有那么高兴吗?我想,健一不怕你,但怕野次。”

    “大东家绝识高见,正所谓:凤眼识宝,龙眼识珠,牛眼识草!”德生欢喜道,“明天我去找健一,对他说:‘蝎钳山传令:主君赐婚,阿竹嫁你!’”

    “野次那些人,迟早闹出事来。”

    “拓海私下劝主君:‘拓野正在东京,准备报考海军学校,你可以跟他一同报考。’主君说:‘我志不在小,岂能让人考?我终将重出江湖,只是待贾而沽。’随后,他吟诵一首古诗:‘穆满当年物外程,电腰风脚一何轻。如今纵有骅骝在,不得长鞭不肯行!’有一天,他远扬而去,谁能支应那个局?可见,对那些人来讲,现时生活有如一炊之梦。我本想住上几天,又怕出不入兮往不返。”

    “以后少去。”明一想了想,“今晚,我让阿竹送你两碗热菜,一壶酒……”

    “我的几个穷朋友,也可称所识穷乏者,多年没有来往了。我想走一走,望一望,争取家至户察。除夕之夜,大家围坐,同盘而食,各谈家事,强过在家喝闷酒。今天,我的心中事没有了,喝凉水也能醉倒呀。而吹牛之事,世间大乐,不费一钱……”

    “少喝。”

    天晚,德生换上新衣,刚锁上门,庆太跳来了。

    “德生君,”庆太叫道,“到我家过节吧!”

    “到你家过节,餐霜饮雪?”德生抖身道,“走,跟我喝酒去!”

    “哪里?”

    “饭馆!”

    “大年重节的,饭馆还有营业的?”

    “阿勺邀我去,又嘱我带几个朋友。”

    “拓也同去吗?”

    “拓野去东京了,拓海去蝎钳山了,拓也在家为王了。”

    “难怪呢,拓也越来越傲了,不再理我了,也不收黑钱了。”

    “看来,他革心易行了。”德生拉起庆太,紧走几步,“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人,别说考军校当军官了,小兵蛋子也当不上。”

    “拓野来信说,国家组建海军,出征朝鲜,并以朝鲜为跳板出征俄国。我也想当兵,想扛枪,不知町长大人准不准。”

    “那要看町长大人对你印象如何了。”

    “他对我印象极差。”

    “那是为什么?”

    “哎,还问!”

    “这么看,你不当兵,他不准。”

    “那又是为什么?”

    “当兵等于送死!这话,我只对你讲,而你没有传播义务,除了对明一少爷。”

    “德生叔,我认真地叫你一声!”庆太叹道,“我发现,你忠于国家,更忠于东家……”

    “我对东家,无限忠于……”德生心中一酸,“在横一通的年轻一辈中,只有你感恩呀。”

    “我庆太再笨,也知道谁对我好。我老娘要是小上一二十岁,你会娶她吗?”

    “你说憨话,分明是笨货,是蠢货!”

    “我想的是,折墙成一家。这些年,我没少作害你,可你从不计较。抚今追昔,感惭交并,我把你当作慈父一般。”

    “可是,你身为少爷,你生父又有令名……”德生掉出眼泪,“不知为何,我从没自悯自怜,像今天一样,我似乎被世人贱弃了。”

    “你有我呀!”

    “噢……至少有你,幸而有你,只因有你……”

    “你是让邪风扑着了吧?”庆太左右唾了两口,咒道,“唵嘛呢叭咪吽,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八龙八虎八大金刚,头戴火龙照耀四方!五百罗汉尊,前来护我身!天罗神,地罗神,替我消灾化埃尘,急急如律令!千斤铜链,万斤铁锁,先锁狗头,后锁狗腿……”

    “我的儿,又冒贼腔!”德生失笑道。

    “请问,今晚有行动吗?”庆太悄声道,“我长于钻地沟,爬墙头,可又何敢在你面前逞工炫巧?那么,今天这一次,请你出动,我来把风……”

    “想挨踹?”德生飞起一脚,打了个旋子,“这一脚下去,你小命没了!”

    “这便叫无影脚吧?”庆太边走边笑,“哈哈,你真是贼佬呀,我真的没跟错人呀!”

    不一时,两人来到牌坊前。

    德生收住脚步,叹道:“似乎是,这一路挂灯笼的没几家,扯绳子、插松枝的也没几家。”

    “各家各户的私财,让公家搜刮罄净了,只为那个祇园祭。”庆太叹道,“征敛无度,致使民穷财尽,志士仁人不忍为,也让我不得施展。幸而,蒙多谋的尘八君指点:干哪一行,都要拜师——道之所在,师之所存,比如琴师、厨师、法师,自学成才的只有吃才。牛头先生也说:‘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当下,二位长者一致劝我,不要甘于小成,要虚心向你学习……”

    “二十年前的今天,比现在早些时候,此地上演了一幕剧中剧,妙绝一时。”德生顿了顿,“庆太少爷,今晚牌坊上吊死一个人,明天路人如何评说?”

    “那要看吊的是哪一个了。”庆太蹿了蹿,“假如吊的是我,路人一定拍手称快,我老娘也不必奋力狠命地咒我了。”

    “你又退学了?”

    “这一回嘛,也没算全退。当时,牛头先生给我布置了一项课外作业,说是让我用一生完成。那项作业,终了要写成论文,名为《论窃国与窃钩之区别与联系》。目前我发现:窃国与窃钩,性质相同,行为方式有异,结局正好相反。所以如此,在于行为人的胆量有大小之别,胃口有深浅之分。更深一步的认识,我还没有呢,尚未出道嘛。另外,语意如何贯通,结构如何搭建,内容如何删改,也超出了我的写作能力。不过,牛头先生提示我,借地利之便,依附于你,随时候教。他强调指出,你是京都一带要利盗名之士的教父,在偷猫盗狗上也独有建树……”

    “牛头该死!”

    “其实该死的是我,因为我的存在增加了社会不安定因素,助长了不劳而获之风,让良民重垣叠锁……”庆太解下裤带,“德生君,借你一双大手,托我上去!”

    “我托你,谁托我?”德生悲声道,“你我死后,没人掩埋,也没人超度。据大德寺的长老说,不经超度的鬼,将堕入地狱,饿吃热铁丸,渴饮烊铜水,割头破腹,油炸火烧,如此等等。日日万死万生,无有间息,求生不得,求死不成,无有了期。”

    “千法师说我,两腮有饿纹,一副乞穷俭相。可是呢,即便命中所定,饿死渴死,我不吃热铁丸,也不喝烊铜水……”

    “所以说,生比死好。”德生释然道,“庆太少爷,请你认识到:我们没死成,我们成了两个活头鬼。”

    “那么,待我谢天谢地!”庆太撒了一股尿,又褪下裤子,蹲身拉屎,“事急无君子,请勿见怪。人道是,闻屎臭,觉饭香。等腾出肚子来,才便于赴宴哪……”

    “嘿!”德生苦笑道,“你当真想死,也得吃顿饱的,以免堕入饿鬼道!”

    “说的是呀……”庆太站起来,提上裤子,“预备活动做完了,请你带路上场!”

    “你不认路?”

    “哈哈,我是惯走暗道的,闭着眼也能摸到!”

    两人齐步前行,很快来到鹊鸣屋,见阿雪正在扫院子。

    “明天就走了,又扫什么呀?”德生上前道,“阿雪,扫院子破财,你没听说吗?”

    “我借故,在等哥。”阿雪弯腰道。

    “我带来一位小客人。”德生指指庆太,“你有找不见的,只管问这位少爷。”

    “那好呀。”阿雪一笑,“几天来,我在各屋东翻西找,地板上的灰尘也蹭光了,生怕落下什么,心里长草似的,猫抓狗似的……”

    “终归在留恋,毕竟住了几年。”

    “日子那么顺,实在不想走,宁肯化在屋里……”

    “那是什么言语?”德生皱皱眉头,走向起居室,“进去说吧。”

    此时,室内点着六七盏玻璃罩子灯,拢着一大盆木炭,热臭令人眩晕——阿勺和阿弥三人歪在铺上,光着脚板。

    “你们三个家伙也在呀?”德生笑道,“我当阿勺单请我呢。”

    “你难请,我们是来陪你的。”阿弥说,“可我又想,你这时才来,肯定吃过了。”

    “论说呢,你们晚到才是,以便捡些骨头啃。”

    “德生哥,”阿佛说,“今天的场,别说别的。”

    “让你说别的,你能说几句?”

    “我只说一句,今晚讲忌讳!”阿弥叫道。

    “你们一伙狗腿差,什么恶没作过?又讲那一些!”德生拉过庆太,“我隆重推出一位少爷,请大家表示热烈欢迎!”

    “请关照!”庆太鞠了一躬,“在下姓芦川,名庆太,德生君的东邻,虚度一十七年,曾受业于牛头先生,至今没有固定职业,不免东家走西家串……”

    “谁不知谁呀?”阿勺笑道,“庆太少爷,今天到我家,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阿勺!”德生喝了一声,“阿弥三人没交程仪吧?不交别管饭,他们向来吃完抹屁股。”

    “德生哥,”阿陀说,“我们料知你的程仪重,因而先交了。”

    “你们怕我拿不出,又怕我拿不出手。”德生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包,递给阿雪。

    “历年蒙哥关照,哪好意思……”阿雪手托纸包,掂了又掂。

    “我猜到了,里面是五日元一张的大钞!”阿佛怪笑道,“阿雪呀,你再不收起来,我认定你跟他有私情,并骂你不向本夫向孤老!”

    阿雪听了,双手遮面,退出门去。

    “让我一戏,她成嫁时样了。”阿佛笑道,“我的话虽然没有还春之力,但也揭穿了她的伪装!”

    “德生哥,”阿勺说,“你来之前,阿雪出出进进,只想及早迎到你。平日里,她也把你挂在嘴上,装在心里。客人吃剩了,她总是说:‘留给我哥,他爱吃腥生。’至于我爱吃不爱吃,她从来不考虑。”

    “让别人的女人装在心里,自己有什么感受呢?”阿佛叹口气,“今年秋天,我在醍醐寺砌院墙,正赶上秋老虎。一个明月夜,我出外乘凉,不觉来到一户人家。那家敞着大门,几名女眷坐在院中,一旁放着茶壶、茶杯,另有一盘切开的西瓜。她们穿着纱衣,摇着罗扇,你言我语,莺啼鸟啭。我不知她们在说什么,只知她们谈的是同一个人,一个远行未归的男人,而那个男人是我最熟悉的……”

    “那个男人不会是你吧?”德生冷笑道,“你绕着地球转三圈,也不会出现在人家的话语中。哼,一身汗臭,两手老茧,丑妇也不看你一眼,除了你那瞎熊眼的老婆!”

    “想一想,又有什么呢?”阿佛出神地说,“她们念的要是我,我宁愿暴死,尸身不收。”

    “我听说,醍醐寺一带荆棘丛生,荒无人迹,神藏鬼伏。”

    “那些女人,即便是女鬼,我也愿死在她们身上……”

    “阿佛今天怎么了?”阿弥寒起脸,“这种鬼话怪谈,也不像他讲的呀。”

    “他让女鬼附身了,我知道为什么。”阿陀笑道,“我们进屋后,他围着四面墙走了一圈,一边敲敲打打,末了从一道隔板缝里扯出一只粉红色的丝袜……”

    “听我讲完!”阿佛提起神,“第二天夜晚,月色如昨,我又去了那所院落,见大门大敞,院中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动静。我走进大门,感觉脚底生寒,低头一看,见有一只丝袜。待要细看,乌云遮月,妖风四起。回去的路上,栽了好多跟头,脸也磕肿了。”

    “接吻了,跟大地!”德生笑了笑,坐下来,“今晚,我们为何而来?跟阿勺叙别!”

    “阿勺君,”庆太伸头问,“你想去哪里?”

    “回牧之原老家,到那深山之中,以木石为居,以鹿豕为友,做一位青林客。”阿勺缓声道,“或者是,按阿雪的意愿,买一座山谷,栽一片茶树,搭一所木屋,再养几只鸡……”

    “养什么也别养鸡,鸡是给贼养的嘛。”庆太正色道,“此乃业内人士之言!”

    众人相视而笑。

    “我以为,世上最好的行当是开饭馆。”庆太又说,“自奉圣人之教,我便立下宏愿:到饭馆当伙计,专司传菜。可是呢,我老娘说:‘你这样的伙计,哪家饭馆敢雇佣?’我当不成伙计,又没钱下饭馆,何以解忧呢?到了晚上,扮成食客进入饭馆,趁乱藏起来。闭店之后,吃上一夜,别管生的熟的。次日中午,扮成食客,走出饭馆……”

    众人大笑。

    一时,阿弥说:“我们吃上一夜,明天一早上八坂神社!”

    “我得回家睡。”德生冷笑道,“冰冷的早上,你们去八坂何干?”

    “一为祈福,二为解恼,三为自庆又过了一年。”阿佛眉开眼笑,“我相信,只要心诚,一年胜过一年。”

    “龙虎神社焚毁后,每逢正日,我必去八坂神社,比邻人动身早,且有逐兔先得、疾走先得之喜。”德生音容凄楚,“然而,神灵赐给我什么福祉了?又为我驱除什么烦恼了?”

    众人默然。

    半晌,阿勺说:“论年龄,德生哥假如活在乡下,也算个稀好的小老头了。可是呢,他跟当年一样花俏,鬓角只差一朵小黄花。”

    众人听了,浅浅地笑了。

    “德生哥,”阿勺又说,“龙虎神社哪天重建?”

    “为何问那?”

    “阿弥三人想揽活,托你跟町长大人说情。”

    “我是有年纪的人了,不做向火乞儿了。”

    “为了哥们嘛……”阿陀说。

    “连日来,本人水宿山行,未曾得一时之闲。”

    “早就知你会推托,我们才求阿勺哥的。”阿佛欠身道,“越过你这一级,切莫见怪哪。”

    “事成了?”

    “工价银已经预支了。”阿佛笑呵呵,“町长大人要求,石材选用芝麻黑、芝麻白两种类型的花岗岩。”

    “嗯,那等石材,质地匀实,越磨越光滑,适合建神社。”德生点点头,“只是,仅石材一项,便用钱无量!”

    “市政府拨发了专项资金,还要组织募捐呢。”阿勺说,“他三人领了工,预支了部分工价银,又怕找不到那等石材。阿雪说,她娘家垒猪圈用的正是那等石材。他们一听,当即交出五十日元的订金,限半月拿出样品。正因如此,我才决定明天走,又想带他们走,可他们变娇气了,趁钱了嘛。”

    正说着,阿雪端来一大盆菜,放在圆桌上:“开吃吧!”

    “嫂子,你是喂猪呀?”阿弥拉下脸,“我不似以前了,你得高看一眼。”

    “你还是那个熊样,细菜也是粗吃。”

    “嫂子,不上酒了?”阿佛问。

    “有了酒,不知你们三个又屙出什么来!”阿雪轻唾一口,又对德生说,“哥,饼子烙上了,请到厨房一看。”

    德生答应一声,走出门,来到厨房,阿雪跟脚走来。

    “哥,”阿雪递给德生一只马扎,“那屋里死臭,你受不了吧?”

    “跟泥瓦匠相处,还在乎什么?”德生坐下来,“井健回老家半年了,你也想坏了吧?”

    “我在算日子,越算越心虚,一怕孩子不认我,二怕孩子有闪失。”

    “渡河自有人撑篙。”德生摸出两张照片,捻开来,指点道,“这一张,是井健在茶园的立照,春末拍的,你看他有小主人样了吧?茶园是阿竹为你预选的,以改种桑树为借口,一町地不过十日元,物超所值吧?这一张,是井健和阿竹的合影,霜降前拍的,你看两人像姐弟吧?”

    “哥呀,”阿雪眼含热泪,“你一趟趟地派阿竹去,又瞒着我,不愿让我出路费呀!”

    “上一趟,阿竹带来一条消息:老家人听说栽桑养蚕可致富,盼你及早回去,带领他们共同致富。但我以为,你即便是那方面的能手,也不可那样干。在你们牧之原,没有比种茶更有前景的产业,牧之原茶本是静冈茶中的精品嘛。那样的雪灾,一生至多遇上一次,灾后正是买地时机。”

    “哥,我记下了。”阿雪弯弯腰,“走之前,我想见阿竹一面。”

    “等健一、阿竹完婚,我带他们去看你,往后就当亲戚走了。阿竹说,那条官道修成了,铺上沥青了,没有不能跑的车了。”

    “等茶园买下了,出产了,我把上品留给你,一两也不卖。可是,眼前这一步,是不是迈大了,是不是对路,我心里没底,因为我是跟大商家做交易……”

    “前时,吹越町长劝樱木先生把厂址定在龙虎神社,我反对,而反对有效。我的理由充分又简略,但我不能讲,跟你也不能。我跟阿勺讲的是:‘从明年开始,国家实行土地登记,取消土地买卖禁令。只是,鹊呜屋的地皮本是公用的,房主一家死绝了,房屋的所有权也将归公。你及早卖掉,回乡当地主,正是金蝉脱壳之计。’”

    “哥呀,万幸他听了你的。”

    “今天,听说你们明天回乡,我顿感阴云垂地,黑雾迷空。刚才,走到神社,无端地落泪,以为落雨,只怕是不吉之兆。所以,我劝你,凡事当心,恪遵垂堂之戒,以全身远祸为要。阿勺心不在肝上,我在我说他,我不在你说他。你记住,宁愿挨骂,别落后悔。戏文常讲,某某恣意妄行,反说妻子妄谈祸福。为了验证他的失误,上天把他推向绝地。”

    “阿勺自来京都,不是哥横遮竖挡,他少说死过八回了。”阿雪取出那个纸包,“这是哥送的程仪,论说我不当急着拆的……”

    “嗯?”德生打开一看,填进炉膛,“对不起了,我也不想解释。”

    “所以说,也请哥当心。哥呀,我没什么送你的,只有一担木炭。”

    “我……”

    “哥你用得着。”

    “我家有你家几只细盗盘子,有你家……”

    “哥呀,什么你家我家的呀?”

    这时,庆太跑来,唉声叹气。

    “庆太少爷,你吃过了?”德生问。

    “这么大的工夫,按说吃过了,可我插不进筷子呀。”

    “我们走吧。”

    “那么,我也不留了。”阿雪递给庆太一只砂罐、一只瓷坛,“回去吃吧,有酒有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