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山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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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出海

    在京里调养了三日,熙和一面再三叮嘱韦柳不可将她回京一事告诉董家,一面到底撑着身子回了泉州。六月下旬这日清早,霍敏得了消息已在城外等候,见到熙和面色,很是吃了一惊:“可是病了?”

    熙和摇摇头,只道南边暑热有些苦夏,又叫霍敏上了马车,借着车辙声,先自轻言细语将面圣的经过跟霍敏讲了。

    当日在养心殿,皇帝提出“内帑入股”兹事体大,她却也只得应承着。熙和捏紧了拳头道:“本是做着即便船沉在海上,损失亦无伤大雅的准备,才做出贩卖票证这样一出来,不想情势一变,竟将咱们逼入了不得不赢的境地。”

    霍敏不语,只拉过熙和的手:“这些你都不要想,咱们先去至善堂,好好让佟掌柜给你看看。”

    熙和一时有些窘,忙道:“哪里就这样娇贵了,我自己也是大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车马劳顿,需调理两日罢了。你别操心这些,还是当真想想如何保咱们初次海贸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好叫养心殿里那位得了好,不再追究我擅自跟南边的官员们沆瀣一气,这才好保住咱俩的脑袋。”

    霍敏被她的话逗得大笑:“娘子说得是正理,是我不得要领了。”便又将熙和不在这些日子,船队如何采办了各色上好的货物,如何安排了装船等事一一讲给熙和。

    “你是没有在码头上瞧,那巨大的瓦岗里套着小的瓷器,中间以布匹隔开,瓷器中又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茶砖,壮观得紧。”又道,“现下既然那位要做这样的安排,自然差事是落在向大人身上。这样说来,只怕他把向大人派到泉州的时候,心里就已存了这个主意。反倒是将咱们拿捏一场,叫你受了这连日的艰辛。”

    熙和笑道:“前头你出事时,我来说他的不是,你总是不肯,左一个大道理,又一个大道理,如今怎么你自己就说得了?”

    霍敏叹了口气,道:“前面几回,或是为着天朝的国本,或是为着开埠的大事,即便受些磋磨,总是情有可原,放到哪朝那代,都有这个道理。这一回,他却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惜挤压国库的进项。为了一点银钱,筹算到此,真是老糊涂了!”

    熙和悚然,亦万没想到霍敏能说出这样重话来,忙拉住他的手道:“你这是怎么了?何以至于这样动气,不过就是那位也缺银子花罢了,既有海贸的途径,他要银子咱们总能设法办到。”想了想,又道,“是了,你总还是将这些天下的道理放在心上,连带着也忍不住要褒贬庙堂上的人。那你就这么想,开埠了总是件开源的好事,为着这福建、两广的经济也值你这些日子好好谋划,再怎么说你与奉将军这些日子做的也都是为着天下好的事情。”

    霍敏点点头,揽过熙和的肩头:“你清减了许多,回去好好养身子,出海的事情,交给我即便,不论是那人入股的官营船,还是咱们自己的船,我都会叫有获利,你不必再操心。好在这一趟,倒是把票证的事情解了个七八分,你这主意是好,我此前不该那样说。”

    熙和见霍敏主动说开,也并不以“内帑入股”添了许多重压责怪于她,亦觉心中烦闷之情遽消,便拉开马车纱帘,与霍敏细赏起泉州城初夏的景致来。

    又过了三五日,天朝集结的官营船队终于浩浩荡荡地驶进了深港,马上要重开向南洋的航道。泉州的百姓将港口围得水泄不通,好事者一面山呼万岁,一面争先去看那遮天蔽日的船队。人群之中,有一个着绿衣的女子,背上背着个极大的褐色布匹包袱,艰难地拨开身边的人浪,一步一步朝旗舰的方向挪过去。所经之处拨弄到的人,立即发出不满的怨言,但这些人在看到女子的一刻,便大都噤了声,默默为她让出道来——只因那是一张不年轻却极美的脸,更可一说的是,这张脸虽美,但带着浓浓的哀怨,自然透出一种叫人不敢亵玩的庄重来。绿衣女子急切地走着,终于到得队列的最前端,她冲维持秩序的官兵大喊道:“我要见奉将军!我有重要的事体要与奉将军讲,你们让我去见他。”

    那兵士正是奉达诚的一名亲兵,本待不理,见到女子的一刻却愣了一愣,只道:“大姐,一则奉将军不是说见就见,二则他们已经登船了,此时再见不到。”

    绿衣女子言辞恳切:“今日无论如何,我得在开船之前见到奉将军,他们手中的邹太监的海图有些问题,若是见不到,必然会给通航之路添了许多不必的艰难。”

    兵士又上下打量了女子一眼:“大姐,你如何知道海图一说,可是有什么因由?”

    绿衣女子却不肯多说:“我知道这事,足以说明该让我见奉将军一面,我一个弱女子,饶是上了船也做不出什么大案来。”

    因海图之事绝无外传之理,兵士有些拿不定主意,略想了想还是道:“大姐你跟我来。”便将她放入隔挡人群的木栅栏之中,又领着她往海边去了。

    不一时,绿衣女子跟着那亲兵上了旗舰。主舱中,一个桌案边站着几个人,正对着舱门的是一个一身黑衣的青年男子,生得极俊秀,只是周身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叫人不敢逼视,正是奉达诚,他侧首站着一人,相貌上不逞多让,只是身上透着温和的贵气,倒不似之前那位一样叫人心生惧畏,便是霍敏了。侧面一人穿着灰绸马褂,是王韫的幕僚杜柯。另有几人,因俱着一色参将的服饰,倒十分好认。大太监向怀安亦在宝船上,却并不在此处,只在客舱中歇息。

    女子向黑衣男子拜下去,道:“奉将军在上,邹太监海图有些许谬误,民女有海图来献!”

    奉达诚眼中一闪,问道:“你是什么人,此话怎讲?”

    绿衣女子因道:“民女乃是陈三宝的女儿陈彩珠,我所持宝图乃是家父早先留与我的。”

    奉达诚与霍敏对视一眼,惊异之色溢于言表,他们经过前事,亦都知晓陈三宝的女儿乃是谭先令夫人,只道此人应将他们恨之入骨才是,不知如何会来献海图。

    杜柯道:“谭先令买凶杀人,被拘捕审问,已判了绞刑。你作为罪眷,按律行刑前应在娘家看管居住,怎的自行在外走动?”

    陈宝珠并不去理他,向奉达诚、霍敏道:“好叫两位大人知道,谭先令所以在海上走私一途上处处越过其他大商家,除了我爹留下的船为他所用外,还有一点便是他手里有我爹的海图,这些年来,他靠着海图一直在跟南洋诸国做生意,虽没有走通航道,但哪怕是近海,有了我爹的海图,行事多少方便!”

    “谭夫人,”霍敏道,“可否将海图借我们一看?”

    陈宝珠便从背上取下那大包袱一抖,果然出现一个卷轴,两个亲兵上前将卷轴展开,赫然便是一副海图!那图较之邹太监的海图,少了大部分航路,但南洋一带却密密麻麻纵横交织着不少线条——显是这片海域的细节都为之一一囊括在内。

    霍敏和奉达诚对视一眼,便即埋首于海图之中,细细察勘起来,二人研究邹太监的海图多日,早已将南洋一带大致的海岛、海路看熟,也将各家船员们所述历次航海遭遇听得熟了,自然知道海图是真是假,两下比对立即看出了陈氏海图的精妙可取之处,端的是此行的及时雨。

    奉达诚拍案道:“好!多谢陈大姐相助,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陈宝珠眼睛一亮,对着奉达诚点了点头,道:“如今谭先令既已伏法,民女但求脱籍,让谭先令在大狱之中签下和离书,从此令民女与谭家从此再无瓜葛。”言毕,一张秀丽的脸上原本常在的凄苦之色渐渐淡去了,反而出现了一种超脱的神情,令那原本就甚是娇好的容颜焕发出新鲜的光彩来。

    奉达诚毫不犹疑:“此乃小事,何足挂齿,你下船之后,我自会派人帮你办好。”

    那陈宝珠的眼中立刻浸出泪来:“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民女拜谢奉将军!”说罢,她盈盈一拜,便要退出舱去。

    “等一下。”霍敏却开口叫住了她,“陈大姐,可否请教您,为何要脱籍?莫说谭先令之罪按律不及家眷,我瞧您对令尊的情义如此深厚,断不是那薄情寡义之辈,谭先令秋后便要处刑,用如此贵重的一幅海图只换一个和离,是为着什么缘故呢?”

    这番话似乎触及了陈宝珠心中的痛处,她本蓄在眼中的泪水似决堤一般夺眶而出,半晌方道:“既这位大人相问,今日就耽搁各位一些,叫听一听我家中的事体,并泉州城海上的一点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