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长安的路程山水相隔，崎岖漫长。

    玄奘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的驾着马车在路上飞驰，因为他要在夏军与郑军会师前，说服唐帝李渊退兵，把战乱化于无形，让各方势力陷入相互僵持、平衡的状态。

    说来也奇怪，玄奘自己驾车，居然没有一点不晕，也许他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天生劳碌命。

    在一连几个日夜的持续赶路之后，再加上最近两天完全没有吃上一顿饭，玄奘的身体开始有点吃不消了。同时拉车的马，虽然能从路边吃草来补充体能，但是这样没日没夜的跑，得不到足够的休息，体力也被严重透支，现在一车一人一马，只能缓慢的行驶在荒芜人烟的道路上。

    就在这人困马乏、举步维艰之际，玄奘突然发现有一群人出现在了路的前方。

    玄奘驾着车缓慢的来到人群边上，勒住马缰把车停在一边，只见一群人围坐在路边，确切的说是一个老人、一个小孩、三个青壮年和两个女人，也正用齐刷刷的眼睛看着玄奘。

    玄奘紧忙下车上前，跟老人打招呼道：“老丈您好，冒昧打扰，由于日前赶路匆忙，未曾准备干粮，不知可否向诸位叨扰一顿？”

    众人均抬头看着他，然后又看看放置于他们中间的一块干粮，只见老人闭眼思索片刻之后，表情无比复杂的把干粮递给了玄奘。

    玄奘也是饿急了，赶紧大快朵颐起来，六个大人见他已经吃上就不再看着他，纷纷找个合适的地方倒在地上卷缩身子睡觉，只有小孩眼巴巴的看着他手中干粮。

    玄奘由于吃的太快，再加上干粮太干，被呛的接连咳了几声，小孩见状，赶紧跑到他们行李里面找出一个水袋，送到玄奘的面前，玄奘感激的接过水袋，拔开塞子就往嘴里倒，当一口入肚，他才反应过来，小孩递给他的是酒，玄奘以前是滴酒不沾的，第一次尝到了酒的滋味，感觉很冲头，但是实在是太渴太饿了，连着又喝了几口，然后才把剩的酒又递还给了小孩，小孩接过酒带就跑回了她妈妈的边上去了。

    玄奘吃完了人家的干粮，又喝了人家是酒，充满感激的眼神看了看众人，然后就感觉晕晕乎乎，一头倒在地上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玄奘睁开眼睛醒来，发现给他干粮的人，正围在他边上盯着他看，接着玄奘又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已经被绳索绑的严严实实，玄奘用力的想挣了挣身上的绳索，发现丝毫没有松动的痕迹，然后就很是不解看着老人问道：“老人家这是为何？”

    老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吗？你昨天晚上吃的那块干粮，是我们最后的一块干粮，我们一家人其实已经两天天没有吃东西了。”

    玄奘听完后，心里感到无比的内疚，很难为情的道：“老人家我吃了你们的东西，真的实在太抱歉了，如果您早说的话，我是怎么也不会吃的，可是我有点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自己不吃，反而把它给了我呢？”

    老人无奈的回道：“你也看到了，干粮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块，给任何一个人吃，对别人都是不公平的，给你吃掉，至少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

    玄奘急道：“那你们可以平分啊，或者可以先给小孩子吃啊！”

    老人道：“如果平分的话则犹如杯水车薪，根本不足以支撑我们到夏国投奔亲戚；而给小孩子吃，从情理上来说固然没错，他或许可以走的更远，但是他离开了大人的守护，他如何逃得过沿途的豺狼虎豹？又如何能抵抗得了如此乱世中的天灾人祸呢？”

    听完老人是话，玄奘有点蒙圈了：“老人家，那接下来你们又该当如何呢？”

    老人与众人听完玄奘的问话，都不由自主的把头转向了马车。

    玄奘瞬间明白了他们的用意，连忙回绝道：“老人家，不是我小气，这匹马车是我要用来赶去救人的，晚了就来不及了。”

    众人听完都面露不快，老人则反问玄奘道：“你要去救人是没错，不过你所要救的人命是命，我等七个人的命就不是命？”

    玄奘急忙解释道：“老人家您误会了，我此去是关乎着很多很多人的命。”

    老者继续反问：“在你看来，很多很多人的命是值得你去救，那很少人的命就是该死，就是应该被舍弃的？”

    玄奘被老人的接连反问彻底震撼到了，是啊，很多很多人的命是命，很少人或者哪怕一个人的命，就不是命嘛！玄奘原本充满信仰且坚定的眼神瞬间暗淡了，他低下了头轻声的对众人说：“马和车…你们拿走吧！”

    老人听完玄奘的话终于松了一口气，其余的人，则有人不屑、有人欣喜，然后把各种收拾好的东西准备往车上搬运。

    玄奘看着他们早已准备好的行李，顿时又心生疑惑的问道：“老人家，你们为什么不趁我熟睡的时候，直接把车驾走呢？”

    老者听完不无气愤摇了摇头道：“所谓不问自取是为贼，我等都是仁义良善之人，岂能做这鸡鸣狗盗之事，况且我们坚信你肯定会答应我们的。”

    玄奘哑然的笑了笑，然后看了看身上的绳索道：“既然我已经答应你们了，那你们是不是帮忙解了我身上的绳索？”

    老者忙又摇了摇头：“真的很抱歉，恕老朽不能从命，我们知道你是一个练武之人，如果放了你，你就有了其他选择的可能，人一旦有了其他选择可能的时候，心态就会变的复杂、变的不可信，有的选择还可能是泯灭人性的。”

    玄奘听完老人这套古往今来一直被不断使用的强权歪理，便不自觉的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看了看身上的绳索，不再言语。

    老者吩咐着众人准备离开，突然，其中一个年纪最轻的男人，顺手拿起玄奘身边的配剑，拔出剑鞘，欣赏了一下，准备一起带走。

    老者赶紧呵斥道：“把剑放下，它不属于你。”

    年轻男子争辩道：“带上它可以保护我们。”

    老者继续斥道：“它不但不能保护我们，还可能害了我们。”

    年轻男子很不情愿的把剑扔到一旁，然后跟着众人上了马车。

    小孩看了看地上的剑，又看了看玄奘，然后用脚把拔出来的剑往玄奘身边踢了踢，这时小孩的妈妈一把把小孩抱起来，也坐上了马车。马车在玄奘的目送下，飞奔而去。

    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玄奘静静的躺在地上，躺了很久很久，一直躺倒天上下起了大雨，他依然不动，任由雨水拍打着他的脸，此刻在他的脑海里，一直琢磨着老人的那句‘很多很多人的命值得你去救，很少人的命就该死’，应该是所有人的命都该救啊，而且不光是人，动物的命也是命啊，众生平等啊，还有自己是抱着一个救人的心，却还要面临着多和少的选择呢？难道就没有一种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吗？就像解决郭家庄的纷争一样。

    但是想到郭家庄的事，玄奘心里又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他绞尽脑汁编织的平衡，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打破了。

    玄奘心里在苦闷，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种可以同时拯救天下苍生的办法吗？难道就没有一种方法像老人捆着他，让人没有其他选择的可能，只选择好的一面、善良的一面，这个世界是不是就没有了杀戮、没有了纷争，念及于此，玄奘在那一刻突然顿悟了，他终于懂得了观音菩萨说的渡人与救人的区别了，渡人是从根本上改变人的思想、渡化他们的心灵；救人只是像破洞的铁锅，你打了一个补丁，不知哪一天哪个地方又破个洞，或者没有破洞，有了锈蚀，锅也会越来越脆弱，直至整个坏掉。

    玄奘脑中突然闪现，佛经上说的普渡众生，渡众生到达幸福的彼岸，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途径。

    想不到兜兜转转，彷徨、蹉跎了十余载，玄奘又回到了原点，原来上天早已注定他这辈子就是一个做和尚的命，于是他再次找到了人生的方向，那就是普渡众生。

    可是要想普渡众生谈何容易，长这么大，连个人都没说服过，更不要谈什么跨越物种的飞禽走兽、蛇虫鼠蚁了。自从他跟着师傅法明走出金山寺以来，遇到的人像是船到江中心坐地起价的船夫、接着是反客为主的强盗、扬州大运河边上身陷囹圄的客栈老板、无端被残害的小鱼、想跟佛祖做交易的伪慈善家钟大善人、为情投河自杀的钱天鹅、因被围猎而流浪天涯的小鹿……，还有被天下大乱所裹挟的芸芸众生了，要想渡化他们，那可绝对是无比复杂性、无比繁剧的大工程。

    此刻，玄奘又想到那个自称观音菩萨的家伙跟他说过，要想普渡众生，只有前往西天求取大乘佛法的经书。而且还说过有一天他回心转意的时候，可以去南海找他。

    一切思忖完毕之后，玄奘的心境瞬间明亮起来，漫天的雨滴，仿佛瞬间都变成五彩缤纷的烟花，点亮整个世界。

    接下来的南下之路，玄奘基本以水路为主，饥饿虽然还是常常伴随，但是恢复了僧人的身份，使他得到食物更容易一些，而且心理上也不再觉得化缘像吃白食了。

    一年多的风雨兼程之后，玄奘顺利的到达了南海观音的道场，大概是汪洋相隔的缘故，在他见到观音菩萨的时候，观音菩萨当时还挺清闲的，据说那几天正好是在休假，观音的样子也不是昔日富公子的模样了，而是恢复了脚踏莲台、头梳盘龙髻、身披素罗袍、左手托着净瓶、右手拂着柳枝的官方形象。

    玄奘见状赶紧上前合什问候：“敢问观音大士是否还记得我？”

    观音仔细端详了一番回答：“看着面熟，但是见过的人实在太多了，一时想不起来了。”

    玄奘心想你不是全知全能吗？便不再跟她绕弯子了，直接说道：“小僧立志要普渡众生，想去西天求取大乘佛法，请大士指点迷津。”

    观音听完平静的道：“最近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来找我问这件事，迷津不是要靠人指点的，是需要自己去摸索探索的。”

    听完观音的回答，玄奘瞬间懵圈了，他不远万里，跨洋过海的，竟然这么被敷衍，便心生不快的道：“大士，您十年前给我个念想，让我来找你，现在我跋山涉水、远渡重洋的过来了，您还给我打哑迷，这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观音听完玄奘的责备，立刻回呛道：“我有对你说过让你来找我这件事？不过说实话，要去做这件事的人太多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而且去取经的这条路千难万险，到时候将会有无数鬼怪出入、万千妖魔横行，有可能还要将受刀山火海之苦、跨越雪地沼泽之难，最关键的是，克服了这些困难，还得要有办法把这些经书运回来。

    玄奘此刻听完观音的话，知道是给他来激将法呢，不由笑了笑的说道：“大士，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跟我赘述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不远万里来到南海，不给点说法，我是不会走了。”

    玄奘自从心境开悟了以后，原来修习的纵横之学着实长进了不少，纵横学的首要之道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到神佛…，只能耍无奈了。

    观音不由笑了笑道：“这是要讹上我了。”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边上的散财龙女，龙女立刻把手中准备好的书递给了玄奘。

    观音继续道：“在里面挑一个吧，将来由他来协助你去西天求取真经，至于你能不能驾驭得了它，那就看你的本事与造化了。”

    玄奘接过一看书名《太上八荒通古齐恶录》，书里面记载的都是一些十方六界、亘古通今的十恶不赦之徒，他随手翻了翻，待他翻到记录孙悟空生平事迹那一页的时候，寥寥的几行字，先是介绍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只小猴子，然后就是他犯下的滔天罪行，他突然觉得这只猴子比较单纯，应该容易调教。

    主意拿定，玄奘就把书合上交给了龙女。

    观音见他看完，就问他道：“你在书中看到了什么？”

    玄奘回道：“看到了一只猴子。”

    观音继续问道：“除了猴子之外呢？”

    玄奘不解的回道：“没有了啊！”

    观音不置可否的道：“在你之前，可是有很多人从中看到了罪恶、看到了怜悯、看到了抗争，还有看到了宿命，难道你就什么都没看到？”

    玄奘平静的回道：“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