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紫雨第一次在信里讲到她和钟沐扬的事。

    “楠，你知道吗，他和你都是我生活里温暖明亮的阳光，一个照在身上，一个照在心里。他和你一样，让我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让我抬起头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他鼓励我穿裙子，跑步，打篮球，甚至骑自行车。我感到心里时常充满力量和自信，但又总是无法摆脱之前的恐惧。

    有时我更喜欢安静地做一些事。给他读诗，他听着听着就犯困了。一起看电影，我为里面的故事伤心落泪，他笑我像长不大的孩子。发呆不想说话的时候，他会误解我在生气，对他不满意。他看上去高大魁梧，却还是有一丝自卑，那一张文凭并不算什么，何况我身体有明显的不足。他满怀拥有爱情的兴奋，带我去认识他的朋友同学，可是每当我同他站在一起，看到那些人异样的目光，仿佛听到了他们心底里的嘲笑。和他们坐在一起，我像一个不谙世事的痴人，不合群，不懂得圆润变通，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到最后总是破坏他们的气氛。他风尘仆仆不远千里来看我，我却不能给他想要的抚慰与快乐。我们为了努力配合对方，都丧失了许多自由。

    楠，我说这些你一定懂。我的缺陷，我的伤痛，我害怕呈现自己身体的羞怯，只有你明白。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我。他对你并无恶意，还说如果他有难，你一定是第一个帮他的人。我问为什么不是我，他说再大的困难都会自己扛着不让我知道不让我担心。

    楠，又到了春天落花的时节，我又想起我们在一起看花读诗的时光。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这朵小花送给你，我需要你，也不能辜负他。”

    我读着紫雨的信，抚摸着信笺里夹着的紫色花瓣，仿佛看到她明亮的眼睛里充满期待。如果可以，我会把心里的秘密坚守到最后。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打乱了一切平静。

    大三暑假的一天，谈邈在电话里说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聚会，而且这一次只有几个熟悉的人，又是一种不得不去无法推脱的纠结。他还恭喜我，顺利分到了县城建局，可以自己赚钱自己花了。我心里没有一丝笑意。

    我说不出为什么如此抗拒回到芮城。设计老师告诉我，只要三年的总成绩排名靠前，就可以拿到系里留在省城工作的指标。我努力了三年，成绩终于排在了第三名，最后那三个人中并没有我。我去找系主任，找辅导员，找那三个人，问他们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为什么不公平，他们互相推脱，没有一个人和我理论，我连争辩争吵的机会都没有。我想要弄清真相，才知道成人的世界没有真相。设计老师劝我有时候不知道也许更能保护自己。他给芮城的朋友写推荐信，争取让我留在县城，告诫我继续努力学习，只有书不会辜负你。

    周围人都觉得我是幸运的，不花一分钱得到了金饭碗。父母尤其高兴，我能有这样一份体面的工作一辈子衣食无忧。可是我心里有深深的巨大的落差，我也许再也无法实现我的设计师梦了。想起三年前的那场高考，想起我的愚蠢，悔恨的泪水无休无止地涌出。

    几个人见面，一如既往和紫雨亲密相拥，和他一见如仇，说不清道不明因和果。这一次谈邈拿了瓶红酒，又叫服务员送来几瓶啤酒，完全是庆祝毕业开怀畅饮的场面。

    “楠，你回芮城工作了，我怎么办？我以为毕业了，我们就能在一个城市生活。”

    “你肯定要留在BJ，芮城有什么好？”

    “楠楠，你已经够幸运了。你和钟沐扬至少还在县城，我可是又回到乡下，像我爸一样为钢厂工作一辈子。你们都比我强，至少还有选择。”

    “我没选择。从我出生时，路就已经被安排好了，念医科大学，当医生，而且是回自己家的医院。”

    “你们都不要这么悲观。无论在哪里，只要自己觉得快乐就好。”

    “我一点也不喜欢BJ。那些嘈杂的声音，陌生的人流，总让我不适应。”

    “你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我们中建是流动单位，随时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落脚。”

    “可是，我不能不考虑父母……”

    “为什么不能？你现在是我的，你应该先想的是我们，不是这个人那个人。”钟沐扬将满满一杯啤酒一口气灌下，像个任性又赌气的孩子。他对紫雨野蛮的态度，让我不能坐视不管。

    “她不属于任何人，你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最痛苦的是什么。”

    “我知道，因为我达不到她爸爸的标准。我只是希望你把我当做最重要的人，你告诉我，我在你心里到底占几分？”钟沐扬的声音忽然高了，带着几分伤心，几分咄咄逼人。他们之间不为我们知道的矛盾，第一次暴露在众人面前。

    “你知道就应该更努力，而不是冲无辜的人发脾气，更不是逼她。”酒精的作用远远超出预料，我心里的新仇旧恨，让我忽然想要狠狠羞辱他，希望他不要宽容不要忍让，甚至强烈期盼他和我和紫雨彻底决裂，便不用再见。“你拿不出手的花钱买的文凭，让你自卑让你觉得羞耻，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喊。”

    “楠，别这样。”紫雨用力摇着我的胳膊，用颤抖的声音阻止我。

    “你说的对，你说的真是太对了，只有你敢说这样的真话。”他锥子一般的目光盯着我几秒钟后，终于回应了我的攻击，“我当时为什么不好好努力考一个好大学，当初在考场上，你让我抄答案的时候，我就应该痛痛快快大大方方地抄袭，我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们不知道，她可真是够大方的，自己卷子还没做完，就推到桌子边偷偷给我看，被老师发现还警告一次，那可是高考呀。”

    我从没想到他会把这件事说出来，而且当做笑话一样讲给大家听。他残忍的话像一记记耳光打在我脸上，像利刃一下下刺痛我的心，是自己挑起的战火，自己在这出尽了丑。我低头不语，反复摩挲着手里的酒杯，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真想把它扔过去，用惊人的满地粉碎的一响，宣告我们之间彻底的结束。忽然一下，他胸前一片红色，如同一片淋漓的鲜血，一股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白色T恤慢慢淌下，滴在雪白的桌布上。他站起身，脸上满是惊愕生气的复杂表情，快步走出房间。紫雨回过神，连忙道歉跟在他后面追出去。

    剩下的人互相看着，不知道如何开口。不一会楼道里有人大喊着火了，紧跟着一阵阵慌乱的脚步声吵闹声。我快速跑去卫生间，紫雨在门口不安地等待着。

    “快走，着火了。”

    “他还在里面，怎么办。”

    大富使劲拍男厕所的门，“出来，钟沐扬出来！”没有人回应。

    “你们先下楼，大富守在这里，我去其他地方找。”

    几分钟后谈邈大富和其他人陆续出了饭店，都没有看到钟沐扬。我挣开紫雨的手，不顾一切逆着人群向楼上跑去，我在包间楼道厕所里到处喊，没有人回应，只有匆匆向下逃离的人。遇到的每个人都说快出去，上面危险。楼梯拐角有人摔倒了，我冲过去扶起他却不是他，这一刻我脑海里只有他，我歇斯底里绝望地呼唤他的名字，直到楼下空地的人群中响起熟悉的腔调。

    “快下来！你不要命了！”

    他和紫雨站在一起，紫雨一只手捂住嘴巴，像是在哭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是为我担忧，还是为自己难过。她刚刚为了我伤了他的面子，我现在却是这副无耻的德行。那说不出的东西本是在心里，可现在我脸上的表情和烟尘，我到处狂奔的脚步，我所有的举止，一定把下面所有人看呆了，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深深隐藏却无法掩饰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