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乌泥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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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你的眼睛怎么办?

    “医生说要动手术,先要降压,还得消炎消肿,所以就这样耗了一个星期了。你爸是今天赶黑早回去的,说是去把存折里的钱给取出来给我动手术呀,要交三万嘞,咱还没有合作医疗,这钱都得自己出。”

    我怔了一下,为什么好好的合作医疗也没有交上呢。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事情时候,我只能继续听妈说下去。

    “我当时就不同意,我说老头子,我现在年纪一大把了,瞎了就瞎了,可他固执得像一头牛一样,坚持要回去,这不,回去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天刚黑的时候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说只能下辈子再做伴了,他说他,他先去了……”老妈掏出怀里的手绢擦眼睛。她的眼睛已经红肿,我赶忙伸出手制止了她。

    “你先别想那么多,说不定就是吓唬吓唬咱们呢,对了,今天愚人节,说不定是老爸也想洋气一回,跟我们闹着玩呢。”

    “他一个地道的农民,哪里知道什么愚人节呐,我觉得这事情无可挽回了,我有预感,你爸这几年脾气熄了许多,可能就是闷出病来了,你说,你说该怎么办啊?”老妈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期望着我能给想想办法。

    可是,我哪知道怎么办。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虽然看着父亲一天天老去,我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可是我没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在要是在以前的农村,他的后人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母亲在病房里垂泪,李怡默默地陪在旁边,并不说话。她不停地翻看着手机微信,我知道她在等她爸爸的信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三代人,在病房里孤立无援。隔壁床的老奶奶银白头发,也是眼睛出了毛病,她儿子请了一个护工在照顾她。她跟我说:“来了这儿就是打持久战,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安排不了手术的。我已经是第二次来了,上次就住了半个月才给安排上哩。”银发的老奶奶安慰了老妈一会儿,见着也没什么效果,便眯上眼睛睡去。夜已深了,黑夜像个幽灵一样钻进了我的心里。

    半夜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哥哥李新春打来的。他平静地说:“妹,爸过世了,你抓紧时间回来。”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她说:“我早猜到了。只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不会有其他的。曼婷呀,今晚回去是不可能的了,咱们明天早上就走吧,收拾东西,几十年了,最后一次了,得送你爸一程。”

    “可是,你的眼睛怎么办?”我说。

    “这个时候了,还能顾及什么眼睛。之前医生说过了,可以保守治疗的,在家吃药吧,明天让医生给我开点药带回去吃。”

    只能先这样了。等到医生上班,我们急匆匆地并且固执地办了出院手续,然后租了一个黑的士,火急火燎地赶往乌泥湾。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始终沉默着,我害怕自己一开口,就触碰到了母亲那个情绪的开关。她的眼睛,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快到家的时候,我从包里拿出母亲的药丸,递给李怡,对她说:“这几天你就负责照顾奶奶,记得让她按时吃药,弄点清淡的饭菜给她吃。”

    “嗯嗯,”李怡使劲点头,“姑姑,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奶奶的。”

    家门口已经有了沉重的气氛。巨大的深蓝色的氢气球直插云霄,还有大大的黑色拱门,上面张贴着“沉重悼念李公伏生大人千古”!

    司机将车子停稳,邻里乡亲马上过来搀扶着母亲进了屋子。我踉踉跄跄地跟在母亲身后,像极了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前来帮忙的乡亲们陆陆续续涌到家里来了。哥哥早已经披麻戴孝,在屋子前面张罗着。我远远地看着他,他也不理我,咱们俩谁也不和对方说话。不一会儿,有人过来让我去穿白色的孝衣,我像只提线木偶一样,在亲戚们的指挥下完成了各种程序。

    晚上的时候,屋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了,师公们浑圆的腰杆上绑上了扩音器,开始做法事。哀乐响起来了,音调有时高亢,有时低沉,两个人轮流着对唱,此起彼伏。我脑袋晕晕的,有很多次,我都想找哥哥问下具体情况,可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师公的声音通过音响播放出来,方圆十里也可以听到。我不想老爸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除此之外,我心里还有一些失落,老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想着要给我打个电话,他只是打给了他的老伴。在他的手机通话记录里,还有几条是拨打给他的远方的妹妹,他有三个妹妹。以前逢年过节的时候,见过几次,只是这些年很少来往。

    轰轰烈烈地闹了两天,后半夜的时候,我看着老爸被抬上了一辆灵车,这是去殡仪馆的专车。友和叔叔说要早点去排队,现在殡仪馆人满为患。我在友和叔的指挥下,跟着车队去了县城的殡仪馆。友和叔交待我眼泪不要滴落到老爸的相片上,以免他走得不那么干脆。

    从县城回来,已经日上三竿了。我再也没有老爸了。他已经彻底离开。土地先生说时辰错过了一点点,但他有办法纠正,姑且就相信着他吧,除了相信他,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我觉得,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就像我,错过了最后一次跟老爸见面,谁也没办法弥补。乡亲们将老爸的棺椁送到坟地上之后,陆续离开。我看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在乌泥湾的土路上渐渐消失,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开始嚎啕大哭。我是真的想念父亲,我想起他说的死后要葬在这个地方,和爷爷奶奶葬在一起,莫非他早就准备好了吗?他只是在等一个机会?还有他说的,火化了灵魂无法依附的问题,但愿老爸能够安息。

    按照习俗,母亲没有跟着送葬队伍送老爸最后一程。她没有了老伴,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如何打发。医生说,如果不进行手术,她还有随时失明的可能。

    日子总得过下去。又过了几天之后,哥哥嫂子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城。侄儿李剑已经耽误不起了,他得马上回学校去上课。临走的时候,我哥主动问了我的去向:“妹啊,你能不能在家里陪老妈一段日子,我怕她出事。过段时间,我来接她。”

    即使哥不提出来,我也打算在家里待一段时间,老妈这个状态,离不开人。尽管李怡现在不需要返校,但是她毕竟未成年,而且,照顾父母的责任也轮不到孙儿辈来承担。我说:“我暂时不走。只是,哥,我一直想问你,老爸究竟是为了什么想不开呢,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哪知道呢,妈住院他也没有跟我说,直到那天晚上,妈才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回家,说老爸出事了,我回家的时候,老爸已经不行了,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我没有逼过他,曼婷,你不要怀疑哥。我和你一样难过。”我看到哥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你快走吧,嫂子在车上等你。”我丢给哥一句话,转身走了。四月的春风还是冷飕飕的,我不想在外面待得太久。

    李怡在家里住了几天之后,说同学给她找了一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她去看看。我用老爸的小毛驴将她送到镇上,看着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微雨中。看着她,我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我们,终究是逃离不了漂泊的命运。但愿在不久的将来,她能遇到一个珍惜她的人。

    屋子里就剩下我和老妈,还有一条狗,一头黄牛。老妈说:“曼婷,你告诉对面的友和叔,让他放点风出去,把咱们家的牛卖了吧。”

    这老黄牛是老爸的伙伴,风里雨里,陪伴了老爸许多年。记得年前的时候,老爸还计划着让这头老黄牛翻耕一下家里的几亩水田,种上稻谷。我去田里瞧了瞧,有一部分已经翻耕好了,只等气温上升就开始播种。老妈说:“你爸计划着种一季稻的,现在,啥也种不了咯。以前啊,你爸,为了水田的几个边边角角,跟人争得满脸通红,回家后就在屋子里生闷气。现在,你看,白白送给人家也没有人愿意种了,只能荒废了。”

    我去对面友和叔家里传口信。友和叔叔不在,友和婶子正在屋子里晾衣服,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这天气啊,要晴不晴的,晒个被子都费劲着嘞。”

    我跟友和婶子说明了来意,说咱家的牛想要卖了,让友和叔叔帮忙打听下哪里收购老黄牛。

    “这容易呢,到处都是收购的,就看价钱能谈得拢不。曼婷啊,我家心妍说你在她那边上班呢,你什么时候过去啊。”

    “婶子,我现在去不了啊,我妈这么个情况,走不开。”

    “依我看呐,你妈就得你嫂子他们来照顾,”友和婶子给我搬来了一把椅子,然后给我沏上了上好的新茶,“你尝尝,真正的明前茶,清明节前采的,古法做的呢。”

    “挺好喝的,谢谢婶子。”

    “你看你,还跟我客气起来了,我们农村人可不兴这么见外。我说你爸呀,真是想不到,那天上午他回家的时候,我还跟他打过照面呢,我还问了你妈的情况,他只说在省城的医院,等着手术。他跟平时一样,我根本看不出一点异样。”

    “诶,我也是想不到呢,元宵节后我就出门了,中间也有打过几次电话,他还说他晒了好多梅干菜,等过年我回来就跟我做梅菜扣肉的。婶子,我都不明白我爸为了什么呢,走得这么快。他年轻时脾气火爆我知道,我也亲眼看着他提过农药瓶子,可是,这些年来,他性格变得好平和了的。”

    “因为钱吧,我听说你爸上午回来的时候去过你堂哥家,开口跟你堂哥借过钱,可是你堂哥家里一时半会哪有余钱啊,他们家也是穷得叮当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