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美丑同源
“因为这里除了我们,还住着其他人呀。”
“什么人?”
“大家的父母、丈夫、孩子之类的呀。这里的人和外面的人都一样,绝大多数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就算有些本来是孤身来的,也总要拐点人着家里去,不然一个人待着,多难受呀。”
“可是那些人嫌弃你们的容貌,还动不动就打骂你们,那你们不还是没有办法堂堂正正地好好生活吗!?”小莲突然激动起来。
那妇人笑道:“好很多了,好很多,人多起来,心里终归是觉得好受很多。”
我奇怪地看向怮璃,听了这么久的对话,她却一言不发。
“好了,”怮璃终于放下手里的桃花粉,“药已敷好,你可以去继续劳作了,我会将日后调理的处方等记在纸张上,并先去配些药,大概白日的时候,给你敷上试试,再做调整。”
“这么快?可是白天他们…”
“怎么?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他们不欢迎外人,所以你们还是小心点吧。”那妇人不多语,套回小莲补好的白衫,转身出去。
“怮璃,”我问道,“‘美丑不是本来就有,天下知道什么是美,丑才出现’,此事你最拿手,为何不拿来劝慰劝慰她们?”
“我怎么能讲话?我一讲话,桃花粉就得喷人一脸了,我还想留点用用呢。”
我笑道:“你何时用过?我从未看见。唉,不劝劝她们,她们每日就这样半人半鬼地活着,多难受呀。”
“她们不是自觉好许多了吗?不管怎样,我开不得口…我未曾经历她们的苦痛半分,怎可妄议?”
“那我们要去哪里弄药材来制药呢?回韬剔城吗?那估计得走上一天。”
“马吃不消的,想是离浚城近了。我在小荷和阿桂马上抹了白延香和少许银磷,可作标记。至白日,他们寻到那浚城,我便跟着去采办药材。”
“那还要等上好一会儿吧,那怮璃,我们先睡会?”
“不,我还想再做些整理,珸逸,你能帮我找面镜子来吗?”
“小姐。”
“叫我阿姊就行,没其他人在也可以这么叫的。”
“阿姊,我刚刚看过了,这里估计是不会有镜子的。”小莲分析道,“先不说这里破旧简陋,她们如今都不愿让人见她们的真容,哪怕就是有镜子,她们遇着也会商量一起砸毁。”
“那我去打盆水来。”
“好,注意安全。”
我推开木门,去寻找盆子和水源。门外几乎就是悬崖峭壁,踢一块石头滚下去,就跟落了一粒尘埃一样肃静。但是我听到身后怮璃和小莲分析患者情形和商议如何完善药妆的切磋琢磨之声,便又咬牙挎着水壶开始贴壁攀岩。
等我回来时,那本子已转移到小莲手上书写,我把盆子放下,从壶里倒出清水。
“辛苦了珸逸,你睡会罢。”
“我还不困。”
我笑看她将双手垫在下巴上,撑着脑袋,对水盆发呆。看她眉心簇成的一点愁好似一笔浓墨,怎么化都化不开,十分得好看。此言绝非夸张,我真的有试过去化。用指心、掌心、唇心、额心、腹心、真心……可以试的都试过了,可就是不能化开那份时隐时现的愁容。甚至有时我就在想,我会不会就是为了那份愁容而痴迷?又或是,我就是为了化解、晕开这尺寸之墨,才活在这个世上?不是开玩笑,若非亲眼所见,此间之魅惑,绝对不可小觑。但是我也并不着急,不仅因为这是我的分内之事,而且我现在还化不掉,更是因为我乐于享受这个慢慢濡湿的过程……
就在我同她一起发呆的空当,怮璃忽然开口:“未曾思而先有困,该作何解?”
我没有回应,她挣脱出来看我是不是睡着了,结果逮到我又在胡思乱想:“你觉得我长得如何?”她昂起头来方便我端详。
“有眉,有目,有鼻,有唇。”我如实答道。
愁淡了一下!她笑着做出要拍我的样子,但因心情不佳,只撇撇嘴,又回到那两片薄薄的手背上愁苦。
我也跟着她继续发呆。思忖,此答难解。一来,自她生起,我们日日会面。观对方容貌,较看镜中自己容貌,次数和时间,多之甚矣。这其中包括毛发的软硬程度、面部和身体的轮廓,肌肤的触感,音色和语调等等等等。因接触得太多,故比自己的还要熟悉和习惯,实乃是天经地义。我看她的脸,就好像是在看自己的脸;看她的举止,就好像是在映照自己的言行。这种习以为常的生理变化让我们对对方的外貌产生了一种钝感。譬如我们今日这样,明日变一点点,后日再变一点点,但我们自己并不能很好地察觉,等到再注意时,就会产生一种在瞬息之间彻底长大的错觉,但那个瞬息,我们又都把握不住。
容貌之事,值得如此上心?忆幼时常有说我们模样喜人,后即少语,也无大碍。要说有礼仪诗书修饰容貌,再说每日服饰既由绣娘等下人办定,我们起居只需随意拨指挑选,不费心力。
我转身换手支撑脑袋,继续看怮璃发呆。平常少留意,如今这么仔细一瞧,倒当觉着眼前人有些陌生。我起身晃到她背后去看她水里的脸。这是一张冷峻得有些凌厉的脸,与其说是这愁容造成的,不如说是它本身。眉浓而竖,眼精而明,鼻纤而翘,唇则薄厚适中,但偏要说的话,有点薄,不,有点厚,常年红润。标准的鹅蛋脸,再加上她文雅的书卷华气和在外少言多思的习惯,会让我觉得她清冷飘逸,高不可攀。实际上也确实有点如此。只是如果不熟悉的话,已经到了我也只敢远远地站着,而不敢上去搭话的那种地步。想到这儿,我有些暗自庆幸,我是认识她的。
突然,我又注意到水里我的面貌,我惊诧地发现,刚刚对怮璃面容的一切描摹,在我的脸上样样重叠,甚至包括我那不知道为什么紧蹙起来的眉。我和她是那么得相像!除了她脱离游思后,聚精的慧眼里放射出的炽热而又坚定的光芒,那是我眼里不会有的神采。
我缓缓走回杌凳坐下,一水之隔,水外的怮璃还是那样亲切,恬淡的模样,让我感到安心。
“你在看什么?”怮璃眉锁不开。
“汝心匪鉴,不可以茹。”我笑道。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说到“转”字,怮璃转动眼珠,俏皮对答,“或许正如你所说‘美丑不是本来就有,天下知道什么是美,丑才出现’。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们便是连人带马都整个地跌入万丈悬崖,不可复生了。”
“此非我言!”我吓道,“我难言此话。”
“哦,那便是我说的,反正最后还是要由谁说出来的,早晚还得是你。”
“啊?是为何意?”
“嘘,悄声些,小莲睡了,我们也休息会罢。”怮璃起身伸个懒腰,趴在桌上睡去。我阖上眼睛,也立即陷入了香甜的睡眠。
“珸逸,遇到何事?怎么这几日,总是来我房中?”怮璃整理草药回来,见我又在她房里转悠。
“怮璃,你榻边、书屋和浴池里的铜镜美甚,只是……”我拉起怮璃的手,靠在她脸边耳语道:“我还见过更美的,你要不要去看看?”怮璃向来喜欢美物,我得意地上勾着小嘴,期待她的赞同。
“好啊,那纹镜在何处?”她饶有兴趣地笑着答应。恍惚间,我觉着怮璃看出了我的心思。但或许我压根就不在意她看不看穿,只是因为我预先知道,怮璃总会应承我的目的。
那是叶府西边空置的一间厢房,我许是已来过多遍,又像是从未踏近。格扇积灰,屋内昏暗,各处织起蛛网。我壮着胆子,拉着怮璃摸黑来到那铜镜前。
“好大的铜镜!”怮璃赞叹,“线条粗犷,底色鲜亮,工匠之思艺极巧。”不禁伸手触摸镜身。
我见她喜欢,便顺势道:“怮璃,你看这镜子多美啊,却闲置于此,实在可惜。我母亲不大喜欢镜子,所以家中没什么镜子,就想,可不可以?”
“你想将如此广镜,搬去你房?”
“不不不,我说的是你手上拿起的那个……”
“你喜欢?”她翻看刚从烛台旁拿起的短柄铜镜,通过门缝溜进的日光在她手里四散,“那赠与你了。”
她将铜镜递给我,我欣喜地捧在怀里,却发现她笑得比我还欢。
“怮璃,你也拿一个吧,那里的柜子还有许多。”
“不用。”她打开木匣,里面陈放珠翠古鉴。
“可是上次你的荷包…”
“若是父亲见我携带母亲旧物,会睹物思人,”怮璃爱抚它们,“倒是你,一面小镜,需向我讨?”
我揣好铜镜,冒出冷汗,不能再提怮璃母亲了,说些别话吧,算了,索性还是直接告诉怮璃:“怮璃,其实有人说我长得又矮又瘦,该拿面镜子好好照照,我不想和下人说,就…”
“珸逸,你一点儿也不矮,一点儿也不瘦,”怮璃忽然关上木匣,转身断言道,“你年岁尚小,正适长身。而且今日有人说你矮瘦,见你受限,明日就能说你黑丑,他们正是以此为乐。”怮璃和我走出厢房,好让我们把对方看得更清些,“然美丑善恶,不加非饰,是为同源…”我们在石阶上坐下,为避开湿苔,我和怮璃贴得很紧,我闭上双眼,听怮璃轻声吟诵。
“鲜置臧否,是出同母……”
醒来我看身上衣物,细葛绸缎,佩玉缠金,再抬头看门外旭日瞳瞳,怮璃整理药箱,回头嘱咐我们道:“护好自己。”
接着,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