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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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五色盲目

    “怮璃,你真的不要和她们再说些什么?”

    “说什么?”

    “就是劝慰她们的话。”

    怮璃放缓马步,让小莲先去浚城帮助陷入繁忙的小荷,再转身问我:“可是我从来都不觉得她们哪里有问题,真正该劝的难道不是那些对她们出言不逊、横加冷眼的人吗?爱美之心,世人皆有。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叫她们捂住耳朵不要听?”

    “可是…”

    “你说。”

    “我觉得那些人说不动,所以才要她们自己释怀些。”

    怮璃勒住马辔,调头策马而去。

    “诶!等等怮璃,我同你一起!”

    我快马加鞭,与她赶到林子前,却又见她停下。

    “我……我…我还是说不出口。”她抬起头,苦恼地看我。

    “那,那就算了吧…没事!你劝慰我的话我都还记着呢,我去和她们说。”

    我夹马欲行,身后响起怮璃的声音,“言薄意重,谨慎为上。”

    “好!”我回头向她招手。比起提醒我,她倒更像是在警醒自己。真是奇怪,我一边走进林子,一边暗想,怮璃少与人攀谈,但行医多年,向来待人真诚,直言快语,三两句话便能将事说清道明,怎么如今如此踟蹰犹豫?

    自古道,甚美必有甚恶;红颜薄命,陋质厚福……实不公也。如今世人,分辨中看中用之质,思虑采多礼少之计,更依一己之私判定美丑善恶,岂不偏狭?

    我打起腹稿,苦思怎么让言语便于她人理解,却频频被不远处的嘈杂打断。我将马拴在树上,隐蔽树后窥探。

    只见村落前的平地上,人群围着一簇篝火聚集。

    原来是这样烧饭的,我说呢,那壁上的屋子那么小,人行动都多有不便。我一边新奇地靠近观察,一边继续注意着躲藏。突然,我的手指用力地扒紧了树皮,拽住了我想要前行的躯体。

    因为我诧异地发现,那紧挨的火堆旁,跌坐着昨夜招待我们的妇人。而那熊熊火焰中燃烧的,正是怮璃送来的一捆捆妆粉药包。

    “咱们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看看这奸妇,大早上的不做饭,竟敢在屋里藏什么小白脸!还想谋杀我!”他投掷完药包,一边大声乱叫,一边使劲踢踹护着肚子,蜷成一团的妇人,直教人看不清落脚。从头到脚,从胸到背,他把人翻来覆去地践踏,就像行走在刚下过雨的崎岖山路上的人,每脚都必须踩得很紧很实,不然稍微偏离或是踏空,自己就有滑入泥坑的致命危险——跌个大跤,实在丢人。

    我一阵眩晕,赶紧低头捂住想要呕吐的嘴巴,又赶忙去捂感到酸胀的眼睛,奇怪的轰鸣声堵塞了耳朵,渐渐听不清声响。四周像是极闹的,又像是极静的。

    等我抬起头时,我看到那只捂着肚子的妇人挣扎着爬起,虽然老是有人把她踢翻。

    “你想毒死全村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真是该死!”“竟敢抹什么胭脂俗粉,这些丑八怪,画死了吃死了也是丑八怪……”亲切的人语飘来我的身边,我终于感到我的全身恢复了知觉。我看到……

    “怎么样珸逸?”

    “她们忙着做饭,只是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我笑着挠头,却看到怮璃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投射到林间上空升起的袅袅灰烟上。

    “呵,她们都已经准备吃饭,还要拉我留下,我硬说你还在这等我赶路呢,怎么?你想去吃吗?”

    怮璃笑着摇头:“走吧。”

    约莫一个时辰,我们便能看到为民指引、为城标志的高塔,此塔为白阜知浚城时监督建造,与白阜、苏梅喝茶时,有听他们谈及。

    “那塔上的是何物?”怮璃眯眼问道。

    “是花豹石雕,五只花豹。”

    “是为何意?”

    “这倒不知,我们进城问问吧。”

    未带证件,我们经多重门役核验,进城已过午时,便先寻一茶坊小歇。见我们未食,店家自上果品酒馔,备菜蔬鲜肉下饭,最后才端上茶水供我们慢慢品评。

    一路走来,我看这每店每户都挂着一张花豹整皮,很是奇怪。

    若店里挂的确实是完整的兽皮,也就罢了,但这里的豹皮每张左右花纹不一,却是剥下来只取一半,再拼接在一起的。这花豹究竟是犯了什么罪过?让阿锋他们看了,可得心疼。

    “掌柜,为何你们这儿每家墙壁,都要挂一张花豹毛皮,有何典故?”我让倒水的小生喊来掌柜。

    “客官有所不知,这是我们浚城特有的故事。相传古代此山头有四只花豹神祇,一神纯色,二神半纹半点,三神条纹,幼神斑点。他们均分神力,定下誓约,只捕食果腹,不滥杀无辜,一齐守护浚城,保百姓太平和乐。可是有日,二神忽然发现,有人在作乱。正当准备追查下去之时,却传来一神已死的消息,兄弟三人大惊失色,恰遇有客侠情豪义,他们四位便商量一齐捉拿真凶。当他们日夜巡视城池,将城中坏人捉拿殆尽,却始终找不到杀神凶手时,那客人直接指出……你们猜猜凶手是谁?”

    “是那二神?”我猜道。

    “不,”掌柜满意地笑了,“那凶手正是一向受兄长怜爱呵护的幼神!他被众神骄纵出了野心,想要夺取全部神力,然而获得神力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生食。于是幼神造弄声势,先吃了性格最为温和的一神,再准备吃纪律严明的三神。可是这时他犹豫了,因为不管他怎么选择,最后终究要吃与他关系最为亲密的二神。二神生来花纹参半,不为众人所喜,可以说幼神当初想要获得更多神力,有一部分也是想要保护待他最好的二神!可是他没有想到,一旦开始,就没法停下。事到如今,早无回路。就在他痛苦纠结之时,又被一外人揭发,他又恼又怨,以为自己要被夺取神力。然而就在这时,二神神力膨胀,冲毛皮沿分线开裂两半,四散而出。幼神看着二神的皮毛,这才幡然醒悟。”掌柜又是满意地点头。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诶?这不对吧。”

    “神祇只透露这么多。”

    “那塔上为什么会有五只花豹,不是一共四位神祇吗?”

    “那外来客人为处在局中的众神指点迷津,所以也被后人祭拜。”不知怎地,听完这传说,我只觉心中压抑。就像有一股气力进入体内,有头无尾,只能划开皮囊,释放出去。

    “那边的少年为何一直坐在窗外?”我抬头见怮璃品茶,撑着脑袋看向窗外,随她视线望去,才发现一小生跨坐在高楼窗槛,随时有要跳下来的样子。

    “哦,这位是李家的小公子,整日优柔寡断,郁郁寡欢,不受家人注意,想跳楼又不太敢,索性就在窗台搭起桌子,天天在那饮食睡眠,削弱恐惧,以便日后跳楼。”

    “真是有趣。”怮璃起身,被吸引着向那宅子走去。

    “诶等等,怮璃……”我追怮璃出门,却又见她被隔壁一间花楼揽客的美人拦住。我上前笑着帮怮璃推辞,“我们刚才已吃过了。”

    “不拿你们吃食,只是你们脸上这么白净,一看就是外来的客人,多有不便,所以还是先来我们楼里做个妆造吧。”那华饰美人一边说着,一边拽好怮璃的手臂,直往楼上拉。怮璃像是方才酒劲未过,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我还没来得及多做反应,又有两人一边一个,托着我的双手,把我往楼上送。

    我在长案前坐下,瓜果点心一应上来。怮璃枕小臂趴卧侧案,目光随美人舞步飘移。旋即就有人端水呈箱,在我们跟前坐下,要为我们梳洗上妆。

    “帮忙先把那位公子的手洗下,方才不小心弄脏了。”怮璃忽然抬手指我,我看那双被他们捧起,准备用花瓣温水清洗的手,十片指甲间卡满了污渍。

    “是,小姐。”众人应了,拿来药膏涂抹。原来那不少指甲已与皮肉分离,异物填在里面倒不觉着什么,一拔出来,倒疼得厉害。但药膏立刻敷上,又缓和许多。

    “什么时候搞的?”我奇怪地嘟哝,抬眼望见怮璃两颊通红,盯着帮她上妆的美女,眼眸要黏在人家身上。真是没法,怮璃最爱美人。更何况这浚城当真是美人如云,男子貌比潘安,颜如宋玉不说,女子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个个举止得体,神态风姿又各不相同,媚眼倒似只传真情。

    “小姐,这痣要帮您点去吗?”怮璃又喝了几杯美酒,昏沉着没有回答,那美女转而过来问我。

    “先不必,等她清醒,再问她吧。”怮璃多痣,脸上多,身上也多。小莲多次吵闹要把它们去掉,都被怮璃一一拒绝。我想,比起旁人眼里的瑕疵,怮璃更爱原本的自己。我看她额头的痣、眼角的痣、唇上的痣被依次遮去,也觉得不舍与惋惜。

    “小姐的眉要修吗?”

    “也不必,上妆就行,不改原貌。”

    “好。”

    一炷香功夫,妆造完成,“怮璃,”我起身推醒怮璃,看着她上好新妆的脸,不禁感叹,“好美!”

    怮璃睁眼见我也上了新妆的脸,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唰地一下泪流满面。

    “怎么了?怎么了?”众人忙上前拿手绢给她拭泪。

    “我劝慰他人不要在意容貌,可自己却……”

    我笑着牵起她的手,接过手绢来擦:“你怎么如此言行不一呢?你平常穿着那样简朴,已经是常人无法做到的了。今日来浚城,情势不同嘛,是不是刚才的故事也让你觉得不舒服了?你也不想做唐突闯入的客人?”

    怮璃点点头,看来是酒还未醒透。我拨些钱币给他们,让煮些醒酒汤,他们却推辞着不收,说是李家客人,不用给钱。

    我暗自纳闷,怮璃已挣扎起来。

    “去哪儿?”

    “李家,小荷在那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