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子的上班铃声响了，我的心一颤，好熟悉的声音，可今天却感到那么的尖利刺耳。好像有个声音在说，杨丽红同学，从今天开始，你的学生生涯彻底结束了，你将是一名修理工了。不管你还想什么，愿意不愿意，新的生活大门已经向你打开了。

    我穿着母亲连夜改好的工作服，抻了抻下摆，还是觉得肥大。这是母亲的工作服，穿着它心里感到暖暖的。单位的工作服我洗了晾在车间后面，被冻成了铁皮一般。好在大家都穿着都不讲究。是啊，到了这种环境还穷讲究啥呢？只有韩师傅挺特别的，工作服有形有样跟定做的一样，把她作为女人的特征都凸现出来了。在这种场合穿成这样，我总感觉不太合适。毕竟不是在办公室，干起活来多不方便。好在她的工种好，电工班。在工厂里呆过的人都知道。“紧车工，慢钳工，晃晃悠悠是电工”。而汽车电工更自在和安全。尤其是动脑远多于体力，因此，她们班的工作服都很整洁，脸上也就显出些优越感来。“这是穿谁的工作服？”韩师傅问。

    “我妈的，有点大了。”我说。

    她细眉一挑，抻了抻我的衣襟，“不是有点大，而是很大。”她的声音很大，把其他人的眼光都招惹过来。我的脸热了起来，心想这人也真是的，说话就不能含蓄点么？

    和学校一样，正式上课前先点名。人们懒懒散散地站成半个圈，男的在里圈，女的在外圈。男的像一堵墙把女的挡在身后。由此可以看出女的在车间的地位。我躲在他们的身后，被动地吸收着车间和人体散发出的体味。想着一会就要叫到自己，竟有些紧张。

    任主任站在半圆的中心，缓缓打击拍着手里的点名册，瞅见地上一个冒着烟的烟头，就过去用脚尖狠狠碾灭。他缓缓地扫视着我们，就跟警察在寻找嫌疑人。半晌才说道，“厂子三令五申不准在车间吸烟，可就是有人当耳边风，跟厂规厂纪叫板。这厂长刚抓过安全生产，啊，这音还没落呢，就……罚你们吧，你们还一个个委屈抱怨的不行，这要是让安全科看到了，”说到这，他一脚将烟头踢到墙旮旯。“啊，上报厂里，扣了你们的奖金，你们可别说我没提前告诉你。”他停顿了一下，“最近厂里出了事，我想有人已经知道了，一个司机……总之，安全第一，出了事可是谁也兜不了。尤其是各班班长，要以身作则，管好自己。还有就是要提高修理技术，昨晚夜班，鼓捣了一个晚上，也没找着漏油的地方，都是老师傅了，我都不好意思点名。”

    “任主任，小民有话要讲。”是郭子。

    “你小子又出什么幺蛾子？”

    “不敢，你讲的那些话，我们大家伙都是举双手赞成，是不是？”大家都附和着点头。“可是这烟头确实不是我们扔的，我们可不想背这个锅。我就看到了那个司机在咱们车间抽烟了，我好言相劝，极力说服，为这还差点动了手，说我多管闲事。”郭子一脸的愠怒，可我却感到他是在表演。“不信，我现在就把他拎过来。”

    “车队的人由车队管，我只负责管好你们。”任主任唬起了脸。大家就嘻嘻笑着乱推郭子，让任主任赶紧点名。说站的腰酸腿疼了。任主任这才没好气地打开点名册，沉着脸头点起名来。

    应答的大多是“到”，其次是“有”，再其次是“来了”和“立着呢”。前者都是年轻的，后者都是班组长和老师傅。他们的随意显出些身份优越感来。任主任对此不统一的回应好像习以为常。这要是在学校里，非让老师剋一顿。

    眼镜答的是“有”，大头答的是“来了”，郭子是“立着呢”。我回答的是“到”。我虽然是最后一个，可声音大的让所有人都看我。我是不想这么大的声音，可是一出口就这样。这都是在学校养成的习惯。

    任主任冰冻的脸都化开了，“你们都学学吧，听听人家的怎么答的，在听听你们的。什么叫“立着呢？”干脆说“躺着”算了。”大家都朝郭子哄笑。郭子一本正经的说，“任主任，我之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做人要先立身。”

    任主任笑骂道，“少跟我扯蛋，赶紧干活，耽误的工期，我可饶不了你。”

    郭子身子挺直，做了个希特勒式的敬礼，“您就瞧好吧！”

    点完名开始打扫卫生，各班有各班的卫生区。我们班是靠边的一个地沟。由于地沟是大家用，而卫生区是固定的。因而打扫卫生时就未免产生口舌，都是嫌对方在自己的卫生区干活不注意，弄得又脏又乱，跟猪窝一样。说是说，骂是骂，但大多是动嘴不动手，发发牢骚也就过去了。其实大家都这样，也就谈不上谁占谁的便宜。这就跟打擦边球是一个道理。

    我们的地沟有不少油水，上面泛着油花和泡沫，看着就让人恶心。大头嘟囔着，“狗操的，准是夜班弄得。”他让我到锅炉房弄些煤灰去。我立刻明白这是先垫上。我心里尽管有些不乐意，可还是去了。不是我嫌脏怕累，而是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必须去，而且别人都不扫，就我们两个人？眼镜去哪儿了，还有那个郭子，他们不打扫卫生？在学校里，班长可是要带头干的。可是，这不是在学校里了。这样想着，我有些心酸地到了锅炉房。一股热气顿时包围了我，还有混合在里面的煤灰粉尘。煤灰堆在锅炉房的后面，向座小山一样。旁边有辆单轮手推车，车里横着把铁掀，好像早就等着我的到来。我深吸一口气，抄起铁掀，虽然感到沉甸甸的，还是是平头的，用起来很费力。可要还是赌气似的，把一锨一锨地铲了起来。我铲着热乎乎的煤灰，小心地倒进车里。即使这样，扬起的煤灰还是呛得我想流泪。

    这时有几个人来打水，其中就有那个总务科的花蝴蝶。她朝我撇了一眼，和几个人小声说笑着，迈着轻快的脚步哒哒哒，由近及远。……我看着车里的煤灰，将手里的铁掀朝煤堆上一扔，就赌气地推起了车。没想到，车子竟纹丝不动。我加大了力，车子只是晃了晃，随即哐啷一声倒了。煤灰扬起来，像炸了颗土地雷！我感觉有些天晕地转，委屈的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不能流出来，不能流出来，坚决不能流出来！

    郭子跑过来了，看到此情此景竟咧嘴笑开了。我气不打一出来，“笑什么笑，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不是笑你，我是笑这车胎。”

    我这才低头看车胎，车胎瘪瘪的像个鸡脖子。我暗骂自己，活该你受罪！好歹还修过自行车呢。这都是自己心事太多造成的。

    郭子从锅炉房找来簸萁，戳了半簸萁煤灰，“这些就够了。”

    等我回到车间，人们早已经忙了起来。大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端着手里的簸萁，像个局外人。想着刚才自己的表现，真是让人脸红。像是对自己的惩罚，又像是怕别人看见，我沿着地沟的阶梯小心地下了地沟，将煤灰慢慢地撒在油污上面。这是我第一次下地沟，感觉有一种无形压迫感，眼前晃动的脚步，高高在上忙碌的人们，头顶冷冰冰蒙着泥土的车底机械。悬着的传动轴，横跨着的车桥，铁管电线缠绕其间，让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这就是我常常看到的大货车么？但由于我看它们的角度不同了，就感到不真实了。那一个更真实呢？我觉得从下面看更真实，只是很少有人这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