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于钢索上的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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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倒反天罡

    牧己克服着沉重的睡意,压住被吵醒的愤怒,以困倦的声音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稻鲁的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睡得跟死猪一样,还不快起来割望月黎草。”

    望月黎草,这种草料深受牛、羊、马的喜爱。虽然表面布满毛刺,初尝时扎嘴,但细嚼起来却甘甜可口,牧己曾好奇尝过。它生长奇特,每逢月光照耀便蓬勃生长,能迅速长到半人高,然而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时,它又会迅速缩小至一根手指长短。

    “我真是头一回见像你这样的,受罚后还能享受上药休养的待遇。”稻鲁冷哼一声,他接着说:“牧己,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不会再来特意叫你。你需得自己准时在寅时一刻,到杂役院后门处集合。若有迟到,一次多加七天劳作;迟到两次,直接杖刑伺候。”

    随着稻鲁的命令下达,三辆慢悠悠的牛车载着牧己和其余二十多个男女老残的皮人,来到了城外那片生长着望月黎草的缓坡。

    牧己弯下腰割草。他受伤的臀部与紧绷的裤子摩擦,每动一下都仿佛有骨头在顶着肉,那种钻心的疼痛让他嘴唇颤抖,停下动作,不停地倒吸凉气。稻鲁倚靠在大大的木椅上,闭目养神,一副悠闲的模样。而他的副手则右手一挥,七八名皮人守卫迅速将周围圈成了一个半圆,严密地监督着劳作的皮人。

    突然,一只大脚猛地踹向了牧己。由于他本就半蹲着,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让他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脸狠狠地撞进了泥地里。

    两股热流顺着牧己的鼻孔流下,他感到鼻梁一阵剧痛,仿佛快要断裂一般。周围的皮人见状,纷纷斜眼瞥向那些手持深蓝灯笼的守卫,然后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受到牵连。

    牧己双掌沾满泥土,艰难直起了腰。旁边的皮人则带着笑又害怕地低下了头。牧己使劲撕扯下袖口的一块布条,将两端搓成小球,一股脑塞进了鼻孔,以此堵住那流淌而出,只伤自己而对他人无害的熔岩。

    牧己并未去责怪周围的人。皮人们总是如此,在受到欺凌和责罚后,会在害怕压抑的情绪中,为了使自己不痛苦,会主动在脑海中弱化或美化那些欺压或欺压者。更甚者,他们还会去欺负和嘲笑其他受苦受难的皮人,以此寻求内心的平衡。在毛城内,这样的人和事屡见不鲜。他们总是将魔爪伸向那些受他们管理、遵从他们命令的所谓的更低一级的人。

    眼前,一大片的望月黎草正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逐渐收缩,黎明正在铺来。森林、大地、天空仿佛都流淌出鲜红的血液,汇聚成一条大河,浩浩荡荡地奔向毛城,将整座宏伟的城池淹没。

    牧己和其他皮人将割下的黎草装上牛车,准备返回毛城。然而,装满草的牛车已无法载人。牧己那一直抽痛的屁股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和困难。从巡逻队的屋舍到杂役院后门集合的路途虽然不远,但他却不得不带上拐杖。这段痛苦的路程,如今看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牧己小步挪到了巡逻队的屋舍,疲惫地趴在床上,直挺挺的双腿已经僵硬得仿佛不属于自己。然而,空闲下来,他的心中想起了那张纸条。他掏出纸条,再次仔细地看了一遍。

    在城西,残阳如血,已渐隐入夜幕,而城东的玄月刚刚升起,红银两色分割着这座城的天空。

    牧己驻足于一座失去牌匾的宅院前,门槛之上灰尘覆盖,多年未曾打扫。大门半敞,仿佛是在等待着某个人的回来,又像是失去了关上的意义。

    迟疑了下,牧己深吸一口气,踏出了悬在门槛上的脚。院内杂草丛生,墙上藤蔓缠绕,一片生机勃勃中却又透露着荒凉。牧己绕过一方澄绿的浅池子,池水清澈却不见鱼的影踪。

    步入屋内,雕梁画栋上蛛丝密布似冬日里的棉絮,几张破败的桌椅散落在地,而昨晚那人,此刻正悠然地坐在一张残破的凳子腿上。

    “你还是来了。”他语气中透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那么确定我会来吗?”

    “不是确定,只是抱着一丝希望。但等待,总比放弃更好。”

    “你为什么一定要等我?我很好奇。”牧己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

    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你很重要。或许你自己并未察觉,但你的存在,对于某些人来说,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巡逻队员,无权无势,哪里有什么价值?”

    “在你的角度看来,你可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身为巡逻队的一员,你却得不到他人的认可和尊重;遭遇陷害和惩罚时,你也无法为自己讨回公道;你手中握有权力,却不知如何去用,与废物无异。然而,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有他存在的意义,实际上,你的作用,或许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你比你所认为的更有用,更具有价值。”

    “我知道怎么去用,我只是不想去用”

    “你不想用与不用,是一回事。”

    “利用权力去张牙舞爪地迫害别人,这个人就厉害吗?”

    “会利用权力的人自然有过人之处,然而若不懂得如何运用,则不过是个毫无智慧的蠢人罢了。”

    “我不愿与你争执这些无意义的事,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企图?“

    “你对此一无所知,却还是来了。“

    “我只是好奇,你们究竟在耍什么把戏?“

    “仅仅是因为好奇心吗?“

    “不然呢?“

    ”你身边那些伤害你的人占了一大部分,而真正懂你、理解你的人却几近于无。你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叶孤舟,为了驱散这份寂寞,你或许会尝试各种方法,迎合过很多人,但从未着陆过。你内心深处对改变充满了渴望,孤独磨人心性,左右了你的行为,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牧己仿佛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底的某个痛点,双眼瞪得溜圆。他没有回应,没有承认,也不打算去承认。更没有否认。

    “你杀过人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牧己有些措手不及,他愣了一下,随口反问道:“我们这些皮人,又有几个杀过人?”

    “你是不敢吗?”那人继续追问。

    “杀人总是需要理由的。而且,杀人并不是一件轻松又好玩的事。”

    “无缘无故地杀人,的确无趣。你随我来。”那人向牧己招了招手,转过身去,示意他跟上。

    后屋案台上供奉着一块圆盘,它朴实无华,没有繁复的图案,只有几道淡雅的玉色纹路纵横其上。案台后面,那人手掌紧贴着墙壁,轻轻一推,一扇淡灰色的暗门缓缓打开。

    暗门之内,台阶闪烁着幽绿的荧光,宛如一条蜿蜒曲折的绿色丝带,缓缓向下延伸,最终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牧己握住拐杖,跟随那人缓缓走下台阶。一直走到绿色荧光消失,那人轻轻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台阶继续蜿蜒向下。牧己心中忐忑不安,既想退回,又不敢贸然往前,深不见底的台阶引发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安。

    暗道内,一阵微冷的风轻轻吹过,拂起牧己的发丝。牧己无奈地将长发别在耳后,同时心中思忖,暗道内定有其他出口。

    暗道尽头处,眼前出现了四个洞口,洞口之间别无二致。那人停下脚步,但牧己认为有些鸡肋,四个洞口中有三个都有风吹入,那么只需要选择没有风的洞口进去,就能轻易破解陷阱……牧己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过于简单,万一这洞口就要反其道而行呢。

    那人粗糙的手指按下了左边底部上数第二个石块,并对着凹进去的石块说道:“解旗白落地,栓船客敢归。”

    轰隆隆~~

    随着一阵响声,一扇石门从旁侧缓缓转开。原来,这四个洞口竟然都是陷阱……牧己整个变成了一座石雕,愣在了当场。

    此时,一个戴着火红色面具的人站在门旁。牧己咽了口唾液,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安。面具人领牧己进入石门后,光线逐渐明亮起来。

    四架火盆分别摆放在空荡荡的石室四角,面具人递给了他们两张红色火焰的面具,然后带着他们走进了一扇挂有黄灯的壁门。

    七拐八绕,牧己看着同样的墙壁,晕头转向只觉得四周墙壁都在旋转。突然,一间敞开着门的房间,闪到了牧己的面前,靠里墙壁上挂满了皮鞭、银勾等阴森森的刑具,两个火炉熊熊燃烧,数把烙铁已经烧得通红,发出滚烫的热量。

    牧己心中涌出了一股强烈的骇然,毛城的地底下,何时竟然隐藏着这样一座阴森恐怖的狱牢?为何自己从未听人提起过?

    此时,一个皮人单腿站立,右眼吊着,手里握着一把火红的烙铁,转过身来打量着牧己。他知道,今天的主角已经到场了。

    “这位是单驼,负责犯人的刑罚……”领路的面具人向牧己介绍道。

    “犯人?”

    “往那边看。”面具人指向火炉旁的夹角。

    牧己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个脸颊长毛的女人被绑在木架上。她的目光呆滞无神,双臂张开着,浑身烧痕累累,两个隆起的胸部焦黑一片,长发被一根绳子吊着,以保持头部的直立。她的眼角布满了密集的细纹,是位老人。

    牧己定睛细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朝前迈了几步,待看清楚后,心中大骇,失声喊道:“毛人?”

    单驼大笑道:“第一次见到毛人这样,都会不敢相信吧。”

    牧己瞳孔震颤,“毛人怎么会在这?”

    单驼冷冷地回答道:“为什么毛人不能在狱牢内?”

    牧己声音突然放大,“因为她是毛人啊!”

    单驼抚摸着自己瞎了的左眼和短了一截的右腿,语气充满了怨恨,”为什么不可以?毛人就不是人吗?他们犯了错,就不用受到惩罚吗?”

    “乱了,这全乱了……乱套了。皮人怎么能处置毛人?”

    领路的面具人突然冷声质问道:“难道将毛人皮人对调,就合理了吗?”

    “对啊!!!”牧己脱口而出。

    “是很合理。毕竟你十几二十年来,他们一直向你灌输——皮人卑贱。所以你就真的认为皮人卑贱吗?”

    牧己双唇微颤,努力寻找着反驳的观点,“不对……”

    “哪里不对?是认为皮人卑贱不对?还是我说的话不对?”

    牧己如同一只被狂风掀翻的船只,桅杆深深地浸入水中,他心乱如麻,“乱了……一切都乱了……”他表情扭曲,“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痛苦?明明不是我在受刑?为何我的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回响,告诉我,皮人处置毛人是不对的?那些隐藏在面具下的皮人在处置毛人时,难道就没有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冷吗?”

    “唯有经历过混乱,方能走向正轨。“

    牧己的双唇颤抖着,眼角抽动,仿佛行走在布满荆棘的大雪之中,领路的面具人安慰道:“不必害怕,不要痛苦。不要因为违背了从小到大所坚守的教诲与准则而感到痛楚。你违背的不是正确的教诲、准则,是囚禁你,让你痛苦的牢笼。这些准则里,一味地要求毛人为皮人奉献一切,却从没有提毛人要为皮人奉献什么。他们自诩为我们的主人,口口声声教导着我们要服从他们的命令,我们奉献所有,却深陷痛苦的泥潭无法自拔。但是,他们凭什么生来就能享受我们的奉献?就因为他们是毛人吗?不,不,不……没有哪个皮人应该生来就注定受苦。”

    聆听着这些如同魔咒般的话语,牧己的头脑愈发疼痛难忍,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他置身于一片朦胧的深渊之中,无法分辨左右,只能茫然地站在那里,久久伫立。虽然他觉得面具人所说的话似乎颇有道理,但同时又让他感到深深的畏惧。

    此时,单骆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没有拄拐杖的他最终引起了牧己的注意,或许是走路的姿势与自己有些许相似。单骆缓缓摊开手掌,一把精致而锋利的银刀静静躺在其中,他将刀递给牧己,声音低沉而有力:“在这里,你无需保持戒备。现在轮到你做选择了——是继续让她在痛苦中挣扎,还是给予她解脱,帮助她结束这份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