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的劣根性
当辛连绵将牧己送出暗道时,夜幕已经低垂,繁星密布,似在说着不为人知的悄悄话。牧己步履蹒跚,跛着脚,跨过杂役院的后门,守卫的目光投向他,他昂首挺胸,跨了过去。
月光洒满了长廊,狄戎、稻鲁、于鹅帘、孙正里等人围坐在一起,酒酣耳热,醉话连篇,声音之大,甚至隔壁的操练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稻鲁摇晃着站起来,目光迷离中看到远处一人走来,那别扭的走路方式让他一眼便认出了是谁。“牧己……你过来……”他含糊地喊道。
牧己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拄着拐杖,转身朝他们走去。
稻鲁舌头打结,大声命令道:“去酒窖,再给我取几坛好酒来!”他口中的酒气和食物残渣混杂在一起,从胃里翻涌出来,气味浓烈熏得牧己不由得抬手遮住了鼻子。他瞥了一眼狄戎、孙正里、于鹅帘和罗纹等人,并未理会稻鲁的醉态,转身走向另一条道。
“牧己,你聋了吗?”稻鲁摇摇晃晃地上前,“我的话,你难道没听见吗?”说着,他重重一脚踹在了牧己的屁股上。一声凄厉的惨叫呼出,牧己原本就站立不稳的身体倒在了坚硬的石地上。他刚有些愈合的屁股再次受伤,原本有些结痂的伤口已经嫩豆腐变成了烂豆腐,好不容易又熬成了有些疤痕的老豆腐,此刻又被踹成了碎豆腐,裂开了八九瓣……
“哼,让你如此不听话,还摆起谱子来了……”稻鲁摇晃着身体,猛然间狠狠地两脚踹在牧己的身上。牧己紧咬着后槽牙,手掌支撑起身子。稻鲁喝的一声,竟一口浓痰毫不客气地吐在了牧己的头发上。用别人的痛苦、卑微彰显自己的威风,这是他一贯的拿手好戏。
“稻卫长,您当心。”于鹅帘和孙正里急忙上前,稳稳地扶住稻鲁摇摇欲坠的身体。杂役院内,稻鲁的权威无人不知,他负责惩处犯错的皮人,所以每个人都不敢轻易得罪他,生怕哪一天会栽在他手里。稻鲁挺直腰板,眼神中流露出对于鹅帘和孙正里的赞赏。拥有如此体贴入微又深知上司心意的下属,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来,我们继续畅饮……”稻鲁在两人的搀扶下回到座位上,旁边的皮人见状,急忙奔向伙房取酒。
牧己回头瞥了他们一眼,紧握拳头,随后转身一瘸一拐地朝巡逻队屋舍走去,穿过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屋舍前的空地上,小青草走来走去。牧己加快脚步,但由于屁股上的疼痛,走路时屁股一翘一翘的,显得有些滑稽。
小青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走上前去扶住牧己。两人一同走进屋舍,里面已有数人聚集。他们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地坐靠在床铺上,闲聊着,目光不时地投向小青草。
小青草搀扶着牧己走到床边趴下。她的目光落在牧己屁股那一团刺目的红色上,那鲜艳的血迹已经浸透了他的裤子。“你这裤子上的血迹是怎么来的?“她询问道,随后轻轻拉下牧己的裤子,伤口处肉皮裂开,暴露出那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
“稻鲁那一脚踹得真狠啊。”牧己有些委屈。
“他们这些人,总是爱欺负弱小。”小青草愤愤不平地骂道,“只敢欺软怕硬,真是可耻。”
小青草轻轻解下腰间的荷包,摊开牧己的手掌,将其放在他的手心上,“这里面有十二枚白贝币,是夫人赏赐给我的,你先收着吧。遇到不想应付的人或不想做的事,就用它们来帮你解围。”
牧己摇着头,像拨浪鼓一样,他抓着荷包,塞回小青草的手中,“我用不着这个。何况,这是你辛苦攒下来的……”
牧己这认真执拗的样子,将小青草逗笑了,柔声解释道:“你怎么会以为我就只有这些呢……我房间里还有好几袋呢……”接着,她又轻声叮嘱道,“你一定要收下,还要用。如果你不用的话,下次我就不来看你了。”
小青草将荷包塞回牧己的手上。牧己握着滚烫的荷包,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迅速蔓延至整颗心脏,心脏仿佛被这股暖流紧紧包裹,引领着他奔向她,珍爱着他的那个她。
“小青草,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牧己突然说道,他认真地抿着嘴唇,仿佛只要是小青草提出的任何要求,哪怕是赴汤蹈火,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我有吃有穿,不用你做什么。只要你该说顺从的话时就说,该低头时就低头,不要那么固执着死犟就好。”
牧己紧紧拥抱着小青草,两人心中都充满了纯真与善良,他们彼此吸引,不会因对方的简单而轻视,更不会认为对方是愚蠢的。在这喧嚣的毛城中,他们的情感如同璀璨的明珠,显得尤为珍贵。未来,无论面对多少艰难险阻,只要有这一刻的温馨与甜蜜回味,便是值得的。
牧己目送小青草走出木门,然后推开窗户,凝望着她渐行渐渐远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漫天繁星的光辉之中。在她消失的黑暗中,他好似还能看到她模糊的身影晃动。
然而,屋内的嘲笑声和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却突然响起,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
“这断手残废的命怎么这么好?能有这么迷人的妹子伺候?”门口一人贪婪的目光盯着小青草消失的身影。
“还真别说,这圆润的屁股扭的真带劲……”另一人咂嘴道。
“只要给我一晚折腾的时间,我愿意折寿十年。”又一人肆无忌惮地说道。
“就你那小身板,只怕连半晚都撑不住吧……”
“哈哈哈……你没亲自试过,怎么知道?”
“你们的嘴在胡乱说些什么!”牧己眉毛竖起,怒目而视,盯着那几张满脸戏谑、丑陋不堪的脸庞。这些毫无遮拦的污言秽语,简直令人作呕。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若此刻手中有一根棍子,他定要狠狠地拿它堵住他们那张张令人厌恶的嘴。
“说什么,你不是听清楚了吗?”
“我们就是故意说给你听的,龟孙,偷主人新米的下等皮人。”
“哼……残废、垃圾……有本事就来打我们啊……”又一人说道。
牧己的拐杖被他愤怒地甩到一旁,他冰冷的眼神瞪着那些挑衅者,一步步朝他们走去。他的右拳紧握,青筋暴起,仿佛随时都会挥出致命的一击。他也清楚,一旦动手,自己势必要遭受一顿毒打。但他不在乎这些,他不能容忍小青草受到任何污蔑和伤害。他高举拳头,要与他们决一死战。
然而,就在这时,牧己脑海中却浮现出小青草离去的背影。他想到了她温柔的话语,想到了她曾经告诫自己要懂得低头。如果她在这里,她会希望自己怎么做呢?
牧己双眼血红,但他最终放下了拳头,慢慢地从那些挑衅者身旁走过。他自己是皮人,自幼又在皮人中长大,他了解皮人的尿性。皮人常常以贬低和挖苦来掩饰内心的嫉妒,甚至说着污言秽语来达到某种程度的意淫的快感。他不想再让小青草伤心,担心。他更难受的是,他清楚地体会到,皮人通过伤害他人,是真的能得到快乐的赏赐的。
走至牛马栏厩外,牧己抬头仰望,惆怅的眼中映有一轮皎洁的明月。他双手捧起黎草,撒向石槽。鳞牛、羽马纷纷跺响了蹄子,欢迎着他。
牧己走到一旁新铺的一扎黎草上,缓缓趴下,微微挺起屁股,任由月光洒落全身。他伸出手,轻抚鳞牛身上的鳞片,传来那粗糙而坚实的质感。他闭上眼睛,偶尔侧身辗转,他的屁股不经意间触及草堆,便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将他从沉睡中唤醒。夜已深,鳞牛吃饱后悠闲地躺下休息,而几只自恋的羽马,却借着如流沙般洒落的银色月光,细细地梳理着自己洁白的羽毛,它们似乎毫无睡意,颇为喜爱这宁静的夜晚。
牧己起身,将身边的草堆挪动了几寸,以便能更清晰地眺望那轮苍白如洗的弦月,此刻的月亮,正值其最为璀璨的时刻,再过几个时辰,当它逐渐变得圆润起来时,又会恢复成那温柔静谧、淡淡发光的模样,继续默默守护着大地。
在满天星辉的映照下,牧己原本不打算入眠。他却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清晨的水汽悄然袭来,毫无声息地浸湿了牧己的衣裳。他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眸,从湿润的梦境中醒来。他又给牛马添上新鲜的草料,走出栏厩,路过惩戒处时,他才尴尬的记起自己还未去割望月黎草。他忙撅着屁股,快步朝后门赶去。然而,当他走到半路时,又看了看天色,已经亮了。
晨曦挥落在操练场外围,几个皮人迎面而来,几位皮人迎面走来,见到牧己后,便停下了先前的窃窃私语,仿佛鸟儿收起了欢快的碎嘴。然而,与鸟儿清脆的鸣叫声不同,皮人的碎嘴声,范围却局限了很多。操练场上,九十几个皮人井然有序地分成十列,狄戎身姿挺拔地站在高台上,宛如一位威严的将军,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
牧己从容地走来,站在队伍之外。狄戎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惊讶之色——牧己为什么会这么早就从城外回来?出现在操练场上?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狄戎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似乎对牧己的归来早有预料。
狄戎居高临下,目光扫过九十几个比他更低一等的皮人,声音中带着一丝得意:“杂事组,清扫栏厩、喂食牲畜,打扫皮人府衙及杂役院。再派一队人到城外伐木。”
“浣洗组,整理府主、夫人及侍卫的房间,清洗换洗衣物。”
“采买组,负责采购食材和所需物品,易泽负责统计清单拿到账房,支取白贝币。”
他继续发布命令:“巡逻组一队,尹有、廿语、汤叶,今日会有木匠来修缮屋顶,你们负责监督。二队由我亲自带领,巡逻杂役院。”
“庖食组继续负责厨房事务,由莫厨师负责统筹。”
“另外,需要一颗五十年树龄的楠树,半月后修建池边亭时会用到。”狄戎的目光转向牧己,语气冷漠且严厉:“牧己,你昨晚无故离舍,今早又逃避割望月黎草的惩罚。现罚你今日务必伐运回楠树,不得有误。”
各组人员领命后纷纷离去。牧己则来到了柴房,领取了一把斧头、一捆麻绳和一辆板车。
在北城门外,夕齐山的深处,牧己身挂麻绳,手中紧握利斧,以其为杖,他扯开嗓子,朝前大声喊道:“曹粒耳!”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他挥动双手,似乎要寻求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答案——为何曹粒耳要告发自己。
曹粒耳听到喊声,身体瞬间紧绷,双腿不由自主地交叉,急忙向右方退去。他仿佛害怕与牧己正面相对,摆动着双腿,走了十几步后才停下脚步。他左顾右盼,又低下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待其他人走远了一些,他才紧张地对靠近的牧己说道:“我都举报你了,你叫我干什么?”
“跟你打声招呼。”
“你是觉得见面了,不打招呼尴尬吗?”曹粒耳脸色一沉。
“……”
“我没什么好告诉你的。你快点走吧!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让人都不敢靠近你!”
他挥舞起手中的柴刀,砍下一根树枝,弯腰捡起后扔进背篓里。他的眼神不停地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着十长的身影。每次出城都会有一名十长和一名副十长监督他们干活,这是规矩。
“你快走吧……别把我也拖下水了……”
牧己看着曹粒耳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失落感。但他似乎并不太伤心,因为在昏暗的地下,有无数个身影在灯火下拥抱着自己,关心着自己。他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袭来,侧身望去,一双戏谑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他都不像是一个人,更像一个影子跟在身后。
曹粒耳瞥见牧己驻足不动,目光不期而遇地与角南概相撞。他握着柴刀的前臂连着手腕一抖,半张着嘴,另一只手里的树枝也忘了丢进背篓里。他到底看了多久,还是早过来注意到了……
牧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挖掉角南概的眼珠。他犹豫地抬起脚重重踹在曹粒耳的屁股上。曹粒耳哎呦地痛呼一声,脸怼在地上,细小碎石瞬间嵌进了肉里。他双掌撑地,迅速撑起身子,借机再次与牧己划清关系,对着牧己的背影骂骂咧咧:“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侧侧底底的残疾……废物……”
牧己一步步前行,内心燃烧的火焰如同熊熊烈火,屡次试图冲破束缚它的牢笼,却又一次次被牧己坚决地压制回囚笼之内。他深知,曹粒耳之所以说出那些话,是不愿让自己牵涉其中,而并非出于恶意或嘲讽。角南概则在一旁,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目光玩味地盯着牧己渐行渐渐远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苍翠的丛林中……
附近杂事组的几人远远望见牧己走来,纷纷躲避一旁,好似他身上带有不祥之气。此刻的他,仿佛成为了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周围的嘲讽、讥笑、恐惧的目光都只能窃窃私语,不敢大声议论。牧己对此这地位高才享有的注目礼待遇早已习以为常,不予理会。待他走过,那几个皮人又纷纷朝他背影吐痰,以此表达对他的憎恶,试图划清界限,保护自己。他们总是如此擅长保护自己。
牧己内心夹带着愤怒与痛苦,眼前的丛林繁茂异常,参天大树的枝叶密密麻麻,遮挡住了阳光,整个森林都显得阴暗而神秘。寒风呼啸而过,带着冰冷的气息,好似有猛兽在暗处磨着牙齿,吐着粗气。
牧己紧握着斧头,无视了屁股处传来的阵阵疼痛,越走越深要与丛林里的猛兽,殊死一搏。他平日里脸庞是柔和流淌的溪水,此刻因撞击滚沸了起来,迸发出来了蓬勃的杀意,引领着他陷入了江涛骇浪中。
他步伐坚定,残缺的手掌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寒风咆哮,野兽龇牙咆哮,但他毫无畏惧,只想不断前行,不愿有丝毫停歇。即使下一刻就要面临死亡,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也要向前,与那群猛兽撕咬在一起,与袭击来的刺骨的寒冷的飓风搏斗,与潜伏在暗处的野兽厮杀。
他脚踏在绿意盎然的森林中,人却行走在无尽的风暴之里,完全迷失了自己。古林渐深,一阵阵沙沙作响的细微声响自丛林深处传来,打破了森林的空寂。
牧己的双目回神,仿佛从一场梦中惊醒,他望向那密林深处。愤怒、失落、勇敢,这些情感在他清醒的刹那,如同失控的潮水般被急速吸进密林深处那漆黑的阴影之中。
他迅速举起右手中的斧头,紧贴在胸前,双眼盯着声音传来的方位。他的面容既拧巴,又带着搏斗后的疲惫。
那沙沙的声响愈发密集,愈发响亮,牧己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不安。,如同密林深处的某种力量正在逐渐苏醒。牧己突然想起了近六年间一直流传在耳边的传闻,不,那不仅仅是传闻,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恐怖事实……
六年来,在城外茂密的丛林深处,时常有皮人失踪,但是,却始终无法查明其中的原因。传言:森林深处,藏匿着一头怪物,它苏醒后,以皮人为食,凡是路过的皮人都无法逃脱它的魔掌。
风闻它青面獠牙,形态诡异。它似虎,却不匍匐而行;似熊,却从不莽撞;似鹰非鹰,虽有着鹰的性子,却无鹰的形貌;又兼得花豹的敏捷,还有数百年古树般巨大的身躯……
牧己咽下一口唾沫,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随着声音越发清晰,哒哒哒的脚步声不断传来,仿佛有无数只脚在行走。牧己的目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却始终未能窥见怪物的身影。
突然,一群圆溜溜、通体白色的东西蹦了出来。牧己找不到它们的四肢和五官,只有两道异常修长的青色眉毛,跟着它们的动作上下跳动。它们排成一列小队,蹦跳着围绕牧己转了一圈,仿佛在视察他……
牧己胸膛内存储的气呼了出来,他原本挺直如松的腰杆,也在这一瞬间弯曲了下来。看着这些蹦跳着的家伙,牧己心中的紧张与压力也随之消散。它们毛绒绒的样子竟然显得有些可爱。牧己忍不住伸出手要去抚摸它们,他认出了这群家伙。
它们以栎木、椿木、松木、桐木、羽衣草、千日草、彩叶草为食,朝露为饮,名号蓉句。
蓉句们发现牧己并非木头时,失望地扭头跳向另一边。牧己的手伸出去却没能摸到它们,心中涌起一股不甘。他不愿缩手,想去追着摸它们,却又担心会惊吓到了它们,手痒的很,内心愤怒、失落、害怕、渴望交汇在一起,难受的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