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性里无法磨灭的卑贱
“袁司长,”于鹅帘快步走在前面引路。他一回到杂役院,巡逻队的守卫便急匆匆地前来向他禀报了情况——武器库发生了被盗事件,狄戎等人则醉酒不醒。他指着前方的栏厩说:“狄副队长就在那里面,只是……”
“只是什么?”袁司长眉头紧锁。
“狄副队长,他喝得酩酊大醉,怎么叫也叫不醒……”于鹅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叫不醒就用力扇,扇不醒就用脚踢,踢不醒不会直接斩断他们的手脚吗?”袁司长声音冷冽。
于鹅帘额头上冷汗直流,心中却暗自庆幸,幸好狄戎喝醉了。这样一来,武器库被盗的责任就可以推到他身上……他刚准备踏入栏厩的院门,阵阵震耳欲聋的鼾声便传了出来,仿佛在吸引着路过的人进去捧场。于鹅帘停下脚步,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动作,低声说:“袁司长,狄副队长就在里面……”
袁发扫了一眼,命令道:“木空心,你们几个去扇醒这群混账东西!”
木空心跨过院门,一地的皮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仿佛刚出生的小狗一般。木空心抬起手掌,挥打在狄戎的脸庞上,噼里啪啦,声音清脆响亮。扇了五十多下后,木空心等人停下来,揉了揉手腕。此时的狄戎、嵇土、易查等人虽然浑身软绵绵的仍倒在地上,但眼皮已经开始微微抖动。
“这些低贱的皮人,武器库被盗,本司长还在这劳心劳力地追查,他们却在这安安稳稳地睡觉!”袁司长怒不可遏,喊道,“木空心,用拳头和脚,给我踹醒这群该死的皮人!”
木空心咧嘴笑道:“袁司长,您息怒。这就是他们与你的差别。绝不能让这群低贱的皮人气到你尊贵的身体。毕竟低贱不是没有原因的。”
袁发眯起眼睛,脸上的毛发因喜悦而竖起,“木心空,皮人中就数你聪慧。”
“卑职一向只知道有一说一,实话实说。”
随后,他抡起拳头,重重地砸在狄戎、嵇土等人的脸上。他的手下有样学样,接连挥出数十拳。有几个酒意稍浅的,逐渐恢复了意识。他们睁开朦胧的双眼,茫然地环顾着四周的一切。
“去取几瓢水来。”木空心对着一旁的于鹅帘吩咐道。
冷水被泼在那些刚醒来的人脸上。易查摇晃着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水珠,这才看清楚了站在眼前的是巡防军。他浑身一颤,紧接着大腿内弯跪倒,趴在了地上,嘴巴溜圆的想要喊出话,却害怕的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袁发冷着脸走上前,一脚踩在了嵇土的脸上。伴随着鼻骨碎裂的咔嚓声,他又狠狠地踹了两脚,怒喝道:“你们这些卑贱的皮人……”
嵇土如遭雷击,连声哀嚎。他蜷缩成一团,双手颤抖,虚抚脸庞。鲜血从塌陷的鼻孔中涌出,顺着脸颊流淌在地上。
巡防军们平常最会的便是依葫芦画瓢,整个院子顿时充满了痛苦的哀嚎。
“谁再敢出声,我就先割了他的舌头!”袁发厉声喝止,“你们这些令人厌恶的皮人,喝酒误事,简直该死!”
哀嚎声瞬间变成呻吟声,又收敛成低沉的痛哼声,夜色再次恢复了宁静。木空心清了清嗓子,说道:“也不知是谁让他们喝成这样的?这满院子浓厚的酒味……”
“带狄戎过来。”
于鹅帘与匆忙赶来的孙正里将狄戎从人群里拽出了狄戎,夹着他的两条手臂,扔到了袁发的脚尖前。
“狄戎!”袁发一只长满绒毛的手掌甩在狄戎脸上,“你是不是嫌活得太长了?”
狄戎浑身震颤,上身趴在地上,颤抖着声音求饶:“主人饶命……主人饶命……”
“杂役院武器库被盗,你们不去追查贼人,却在这喝酒误事。该杀……”
“杂役院武器库被盗了?”狄戎在喉咙里重复了一遍,瞪大了眼睛,他酒醒了大半,浑身颤抖。难道这就要死了吗?他忽然感到脖子冷了起来,他心里忍不住狂想,爬到袁发脚边,连连磕头,声泪俱下,“卑职……卑职,绝不会再碰酒了……”
然而,狄戎的思绪尚算清晰,他努力在脑海中寻找借口,思索着如何逃避自己的责任。“袁主人,您一向英明神武、明察秋毫的。今晚,我们……并非醉酒,而是遭到了歹人陷害,有人在饭菜里下了迷药,我们才会突然全都昏迷不醒……”
袁发盯着狄戎,又看向仍在捶打却难以醒来的巡逻队员,点了点头,“谅你也不敢说假话。那么,你可知道是谁做的?”
狄戎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牛马栏厩,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手指向角落,指向那个身影,“就是他——皮人牧己,上次偷主人新米的皮人就是他!”
牧己摸着肿胀的脸庞,还未缓过神来,他的双臂便被于鹅帘和孙正里牢牢反扣,强行下压他跪在了地上。
袁发居高临下,质问道:“狄戎指控你在饭菜里下了迷药,你认罪吗?狗改不了吃屎的贱胚子。”
“卑职……不知要认什么罪?”
“明知故问?”袁发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可没有府主那样的耐心跟你磨叽。”
“你说的事,卑职不知道。”
袁发一声冷喝,“连主人都不称呼了?竟敢用‘你’来代替,这便是你的罪。”于鹅帘踹向了牧己的鼻梁,凛然道:“主人的每一句话,你都必须用心去聆听和理解。主人虽然仁慈,但不代表你可以没有上下尊卑之分,胡言乱语。”
牧己趴伏在地上,双手捂住流血的鼻头,剧烈的疼痛仿佛刺穿了他的头颅。他吃痛的,低声解释道:“我刚醒过来,头脑还蒙蒙的……口齿不清,说错了话……”
“王填、梁开水,你们两个,给我狠狠地敲打他这愚笨的脑袋,直到他清醒为止!”袁发咬牙说道。
他们揪住牧己的头发,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脸颊、后脑勺、耳廓和下颚上。鲜血从他的鼻孔汩汩流出,脸上仿佛画上了红白相间的颜色。他的双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遭受到无数个冰雹的袭击,视线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很多人影重重叠叠,难以分辨,声音也混杂在一起,无法听清。他弓着身体,艰难地朝前爬行,周围的世界仿佛开始旋转起来。他翻转手掌撑地坐直身体,但身体却摇摇晃晃,最终又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他睁圆眼睛,眼前洁白的月光下,咧开嘴笑的人影,黑黑的,他看不真切。耳边响起了刺耳的笑声和嘲谑声,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段不堪的记忆中。
那时候,他也曾像这样无助地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欺负他的人。他想要反抗,又害怕激怒他们,更担心他们生气,失去与他们玩的资格。失去,对于本就没拥有什么的他而言,是无法承受的。
但是,他们却愿意与偶尔到来的霸道的毛人小孩一同玩,而不愿意与一直对他们言听计从的他玩。大人们总是夸奖那些孩子听话懂事。他们围拢在毛人小孩身边,哄他开心,争相跪在地上帮他穿上掉落的鞋子。每当这种情景出现,大人们脸上总会挂着平日里,难以见到的兴奋和喜悦。
牧己有次,也仅有那一次,问大人们,“为什么在你们身边的朋友或那些更需要你们温柔对待的人,譬如我,你们不能像对待毛人一样,温柔对待他呢?”
“你要称呼主人。”大人们愤怒呵斥我,表情中还满是恐惧,喊道,“愚蠢和残疾的皮人当然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是因为愚蠢和残疾,被父母抛弃的皮人,那就更不能够理解了。”
我失望地回去问照顾我的婆婆,她扫着地上的灰尘,对我的问题一言不发。我不明白,哭了许久,许久……然而,两年后,我发现大家说的是对的。他们都有父母陪在身边,而自己只有一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婆婆照顾。他们都被周围的人夸张聪明伶俐,但从没有人夸自己。
后面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点头哈腰地跪在地上,等候着毛人小孩的命令。毛人的笑能让人感到高兴,愤怒能让人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那么有魔力。这我并不在乎。我只希望能得到夸奖,能和他们玩在一起。
我越做越虞城,努力讨毛人小孩的欢心,我比他们更殷勤地侍奉毛人小孩,更先跪在地上。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反而变本加厉地欺负我,打我,骂我,说我抢了他们的赏赐。其实,我并不在乎那些赏赐,我只是想得到认可……
打的我痛了,我又学会一个人独自玩了……
五年前,婆婆病死了。我来到了杂役院,认识了小青草。她经常来看我。我从小青草口中及大家的议论声中,知道了父母是谁。每天,我都在期盼着有一天,能见到他们。我以为一切都要变好了……
但五年过去了,一切却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我原本以为是之前那群人的问题,来到杂役院后才发现自己到哪都一样,别人都不喜欢我。原来,是自己有问题,是我自己的原因……
“架起这污浊的皮人。”袁发命令道,“你认罪吗?”
牧己口中鲜血不断涌出,眼神涣散无光。
“你认罪吗?”木空心追问道,“是你做的,你躲不掉的。”
“我……一直都不愿承认这一点……我……有罪……我有罪……”牧己一字字的回应道。但每回一个字,就有一口血从口中咳出。
“袁司长,牧己这么快认罪伏法。想必此事,十有八九是他做的。”
“我真想见识下他嘴有多硬……”袁发不屑地盯着牧己,“王填,将这个肮脏的皮人押入牢狱,严加拷问。明日,方便府主来亲自审理。”
“遵命。”
“狄戎,今日有哪些外人进入了杂役院?”袁发问道。
“禀报主人,”狄戎身子不抖了,回答道:“今日有一伙修缮屋顶的木匠进了杂役院,逗留了一天。”
“木匠人数众多。而偷盗武器库也绝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木空心道。
“他们住在哪里?”袁发声音威严。
“院内采办司有记录,卑职这就去查。”
漆黑的夜幕被一个个炽热的火把撕裂,露出了一个个光亮的窟窿。一扇扇木门从外面踹开,现出一张张惊惧交加的脸庞。
劫后余生的人们纷纷点燃灯火,一盏盏微弱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摆。
在火光映照下,一个小孩瑟缩在一双温暖的臂弯里,他惊恐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盯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角落里的母亲,她双肩颤抖,紧咬着嘴唇,双眼流淌下了泪水,却没有发出一声哭泣。
一双双充满好奇的眼睛透过窗户,窥视着被押解出来的黎双海那矮小佝偻的身影。
“黎双海家这是怎么了?”一位妇人向隔壁出屋的中年人问道。
中年人摇了摇头,“不知道。但皮人府衙抓的,肯定是大事……我们去前面看看……”
黎双海同一丁的四户人,堵在了门口,围成了一个半圆,因会受到牵连,问道:“黎双海被皮人府衙带走,究竟是犯了什么罪?”
周围的人在这一刻,都静下来,细细聆听着。
沉默,沉默,仍是沉默。没有人回答。
“你们家真是死也不干净,还要连累我们一起受罚。既然要死,张柔你们这孤儿寡母也应该一并死去,省得以后再来祸害我们……”
“宽姐说得对!”旁边一个高大瘦弱的男人高声附和着。
“我们赞同!”围着的人也异口同声喊道。
宽姐叉着腰,“得罪主人,我连想都不敢想啊……你们怎么敢的啊?主人是上层人,是管理我们的尊贵人啊!每次见到主人,哪怕是远远瞧见,我都跪在地上迎接。主人走过时,脚上的鞋沾了灰尘,伸出脚时,只要主人不嫌弃我的口水,我会伸长舌头,添干净鞋面上的灰尘,然后吞下去。”
“是啊……你们真是该死……”另一个女的骂道。旁边的人瞅着他们只是骂,也不动手,怂恿道:“上去打她们,你们怕什么?”
宽姐及那瘦高的男子等人,眉毛竖了起来,都不愿被街坊邻居看成软蛋。他们一个箭步,冲进了屋内,拳脚击打在了蜷缩在床尾的母女身上。小女孩害怕的大哭了起来。屋外一阵阵喝彩声,鼓掌声,喊叫声。
打停了,打累了……屋外的看客们也看困了。他们睡意来袭,打着哈欠,尽兴的,走回了自己的家,往床上一倒,希望能迅速入眠,多睡一会儿……
街巷空阔,一个个火把远去,一盏盏灯火逐渐熄灭在黑暗中。只有那一间屋子里的一盏灯火,在孤独地闪烁着,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