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于钢索上的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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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底层人的公平

    狱卒端起了那盆热气腾腾的洗漱水,泼在牧己昏睡的脸上,将他从梦中唤醒。

    在梦中,牧己置身在了一场狂风暴雨之中,密集的雨点砸向他的脸庞,让他无处躲避,只能仓皇地四处奔跑,希望能找到一个能遮雨的地方。

    “哎哎……醒醒……”狱卒挺了挺肚子,在牧己周围踱步,整理着黑色的狱服,争取抚平每一个褶皱。

    “府主大人朝食后,要提审你。”

    牧己睁开眼睛,眼中竟充满了悲伤与痛苦。他面色蜡白,狱牢的湿冷使他的咳嗽声止不住地响起。他的双手双脚被沉重的镣铐束缚着,两名狱卒拖拽着他离开了狱牢,走向府衙大堂。

    大堂之上,袁野手持惊堂木一拍,响声一震,跪在下面的人身体震颤,低垂着头,静静地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牧己,你可认识他们?”袁野指向堂下的嫌犯问道。衙役随即抓起他们的脑袋,好方便牧己辨认。

    “不认识。”牧己轻咳了几声。

    “当真不认识吗?”袁野再次问道。

    牧己细细辨认了会,“不认识。”

    “他们昨晚招供——是你指使他们盗取了皮人府武器库。”

    牧己挺直腰板,眼中流露出哀伤,但声音却异常坚定:“我为何要盗取武器库?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牧己,你因偷米受到惩处,心生怨恨,逼迫我们盗取武器库以泄私愤。”中年皮人话语中夹杂着愤怒。

    牧己心里觉得莫名其妙,反驳道:“盗取武器库是重罪,谁会愚蠢到为了一己私怨而搭上性命?你们指控我怀恨在心,指使你们盗取武器库,但仇恨并不是我行动的唯一动机。我绝不可能愚蠢到这种地步。”

    一旁的中年人,额头磕得地石板砰砰作响,他急切地辩解道:“请府主大人明察秋毫,我们与皮人府毫无瓜葛,无缘无故怎会起意盗取武器库?是牧己利用皮人府衙的身份,威逼利诱我们,甚至以我们家人的性命相要挟。就在前天傍晚,我们还在城东平今巷那座荒废的宅院里与他密谋过此事……”

    在梦中,牧己再次见到那个被绑在木架上、浑身伤痕累累的女毛人,她的出现地点极不合理。清晨,当暴雨将他淋醒时,他终于不情愿地承认——皮人守候军就是一个用来陷害他的陷阱。他实在难以理解,为何对方要花费如此大的心思来利用他,为盗取武器库顶罪吗?这件事找别人也能做,为何偏偏选中了他?为何要欺骗他?如果,他们真心相待,不设陷阱,他也会去做的……

    袁野表情冷漠,质问道:“你前天傍晚是否出过杂役院?”

    “那天,我的伤口愈合,痒得难受,出去散了散心……”

    “你是否去过那处废弃的宅院?”袁野继续追问。

    牧己沉默了。对于一个自卑且孤独的人来说,撒谎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这比自己受到别人的诽谤更让他难以忍受。他嘴唇翕合,几度想开口否认,还是选择了沉默。

    “你去过那?”袁野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答案,“看来他们说的大部分是真的。”

    “我并不认识他们。”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不认识他们?”

    牧己神色一怔,低头说道:“没有……”

    “府主大人,我们当时密谋时,还留下了一个信物。现在应该还在他身上。”

    “什么信物?”

    “一枚红绿色的火焰徽章。”中年人回答。

    牧己浑身一震,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伤心。

    “袁发,搜身。”

    袁发扒开了牧己的衣裳,没过一会,从他怀中的暗兜里摸出了一枚流光璀璨的红绿色徽章。

    牧己痴痴地盯着那枚徽章。原本以为它是一束刺破自己黑暗寒冷世界的光,却没想到这束光竟然直接穿透了他的胸膛。

    “牧己,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袁野冷冷地道。

    牧己微微张开嘴,想说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是隶属城主的皮人守候军做的。他又摇了摇头,也许连皮人守候军及城主也都是假的……假的……他说再多也没意义,无凭无据的,都像是为逃脱盗取武器库的罪责,所做的狡辩。

    牧己长久地保持着沉默,不发一言。袁野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我本以为你还会尝试为自己再辩解几句,但你却是一摊烂泥。”

    “烂泥?”牧己抬起头,第二次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的方形的脸上面长满了细细的绒毛,如同漫山遍野自在飘摇的绿草。然而,他的眼神却冰冷如铁,没有丝毫温度,那么高高在上,那么遥不可及,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牧己此刻第一次体会到了比欺骗更令人绝望的疏离感。他心中残存的一丝微弱期待,如同破裂的玻璃般彻底碎裂,散落一地。他低声说道:“府主大人,这一切确实是我做的。我精心策划了这一切,迷晕了巡逻队,盗取了武器库。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恨你们,我恨这座城中的一切。。”

    “你为了泄恨,做出如此不可饶恕之事。你可曾想过,自己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代价?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牧己冷笑一声,反问道,“我孑然一身,一无所有。要不……你来告诉我?”

    “该死的皮人,你好大的贼胆,竟敢用‘你’来称呼府主,真是罪加一等!”袁发怒喝一声,显然对牧己的冒犯感到愤怒。

    然而,牧己却丝毫不惧袁发的怒气,他抬起头,直视着袁野。

    “你就没有想过你的母亲吗?”袁野的语气突然变得柔和了一些,轻声问道。

    “母亲?如果我有机会见过她,我才会去想她,我才能去想她啊!可是,我有机会吗?”牧己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奈。

    “你的母亲为了你的安全,才不不得远离你,没有在你身边照顾你。按律法,如果你和你母亲相见,你就必须砍掉一条臂膀……”

    “那么,为什么毛人的孩子就可以见到他们的母亲?为什么他们能和母亲守在一起?为什么你们可以不受这条律法的约束?”牧己双眼圆瞪,大声质问出了他多年来一直藏在心底的疑惑。

    牧己这番大逆不道之言,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吓得众皮人衙役们眉毛上抬,脸上挂满惊愕。大堂上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好像都停止了。

    “卑贱的皮人,你竟敢妄议主人,我看你是活腻了!”袁发抬脚扫向了牧己。

    “慢着……”袁野双眼凝视着牧己,“你是真不怕死吗?很多事情你只看到了表面,就妄加定论。”

    “那你就告诉我,为什么?”牧己愤怒地吼道。

    袁野顿了下,眉头生出黑气,道:“皮人之间的公平竞争对于毛城的安定至关重要。皮人与毛人所生的皮人子女,如果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很容易建立起不可割舍的感情纽带。而这种感情的羁绊,会导致父母利用自己的地位、权力为子女谋取私利,打开权位之门,致使皮人、毛人的地位混淆。皮人和毛人的地位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将从根本上动摇甚至破坏毛城的稳定。

    “毛城的稳定,真那么重要吗?”

    “毛城的稳定高于一切。”

    “所以皮人间的公平竞争,也高于一切,对吗?”

    “当然。”

    “然而,我却看到毛人能够安逸地留在父母身边,坐享其成,无需参与这公平的竞争。”

    “逆骨低贱的皮人,你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袁发冷眼指向牧己的头颅。

    “牧己,你可知道,你的这番言论若是传出去,足以让你死十次都不够……”

    “死?”牧己轻蔑地一笑,“死又有何惧?你们生来便拥有一切,我一无所有。你们在你们自己制定的规则下努力,还不用遵守规则。我却被你们束缚在里面,解脱不了。”

    “你在自掘坟墓。”袁野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你真的不怕死吗?你确定吗?”

    “我现在不怕,以后也不会怕。”牧己语气坚定,似笑似哭。

    “袁发,将参与偷盗的一干人等全部押入牢房,翌日再审。”袁野瞥了一眼跪在一旁的狄戎以及另外十几个巡逻队的人。脑海泛起上一次牧己偷米事件,他的脸色更加阴沉,接着下令道:“狄戎身为巡逻队副队长,玩忽职守,即日起撤去其副队长职务,贬为杂役。巡逻队所有人等,各罚百鞭之刑,断一指以示惩戒。”

    “谢府主大人开恩。”于鹅帘、孙正里、罗纹、嵇土等人连连磕头,感激涕零。而狄戎则瘫软在了地上,面色苍白。

    袁野回头看了一眼牧己,转身走入二堂。他穿过曲折的廊道,在皮人府后院的一处假山旁坐下。

    他摇了摇脑袋,试图晃通纷乱堵塞的思绪。说牧己策划此次武器库偷盗案,他并不相信。单凭牧己一人之力,他绝对无法完成如此周密的计划。这背后必定还有其他人的参与和帮助……

    这时,一个绿色的身影提着翠绿的裙摆从他的眼角余光中掠过,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般谨慎而灵敏地拐进了南边的后苑。

    袁野一拍大腿,惊呼不好。他沿着曲折的廊道快步走去,越往里走,越是幽深。沿途的两位仆人见到他行色匆匆,都惊慌失措地侧身低头站在一旁。

    廊道尽头,袁野穿过圆形的拱门,一池盛开的杨花朵朵奶白娇嫩,飘荡在清澈的水面上。岸边排列着一排碧青的石墩,一位长发如瀑的女人半坐在石墩上。那一双迷人的杏眼秋水弥漫,流在了揉碎了冬雪一般的娇白清秀的淡红脸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