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主府朝北门外的虹涵街上，皎洁的月光如同一条银色的绸带铺展开来。两个身影并肩而行，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轻慢，俨然是一对老友。

    “你还记得十几年前，我们一同去狩猎时，那头巨大的灰白花纹野猪吗？即使中了二十几箭，它还能奔跑那么快。那时候，你被它撞倒在地，几乎就要被它踩在脑袋上。”

    “当然记得，你及时救了我，我始终心存感激。”

    “那你为何还要屡次害我？”

    “我曾亲自到你的府上四次，但你却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并非不答应你。老城主对我有知遇之恩，当年袁杰、袁简江、袁察、袁寻武四族作乱毛城，杀害了我的父母及亲友，是老城主铲除了他们，把我从危难中救起，又重用我，我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我曾起誓要一生为毛城效劳，报答城主。”

    “我也参与了当年之事，我就不行吗？”

    “你如今已经权倾朝野，为何还要追求更高的地位？”

    袁家宝回头望了望那座宏伟的城主府，高耸入云霄：“站在山腰看风景和站在山顶看风景，你会选择哪一个？仅仅一步之遥，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白银的街道再次寂静，两个身影渐渐拉长，重叠在了一起，走过一段路，最终一左一右，步入了两条相反的街道，渐渐分开。

    ……

    在头顶的苍穹中，青鸟高璇因无法忍受那炽热的阳光，瞬间俯冲，消失在茂密的森林深处。辛连绵下意识抬起手，手中握着一条撕得不规整的白色纸条。农桑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响：“杀掉牧己……杀掉牧己……杀掉牧己……”纸条随风飘动，上面赫然印着这四个字，笔迹豪放洒脱。

    这是辛连绵头痛的病因，他甩了甩手。牧己正坐在一块巨石上，伸展着身体，少部分的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辛连绵道：“你觉得这寨子如何？”牧己没有回头，答道：“蛮不错的……”

    辛连绵翻转纸条，将空白的一面展示给牧己：“指挥使有新的命令。”牧己接过纸条，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惊愕，在辛连绵与纸条间来回看了数次。

    “为何不放过我？”

    辛连绵望向远方那片沐浴在阳光下的森林：“袁野知道了你还活着。”

    “那我就不能继续活下去吗？”牧己反问。

    “我们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辛连绵叹息。

    “你们可以放我走，我保证不再回来。”他睁着大大的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小青草那温暖的笑容，“真的能不回来吗？……”

    辛连绵无奈摇头：“我们无法违抗指挥使的命令。”

    “是吗？”牧己瞥了眼阴影中的人影，笑了笑：“放心，我不会跑的。”

    他整个人斜躺在石头上，远方那碧蓝的天际与森林的尽头交汇成一条黑线，像一只紧闭的眼睛，他轻声呢喃，“能不能让我决定自己的死法，来结束这一切？”

    辛连绵点了点头。

    “我能不能安息在我原先的墓地之中？如此，每当有人思念我时，可以看看我……”

    “这……”辛连绵微微颔首，……原先那座坟墓，现已被人暗中盯梢，你若想葬于那里，恐怕要等你死了到很久以后了……

    “那，还有什么是需要我去做的吗？”

    “没有了。”

    “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但使用这把匕首割破咽喉，无疑是最迅速且无痛苦的方式……”辛连绵从衣襟中取出一把匕首，轻轻掷于巨石之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能否容我思考一会？”

    辛连绵对身后两人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步入了身后的阴影之中。牧己双臂环抱胸前，脑袋缩进领口，苍白的阳光映照下，他肩膀微微颤动，过往的点滴记忆重现眼前。

    在记忆的深处，一个孤独的影子伫立在喧嚣的人群之外，仿佛被时间遗忘，长久地伫立在那里。他内心深处渴望着融入这片热闹，却又被不安所束缚。那些冷漠的眼神，刺耳的嘲笑声，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紧紧捆绑在人际的边缘。

    然而，就在他最自卑最绝望的时刻，一个扎着粗辫子的小女孩跑过来，伸出手用纯真的笑容邀请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他跟随她的脚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岁月如梭，年复一年。他的父母，那两位从未谋面的亲人，将他从一个冷漠的角落推向了另一个冷漠的角落。

    在公堂之上，他遭受朋友背刺，受三十鞭刑，断去了一指。画面一转，在灯火的映照下，他笑着加入了皮人守候军，在这里他找到了久违的伙伴和友善的目光。他仿佛看到了一束光，穿透了那漫长而漆黑的岁月。

    然而，当衙役将他押上大堂时，命运又跟他开了个玩笑，那束曾经给予他希望的光，如今却如利刃般刺入他的心脏。他没有流泪，但心却被一股巨力抓着，令人生疼。他却不再感到恐惧，提出了心中积压已久的问题，换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解脱。

    他仰起头，被押进了狱牢，意外地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母亲。尽管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与她相见，但他心中毫无波澜。他不恨她也不爱她，。在狱牢的冰冷中，他失去了对生的渴望，之前，他那么努力地活着，此刻却渴望着死亡。他回望自己一生，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能与小青草携手走过余生。然而他并不感到悲伤，因为她本就独属于她自己，何人与她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想她记住自己，最好忘记，把他当成枝桠上，风无意间吹下的一片残叶。

    生前，他渴望温暖，死后却渴望被遗忘。在这两者之间，他总应该得到一样吧。狱牢的刺骨寒冷下，他灌下了剩下的半壶酒。不久之后他的肚子如同被烈火焚烧般剧痛，身体却变得僵硬寒冷。他倒在了木桌上，闭上眼睛。在他的记忆中最后只剩下了无尽的疼痛。

    但有人又在戏弄他。当他从黑暗中再次醒来时，害他的人将他带到了一个与毛城截然不同的山寨中，这里的人们热情而放松，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欢。他参加了比武会，在明亮的篝火边与众人手牵手跳起了欢快的踢踏舞。他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快乐，从未如此开怀大笑过。他决定加入这个山寨，开始新的生活让那束光再次照亮他的人生。

    然而当他以为自己的人生终于彻底改变时，那束光却又化成了道道烈火要将他烧成灰烬。牧己无奈地望着前方森林，嘴角挤出一抹苦笑。他紧握着巨石上锋利的匕首，“一切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