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执念
“回…回家一趟……”陌花后退了几步。“二夫人还是留下来更好。等天亮后,卑职亲自派人护送二夫人回去。”袁翻辉说着,目光又落在了袁极身上。
“叛贼你们最好放了城主,城主宽宏大量指不定会饶了你们。”袁翻辉朝着单俯权等人呵斥道。
“我等只是奉命行事,放不放还得太相说了算。”
断后的御袁军不断撤进殿来,又听嘭嘭几响,寝殿前面的二十几扇,拴住的木门,同时脱离门框,砸在了地石块上。城防军一部分持刀鱼贯而入,另外一大部分绕到寝殿后边,围住了御袁军及整座寝殿。
袁家宝踏进寝殿,劝道:“袁余畔,投降吧!我会饶了你及你身后的御袁军。你们依然能享受着荣华富贵。”
“袁都统,莫听信他的鬼话,”袁翻辉走近,“城主已落入了他的手里……”
袁家宝、袁余畔尽皆一愣,定睛往里瞅去。一批御袁军被捆在了角落,跪在地上。一个熟悉的面孔,端坐在前面,一把刀正架在他细长的脖颈上。
“太相,卑职奉你之命,已擒住城主,听候发落。”单俯权走上前,远远行了一礼。
袁家宝目光冷冽,凝视着他,笑道:“难怪哪都找不到你,原来,进了城主府……”
“太相,神机妙算,”单俯权又恭敬行了一礼。
“你何必走到这一步?逃出城去不好吗?”
“没有太相的命令,卑职不敢离开毛城。”
“你一直让我以为,你渴望的是权力、地位……现在你以身犯险在这,看来你平常只是装给我看……”
“我渴望的,就是太相口中所说的。”
“你永远都是这般瞻前顾后,真不坦荡。”袁家宝停顿了下,道:“一个贪恋地位与富贵的人,绝对不可能主动寻死。你根本赢不了;就算你身边的人与剩下的御袁军联合起来,也胜不了我外面的城防军……”
“太相何必要急于撇清干系?”
“我胜券在握,没必要再撇清你我之间的关系。我只是好奇,你使我感觉看透了,但一直都没看透过。你想要最后再做一些事吗?但你没有子女,你又是为谁,来主动寻死?”
“我虽没有孩子。但正因为这样,我早把毛城内的皮人小孩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真是好笑。为了不相干的人,牺牲自己的性命?愚蠢,而且,你也太自不量力了。想为毛城内所有的皮人,撑起一片天空吗?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失败?失败了,城内所有的皮人,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成功或是失败,做了才知道。毛人不可能杀光皮人,整座毛城各类事情,都需要皮人去做。”单俯权看向由皮人组成的城防军与御袁军,道:“只有去做,才有希望。只要大部分皮人,都想走向那个希冀的未来。那路途就算再曲折难行,渊恶崇险,魔障丛丛,也总有到达的那一天……”
“单俯权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喜欢,将希望寄托给未知了?”
单俯权极认真地回答道:“有些远路,一代人的跋涉是到达不了的;需要一代代人去接力,坚持不懈的努力,才能抵达……”
“立足此刻,才能看到希望。”“我正在往前走……”
“可惜你走进的,是一场注定要输的博弈。”“现在失败。不代表以后,也会失败。”
“你现在都失败了,那还有什么以后可言?”“我们看到的终点不同,太相,你看得近了……”
“那就看看,”袁家宝举起左手,挥动,“谁是对的吧……”城防军铠甲抖动,齐齐上前,“先除掉这群假扮的城防军。一个不留。”
“太相,”一声清脆的呼喊响起,玉花神色慌乱,从御袁军与假城防军之间的空隙,蹿了出来。没有一个人,敢冒然出去拦她。玉花跪在地上,喊道:“太相,救我……”
袁家宝冷冷扫了她一眼,道:“起来吧。心青你做得不错,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的……”
“谢太相……”“你先到城防军外围,等着……”
袁极瞧着这一幕,额角青筋渐渐暴起,双鼻喷气,起身怒骂道:“袁家宝你该杀。你忤逆犯上,无视尊卑,该杀;你为了权力,罔顾亲情,该杀;你两面三刀,卑鄙无耻,该杀;你利用女人,谋害于吾,该杀。袁家宝你该死。吾要把你千刀万剐,一片片肉,割进油锅里炸熟,赏给皮人吃……”
“侄子,没必要这么大火气,城主之位,有能者居之。”
“她不叫心青,叫玉花。是吾亲口给她取的名字。”
袁家宝笑道:“她叫玉花也好,心青也罢。你还太年轻,太把爱情当一回事了。爱情,只是一瞬间的悸动,终会被枯燥的生活给磨灭掉。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会突然发现,它已了无踪迹了……”
“袁家宝,你在取笑吾吗?”“我是在教你。”
“吾不需要你来教。”“你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她自己不说,吾又怎会知道?吾把所有皮人都想要的东西,好的东西,全给她了。”
袁家宝笑道:“你认为好的东西,就是她想要的吗?你真不了解女人,她从我府内出来,会缺金银首饰,锦衣玉食吗?你要得到一个人,要明白那人究竟想要什么……”
“吾说了,不需要你来说教。”袁极大吼道,“袁家宝,你以为你还是我叔叔吗?你不配。吾也知道玉花想要什么……她想要的是自由,吾给不了她……”
“哈哈……她亲口对你说的吗?她在骗你。”袁家宝冷笑一声,道:“她最缺的是那永远不会被抛弃的安心,她最想要的是能够主掌自己的命运。可惜,如果你现在是一个普通的皮人,用尽一切去爱她,她也许会爱上你。”
“袁家宝,你是说吾比不上一个普通的皮人吗?”袁极咬牙切齿地蹦直身体,目光凌冽杀意迸射出来。
“侄子,权力高,只是双手可以延伸的更远,欲望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但并不代表,权力高就能够掌控城内每一个皮人的心思。权力再高、再强,有两个地方是永远征服不了的——我们足下结实又柔软的平原与胸膛内的人心。你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实在不适合做城主。”
“你……”袁极喘着粗气,一时间竟无话反驳。
“侄子,你也没必要陷进背叛的痛苦中,无法自拔。背叛才是我们人的常态。看清楚这点,你眼前的阴霾都会散去,你将豁然开朗……”
袁家宝不再多言,抬起右手,再次挥动,声音冷漠,不带丝毫感情,“杀光他们!”他话音刚出,还未落地,农桑哈哈大笑起来,“袁家宝,你可真是无耻。夺了侄子的城主之位,还大言不惭的,不知羞耻。”
袁家宝冷眼凝视,“你是谁?”
农桑朗声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一个普通皮人,谁会记得?”袁家宝一声冷嘲。
“二十三年前,袁家化登上城主之位的酒宴,你我二人把酒言欢。当时,月光明朗,同今晚一样,也似今晚一般热闹。”农桑放声狂笑,声音凄凉。
袁家宝打量起农桑的面容,道:“我从未见过你。”
“你再想想——把我想成有毛的样子。”农桑左手指甲,扣进了掌心的肉里,粒粒鲜血滑下,见袁家宝眉头越来越皱,他从脖子上捏起一个挂青绳的烂布包,道:“还记得这个六角护包吗?我娘和我妹亲手为我缝制的。你见过。”
“……袁察之子?袁涛?”袁家宝已记不清袁涛的长相了,细看和印象中模糊的袁涛,倒有几分相似。袁涛脖子上的确挂有一个六角包,曾经拿出来炫耀过。但眼前这个烂成这样的脏小包,磨的都看不到六个角了,完全不像当年色彩丰富,精致的六角包了,“你不是早死了吗?怎么会变成皮人,仍然活着?”
“袁家化赶我们进溶洞,去再次重塑毛人的四肢百骸。我未能抗住暗红泉的摧残,还没死透,你们就把我扔到了城外,因祸得福活了下来。还褪去了一身麻烦的绒毛。”
“原来是这样……”
“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刻不想杀你,”农桑恶狠狠的声音,从喉咙底传出。
“想杀我的人多了。只要你有这个本事,来就是。”袁家宝神色凛然,喝道:“城防军!”
农桑提起手里的长刀,丝毫不惧。仿佛时光流转了二十三年,他又回到了曾经的酒宴上。父母妹妹仍在桌旁,推杯换盏。宴席上欢声笑语,酒香、月色、舞美,都未被打破,没有像镜子般,碎落一地。农桑眼眶逐渐湿润,往事种种美好,如过眼云烟,追不到,也挽留不住。他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但那人的衣裳他认得清楚。他没有抬手,擦掉眼泪,这样他眼下看到的仍是模糊的过去,不是凄凉的现在。他大喝一声,提刀冲去,杀入阵中。
袁翻辉朝着御袁军,命令道:“快去保护城主。城主但凡有任何闪失,取了你们全家人的脑袋。”
一瞬间,整座寝殿,杀声震天,一个个御袁军、城防军及守候军在厮杀声下,倒在血泊中,血液不停地从他们身体上流下来,铺满了一地,成了一件火红的有无数缺口的破洞披风……
农桑左劈右砍,终究无法杀到袁家宝跟前,巡防军一层层叠来,挡在他的前面。身中数刀的他,双眼满是癫狂。城防军压近,御袁军这边先顶不住压力,溃散开来。袁余畔、袁翻辉背部,靠在墙壁上,退无可退。另一侧守候军的长刀,还架在城主的肩头,魏合拽着城主,在往里靠。
城防军下手越发凶狠。农桑手肘、大腿一道道鲜血,从刀痕处流出。农桑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倒在了地石板上。在倒下前,他的目光仍在城防军中游走,极力地搜寻着袁家宝的身影,但仍一无所获。袁家宝躲在层层城防军后,如水中的鱼一般,胆小的藏在层层碧波之下。农桑沾满血渍的左手,伸入怀中,掏出了那枚破旧的六角护包,将它牢牢地握在了手心里,“对不起……爹、娘、妹妹……让你们等了这么久……我来晚了……”他沉重的眼皮缓缓闭上,仿佛又看到了庭院内几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男孩正拼命起跳,赌气一定要靠自己摘下头顶上的树叶,不曾想落地时脚下一滑,往后翻,摔了一跤。他后面五六岁粉嫩的小女孩,扭头嘟起小嘴,努力憋笑,装作没看见他的糗样,另一名中年男子靠在树荫下打盹,风轻云淡,也不管传到耳边的“哎呦”声。旁侧的女子,噗嗤笑出了声,上前扶他,小男孩手一甩,头一仰,傲娇地道:“我还小,摔不坏,能自己起来。”农桑听着那小男孩的话,嘴角上勾……他手心里那枚经过数十年岁月的流逝,已破烂的脏兮兮的六角护包,被他紧攥着,正宛若珍宝一般藏在手掌里。
农桑倒地不起,单俯权轻声自语道:“这样死去,也好,保重……”他的心中,默默计算着南营御袁军到来的时间,扭头看向御袁军那边,袁余畔眼神,闪躲了几下,忽地大喊道:“太相,手下留情!我等愿意归降。”
朝着身旁的御袁军,袁余畔大喝道:“御袁军听令,放下手中兵刃。”
袁翻辉一怔,呵斥道:“袁都统,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城主当年提拔于你,现怎可做出两面三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