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真假假
张骞一行向西而行已是第五日。
如果说前两日桥秉还能睡个好觉的话,这两天完全可以说是夜不能寐。
就跟张骞描述的,担心叛军随时会杀入关中的心情一般。
桥秉也担心匈奴会随时杀出,将他们一行人一网打尽。
这种心情随着越往西北深入越发沉重。
昨夜的时候,桥秉就曾盯着探路回来的但起,盯得他脑门冒冷汗,他生怕又惹到这位卫尉丞,但最后桥秉还是没有开口让但起去制造恐慌。
原因无他,水确确实实是不够用了,最明显的就是食物的变化。
煮出来的粥越来越稠,甚至于今天午间休憩拿出来的隔夜粥已经干成了一坨,还有吃粥差点被噎住的。
桥秉也是奇了怪,这一路上还真就没有遇到过正经的河流湖泊,甚至连高岭树林也没看见过。
现在队伍里除了粥饭,几乎是滴水不沾。
退又不能退,进又不敢进。
桥秉被夹在这两大忧虑之间,总是唉声叹气,远远看去暮气沉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使君张骞见桥秉这般颓丧,对他也是十分关切,但他只是告诉张骞,自己只是思乡情切,并无大碍。
这两天张骞倒也想向桥秉再请教些辨路识途的方式,但桥秉那副哀怨的模样,他也不好叨扰。
不过即便如此,桥秉还是教了他一个听上去没什么用的认路法子。
若是有飞鸟盘旋在空中,说明那附近有野兽的尸骸。
若是有一大群出现,说明那附近一定有水源和树木供禽群栖息。
说是认路其实更像是找标识。
可在这茫茫戈壁中,鸟兽竟绝,上哪去找?
嗯?远方那一片黑乎乎的是什么?
哦,原来是一群飞鸟。
张骞在马背上愣了一会儿,揉了揉双目,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于是他兴奋地呼喊:“有飞鸟!有飞鸟啊!”
只是张骞的嗓音非常沙哑,听上去好像一整天都没有喝水一样。
事实上的确如此,今日已过大半,而张骞还没喝过一口水,整个队伍里剩余的水量不足十袋,而且马匹的饮水也算在内,减去之后可供人饮用的不足五袋。
这可是百余口人的共同饮水。
只怕若是再没找到水源,不出两日使团就得困死在这戈壁之上。
一听到使君如此呼喊,队伍中的其他人都有些不解,飞鸟是何意思?
只有桥秉立刻反应过来,望向远处,烈日灼目,他便用手遮敝在额眉处。
确实如张骞所言,一片乌黑轻掠过远方,而后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这就是说?
前方有水源可供如此之多的飞鸟饮用。
有树木可供如此之多的飞鸟栖息。
前方是水草丰美的绿洲。
终于!
日思夜想的地方,未来的武威郡,塞上江南。
桥秉感觉自己好像是望梅止渴故事里的曹军士兵,已经渴得找不着北,突然听见曹老板大笑一声道:
“诸位将士,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
旋即,桥秉心潮澎湃。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吞了吞发痛的喉咙。
用同样沙哑的嗓音喊道:
“诸位同僚,前有绿洲,大湖泊,可以解渴!”
使团中的众人听后,欢呼雀跃,皆神采奕然,脚步加快。
复行了一刻钟,一片湖泊印入众人眼帘。
远处但起手下的几名斥候驾马归来,满脸喜色。
他们拿出满满五个整袋清凉水袋,向使君报告,前方三里处有绿洲,洲中有大湖泊,水清澈可直饮。
“果然如使君所言,河西道前半程还真有绿洲!”
其实桥秉也有些怀疑,若自己看见的是虚景,前方是海市蜃楼,那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不过好在三名斥候回禀,且他们每人身上都带了装满的水袋,才让桥秉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
“不过怎么只有你们三人,但起和另外一名斥候在何处?”桥秉问道。
“卫尉公,伍长和四两哥都在前面的绿洲里呢,他们说要留下找一找食物和可以休憩的地方,所以就让我们三人回来禀报了。”
这两人,就是想在那里摸鱼偷闲吧。
桥秉以自己对但起的了解,对这家伙的不归直接定性为偷懒,一点面子也不给。
……
与此同时,在绿洲一处林中。
一根箭矢划破沉寂射中但起背部。
不过他有铁甲保护,箭矢没有没入肉中。
但起还想挣扎,后方却向他挥来一刀……
……
张骞接过三位斥候手中的水袋,自己浅饮了一口,递给了一旁的卫尉,然后把剩下的四个水袋,分发了下去,并吩咐甘父,把剩余的水都分发下去,不用给马留水。
桥秉接过水袋,当然没有一口气饮完,也只是稍微润了润口,就把水袋还给了张骞。
众人将剩余的水瓜分饮尽后,甘父再次把水袋收集起来,空出的水袋一会又可以打满水。
一刻钟之后。
一行百余人终于到达了一片茂绿的草地,远处还有树林。
不过众人最想看到的还是湖泊。
斥候三人于是为使团带路到湖泊处。
众人欣喜若狂,直接飞奔到湖泊边上,不顾形象,用手接起一捧水就往嘴里灌。
这水确实清凉爽口,有的人把水拍在脸上,感受着这抹清凉浸泡滋润着自己干枯的身体。
张骞命令众人,湖中之水可以接引出来使用,但绝对不能进入水中,若是有人违抗命令在水中淹溺,无论呼救如何大声,任何人都不能施援,生死自负。
张骞的命令让一些原本有些头脑发热,想要下水放松放松的人,冷静下来斟酌自己这个行为的后果。
桥秉则是接过甘父手里的羊皮水袋,再把之前喝干了的水袋一起拿了出来,一共有一百二十个,要统统装满。
湖泊远处,一群状如凫的水禽浮在水面之上,为白头赤身,嘴和羽皆为黑色。
桥秉望见此景,十分兴奋,一旁的甘父也看见了,对桥秉说道:
“卫尉公,仆想借你的弓与箭一用,去打几只鸭子回来。”
桥秉毫不吝啬,从马上取下弓和箭箙给了甘父,另外还把韘(she)一并给他。
甘父拿到弓后,便开始检查弓梢和弓弦,接着把韘佩戴到右手拇指上,然后稍稍引弓,韧性和手感都恰到好处。
甘父谢过桥公,便带上弓具,独自一人走入了一处树林,打算从树林深处侧翼狙击到鸭群。
桥秉完全信任这位匈奴向导,把武器交给他没有丝毫迟疑。
现在看来,这块绿洲也不一定就是武威,可能就只是路上的一片湖泊而已,但这些其实不重要,只要水源补充好就可以了。
不过他现在很是疑惑。
之前三位斥候说,但起和另一名斥候在此处扎营,现在他们人在何处?
桥秉找来三位斥候。
三人说,他们分别时,但起与他们口中的四两哥就在湖畔树林旁边,那里有野鸭子可以打。
适才甘父也往那边去了,不久之后应该能碰上面。
桥秉知晓后,便让三人去周边查探情况,若是有异常就回来禀报。
三人领命之后,骑上马便出发。
吩咐完之后,桥秉拿上空水袋继续灌水。
待到水袋都灌装完毕,张骞找到桥秉想与他商议在此休憩的事宜。
可都到这个时辰,但起和四两还没有回来,桥秉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
正商谈着,一个身穿麻布,有些狼狈的人从树林中出现。
他看见张骞和桥秉后,就急切地走了过来。
来人正是斥候们口中的四两哥。
“正愁找不着你呢,那个四两是吧,你们伍长在哪呢?”桥秉问道。
四两此时神色复杂,左顾右盼,非常紧张的模样。
瞬间令桥秉警觉了起来。
“但起人在哪儿?说!”
面对卫尉气势汹汹的质问,四两害怕地打起抖来。
然后艰难地开口说道:
“卫尉公,使君,我跟伍长被一队匈奴骑兵发现,他们告诉我们,说匈奴的军队就在几里之外我们来时的方向上,已经包围了我们。”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熟悉?
桥秉心说,这好像是我教给但起的话术吧,怎么现在突然过来演戏,这会逼着使团往回赶。
之前给他眼色还一脸看不懂的表情,怎么现在这么自觉了,打了水就让回,连休息都不肯了。
跟桥秉的沉着相比,一旁的张骞已经不淡定了,他忙问斥候:
“那现在但起又在何处?”
“伍长被,被匈奴给抓住了,现在,就在,就在被匈奴人用弓箭指,指着……”
四两说着,眼睛时不时瞟向身后,仿佛身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
有必要演的那么逼真吗?还被匈奴人抓住,到时候但起要怎么解释自己能逃回来,桥秉是真的想看。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匈奴人没有抓你吗?”张骞追问道。
“我,是,是匈奴人让我来,来劝降使君,使君,咱们投降吧,匈奴人说只要肯投降,一定保证不杀我们,咱们投降之后,单于还会把我们护送回大汉,使君,咱们投降吧!”
桥秉心中愕然。
不对!
我绝对没有教但起说过这种话!
而且回想起来,四两一开始便说他和但起被匈奴人发现,匈奴人甚至知道使团的存在,还包抄了我们的后路。
我的计划绝没有说连后路都没留,而是说匈奴在不知道我们存在的前提下往我们后路的方向赶。
我们就争分夺秒往回,即使当匈奴发现使团想要将之包围时,我们已经离开了包围圈。
我的计划应该是这个意思,四两的版本完全就是曲解。
更何况,所谓的投降,我根本就没有提过,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旁的张骞面色发白,目露愠色,他咽了一口吐沫,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行,不投降。”
然后他把目光投向身旁的桥秉,却见桥秉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以为桥秉此时优柔寡断,再加上之前总是念叨思乡心切,匈奴人提出的条件对他来说是正中下怀。
张骞紧攥双拳,酝酿好说辞便对桥秉说道:
“连承兄思乡心切,小弟可以理解,可不管怎样,都不可以投降匈奴。”
“投降之后便是匈奴人,大汉又岂是匈奴人的家乡,即使归汉,陛下也不可能饶过你,即使陛下饶过你,梁国也不可能认你,到那是你便是孤家寡人,只能回到大漠之上吃野草!”
“连承兄,咱们誓死不降!千万不可辱没了汉家的气节!”
面对使君的劝说,桥秉根本就不为所动。
因为他压根儿就没在想投降这事。
他只是觉得非常奇怪,这到底是不是但起演的一出戏。
若是演戏,这绝对是演得太过出格,根本就是演砸了。
若不是演戏……
匈奴真的到来,还真把但起给抓了,让四两来劝降?
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桥秉陷入了难以言喻的诡谲情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