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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渡河(上)

    自回程起,张骞一行已行路五日。

    这五日,一行人几乎是日夜兼程。

    连行路队伍都是宵衣旰食,更莫说斥候队伍,平旦就得起来探路,每天至多只能歇息两个半时辰。

    然而作为斥候伍长的但起却毫无怨言,甚至给人感觉比平常更有干劲。

    身为但起上司的桥秉感触颇深。

    想当初这小子可是连值个夜都不愿,可在这五日里,就不光值夜,连带作斥候在外探查的时间加起来,能有整整两日时长。

    还有之前对他这个上司,老是指东打西,不知道是有意无意,总是喜欢跟桥秉对着干。

    自从昏迷醒来后,不仅去值夜探查自觉了,连对桥秉的态度也恭顺了许多。

    感觉就像这人的反骨被谁给拍进去了似的。

    不过桥卫尉倒是乐其成见。

    这五日里,不管是探前还是断后的斥候,都没有发现匈奴的迹象。

    使团众人心有余悸,若不是当时果断,此时怕已经被匈奴所擒,断不会有现在这般安逸的形势。

    在接连五日都相对安全的情形下,使团众人认为已经摆脱匈奴,使君张骞也决定暂缓行路。

    而今日,使团将要抵达截断河西和陇西的大河,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黄河。

    在这西汉时期,黄河被叫做大河或者中国河,其他的河流被称为水。

    河水滔天,犹如噬人猛兽,这就是大河带给众人的阴影。

    而古人又是怎么渡过这凶狠的河呢?

    桥秉想到了韩信木罂渡河。

    相传汉初扫清天下之际,魏豹叛汉,高祖命韩信击之,魏豹仗着大河天险根本不把韩信放在眼里,没想到韩信木罂渡河,直取安邑,活捉魏豹,平息叛乱。

    用木棍把陶罐夹起来,绑成一体,用后世的话讲,陶罐的浮力大,和木棍做成筏,增大了整个筏的排水量。

    于是韩信可以在短时间内用这种简易但负载大的装置,将军队运送过河,奇袭安邑。

    只不过这安全性,却无人可以保障。

    眼下使团已经摆脱匈奴,倒是不着急渡河,所以安全应当是首位。

    回想起来,使团渡来到河西时便是在渡口乘坐的官船。

    如今他们临时改道回程,再回渡口没了官船又该如何渡河?

    一想到这,桥秉就感觉腰腹像是隐隐作痛。

    这几日即使忙于行路,桥秉却也总是向太医黄素询问该如何调理肾风。

    太医也不厌其烦,传授了桥秉不少方法。

    “卫尉丞,肾者,封藏之本,精之处也,其华在发,充在骨,为阴中之太阴。”

    “肾虚便是阴虚,要注意阴阳调和,尤其是在冬天,冬闭藏,要早睡晚起,而肾主冬,也是少阴、足太阳的主治时节,要用辛物润燥通幽,吃苦物增强,吃咸物就会减弱。”

    人家这番话,可是说明把真东西传授给你了。

    太医对于桥秉这种从善如流的患者感官颇好,也愿意教他一些本应是王公秘方的汤药方子。

    这些东西,自己哪天悄悄记录下来,回去慢慢观摩印证。

    ......

    晡时,但起所领的探前斥候加急回报。

    “使君,前方三里余,就是我们来时的青石津渡口,只要过了河,就进入了陇西郡内,再也不用担心匈奴的追兵了。”

    斥候所言,令使团众人欢欣鼓舞。

    “伍长,那渡口可有渡船?”

    但起闻言,没作是否,只道:“留了一人,在找。”

    张骞似乎早有所料,皱眉叹道:“若是一直无船可渡,只能干等过船了,也不知会等到何时?”

    众人如被浇了一盆冷水,刚才的鼓舞之氛也渐渐烟消云散。

    最后,张骞与众人商讨,还是决定先去往渡口,说不定就碰到有船可渡。

    ......

    青石津,如其名,河岸边青色乱石散落成滩。

    此渡,河宽百余丈,河况相较平缓,的确适合摆渡。

    张骞等使团至此,便听见渡边有争执声传来。

    “什么情况?”

    但起探前望去,随即哑然失笑,道:

    “使君,留下的斥候找到了渡船,可就不知是何原因,与船夫争执了起来。”

    张骞闻言,立刻驾马前往,生怕那斥候不会言语,把船夫给激走了。

    石滩处,斥候牵着马正与船夫拉扯。

    “老伯,我们也算是官府的人,帮个忙渡一下怎么了?”

    “我老翁不欠你们官府,为甚非帮不可?且说要渡百余人,也得来回数十趟,怕是要累死老翁,还得加上马匹......”

    斥候见老船夫如此顽固,遂转身去取鞍上佩剑,欲拔剑相逼。

    刚下马的张骞见状奋身赴前,一把按住斥候抽剑的手,呵道:

    “你莫还想暴起杀人!?给我收回去!”

    老伯见此阵仗,吓得连退几步,坐倒在地,险些被滩上的乱石扎伤。

    张骞即刻松开斥候,前去将船夫搀扶起,还边问是否受伤。

    船夫被扶起后,却甩开张骞搀扶,摆手置气道:

    “不渡了,说甚都不渡!”

    后面使团众人正赶往,带头的桥秉牵着马,想知道这边谈的如何了。

    结果这老伯,直接就是一句不渡了,使君心中懊悔不该让斥候办这种事。

    张骞见状,遂即向老船夫行礼致歉。

    见使君如此庄重向一个船夫老伯行礼,使团中先至滩头的一些人心中不忿,欲上前相劝,堂堂汉皇使节何必向一个庶民伏低做小。

    而桥秉,则是把这些人一一拦下。

    眼下想要渡河,也只能依靠这老船夫还有他的的客船,刚才冲撞了对方,惹得船夫拒之不载,若不致歉,难不成又要拔剑相逼吗?这显然是张骞不乐意看到的。

    而张骞作为使团的领导,手下犯事后,却是亲自出面把责任揽下,实乃诚心诚意。

    但老船夫见张骞穿着一身麻布褐衣,没觉得是什么大人物。

    “官府的人怎会穿着我等庶民衣物?莫不是在欺我老翁?”

    张骞这才反应过来,随即笑言道。

    “官装衣冠都在辎车上,行路炎热所以没有穿戴,老伯见谅。不过我们还有符节,都可以证明官方身份的。”

    张骞正要去拿,但老船夫却把他叫住。

    “先前冲撞我老翁,但好在还有礼教,你这歉礼我收了,但我是不会渡你们官军的,请回吧。”

    众人一听,又有些火气冲头,这老船夫怎么这般刁难人。

    张骞轻吁一口气,倒是不显气愤或沮丧,转而问道,

    “老伯,为何如此抵触官府官军?”

    老船夫转身上船,只道“无可奉告”便欲不再理会众人。

    “老伯,可我等并非官军。”

    老船夫头也不回道:“不是官军,那是什么?”

    “我们是使节。”张骞答道。

    “使节,是什么东西?”

    “就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之使节。”

    “不载。”老船夫只有这一句不咸不淡的回应。

    使团众人此时全员皆至滩头。

    被张骞拦下的斥候闻言,忍无可忍,张口就骂了一句老匹夫,更欲上前拉扯。

    眼看又要起冲突,桥秉这时大喝一声,把斥候镇在原地。

    桥秉解下羊皮水袋,递给身旁的张骞。

    张骞拒绝了水袋,仍不放弃地对老船夫说道:

    “我等被匈奴人追杀,如今想要渡河摆脱,只求老伯助我等。”

    作为老秦人,船夫当然知道匈奴人的恐怖,但眼前这群人说是被匈奴追杀,空口无凭。

    桥秉拧开塞口往自己喉咙里灌了水袋里最后一口水,然后丢给了一旁的斥候,让他滚后面去。

    “官爷怎么又跟匈奴人打上交道了?那可是一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牲口啊。”

    这老摇橹的话里有话啊,闻言桥秉心思流转,和颜悦色地解释道:“老伯,我等乃是皇帝陛下派遣出使匈奴的使团,此次奉命出使匈奴,是为了汉匈之间的和平,”

    和平?后面使团众闻卫尉丞所言,全然是臆造之辞,怎么成了出使匈奴,为了汉匈和平?这卫尉丞肚里又是什么计策,众人不明就里。

    “行至河西,我们见到了匈奴人的王,并提出了和亲结好的条件,以求匈奴不犯我汉地边界。”

    “但匈奴之欲无厌,他们说不仅要中原的女人,还要中原的牛羊,粮食,要把中原人变成奴隶。”

    “我等闻言,得知和平无望,但却身困敌营,正无可奈何时,天不亡我,沙风大作,匈奴慌忙躲避,而我等趁风逃遁,没日没夜行路,以至此处。”

    说了这么多,老船夫倒是听的津津有味。

    “我的意思是,汉匈之间马上就要开战了,老伯,这青石津渡口说不定将会成为战场,”

    老船夫听闻,双目直盯桥秉,眉头紧皱。

    桥秉见状,心中暗笑,乘势说道。

    “若是老伯载我等一程,回朝之后,定会向陛下禀报,派军出击匈奴,把战事推往大河之外,保卫这青石津渡口的安全,当然也会如实禀报老伯你的功劳,陛下定会赏赐你。”

    “若是不载,朝廷没有情报,匈奴来犯,首当其冲的就是老伯你啊,到那时,渡口便永无宁日了。”

    “危言耸听!莫不以为老头子好骗?”

    这老摇橹的,真是牛心古怪,桥秉暗叹一声,只好祭出一手杀招。

    “老伯你见多识广,我等逃遁时还顺便虏了个人回来,你帮我等鉴一鉴这到底是不是个匈奴人,我等回朝好去向陛下领赏。”

    张骞正疑惑,使团什么时候虏了个匈奴人回来?

    桥秉向身后挥手道:“甘父,出来。”

    匈奴人甘父应了一声,随即来到了老船夫跟前。

    张骞恍然,而后闭口悄悄地颔首,强绷未声。

    老船夫见来人,样貌确不似中原人,头发样式也很奇异,但是不是匈奴人,还有待考量。

    桥秉示意一下,甘父便配合说了句匈奴话。

    老船夫一下就确认了,此人就是匈奴人,然而并非是因为他能听懂匈奴话,而是因为甘父一靠近,虽不明显,但其身上的气味,一下就让老船夫想起了以前见过的一队匈奴商人,像是不常清洁且混杂着腥膻郁气的味道。

    桥秉见老船夫点头确认,这才让甘父回去,随即询问这下能否证明来历,是否能载其渡河。

    船夫眉头紧锁,随即叹气一口,道:“你们的身份老翁我已确认,至于渡河一说,老翁我不需要陛下的奖赏,只有一个宿愿,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早就没指望了。”

    “我可以载你们和那些马匹辎车渡河,但是在船上全部要听我的号令,这大河之恐怖老翁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更清楚,若是在这客船上肆意妄为,指手画脚,老翁我倒是不怕死,只不过那几个闹事的官爷得陪我下去见河神!”

    众人闻言皆凛然,在这年老船夫前,竟无一人敢造次。

    只不过这一艘舸船,要把使团一百余人以及十余驾辎车马匹全运过去,怕是要来回数十次。

    使君张骞向老船夫致谢后,立即和众人商讨渡船的顺序位次等细节,并在老船夫的要求和建议下,最终商定方案。

    首要先将马匹以及使团物资尽快运送过去,其次是汉使张骞本人以及旌节信物等用于证明使团身份的凭证,再其次是桥秉,医师等职位较高的随团官员,之后依次类推,最后是但起等斥候众。

    使团众人对此没有其他意见,就算有,老船夫也等不了他们掰扯。

    再过两时辰就是日昃黄昏时,要想渡河得赶快了,天黑行舟恐有不测。

    于是几人合力搬动一驾辎车,小心翼翼地抬到舸船上,再将第二驾抬上船,一船载两驾辎车,加上船夫共八人,刚好载满。

    而渡过大河,就是汉境之内,自此无虑匈兵,使团众人可回陇西后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