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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渡河(下)

    老船夫虽已年迈,却是铿劲有力,双手掌橹使之如臂,连人带车一并随船滑向对岸。

    船上四人皆作蹲跪姿,一手扶船檐,一手扶住辎车,如此一来较为稳固,再加上青石津此时水流缓,约莫半刻时,便到达对岸。

    而后一人上码给船拴上系绳,再与后面几人协作开始卸货辎车,卸货过程老船夫没有参与,他要留着体力划船。

    将一驾辎车抬上岸并不容易,五人抬车,剩下的两人在岸边把船掌住,一驾抬完再抬另一驾,等到辎车完全上岸,把系绳解下,老船夫驾船回对岸。

    一来一去,用了一刻钟多,众人也赶快开始第二轮渡河,除运送两驾辎车外,使君张骞也带着节杖以及信物上船了。

    “走!”

    老船夫一声高亢,船橹一撑,舸船顺河流向对岸横漂去。

    此时船上的张骞才感到水上摇晃之感,非马背上可比,河水碰晃,竟让他产出掉入水里的感觉。

    老船夫此时注意到张骞的异常,用手里的船橹砸了砸船檐,将张骞从眩晕中惊醒出来。

    “使者阁下,可别晕去了,掌紧船檐,别掉进河里,老翁我担不起这责任。”

    张骞忍住了眩晕之感,长吁一声,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问老船夫道,

    “老伯,你说你有一个宿愿,但为何又不愿向皇上索要奖赏?”

    “我这庶民老翁之愿,阁下也肯听么?”

    “老伯肯说,我敬请聆听。”

    老船夫闻言,目光凛然,双颊一横,面生愠色,仰天长叹一息,道。

    “老翁我家,本是世代在这青石津渡摆渡的老秦人,大爷生我老父,仲父,季父三人,仲父早夭,老父和季父承我大爷渡船为业,二父皆身长八尺,青石津一带渡船无人不闻名。”

    “到后来,咸阳城破,秦国消亡,楚汉相争,之后汉军来此,听闻我家兄弟渡船厉害,便欲征走二父,还把家中数艘艑,舸一并征走,季父还未曾娶妻,家里只留下我跟老母,还有这一艘小舸船。”

    “再后来汉国定统,我二父却不知所踪,而我与老母相依为命,度过三十余载,直到,我母老了,留我一人,我母临老前,嘱咐我找寻二父。”

    “这般,我才找到官府去打听二父的消息,可找寻过程却无比艰难,经年累月,我才得知兄弟二人早已战死了,三十余年来杳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老船夫手中的橹摇得紧了。

    “这汉国建立,敢说没有我家父老的功劳?”

    “那么高大的两个人,被征走了就再也没回来,三十多年我跟老母孤苦伶仃,官军可曾来看望过?哪怕是来告知我二父死亡的消息,让我这无父养的人做吊礼来尽孝,连这般愿望也实现不了!”

    说到此处,老船夫用布满沟壑的手掌擤去眼窝的浊泪,看上去是那样的饱经风霜。

    船上的使团众人心中皆是五味杂陈,年纪小的,也用手轻轻地抹泪。

    听闻这般经历,张骞无言以对,只道一声节哀顺变。

    “呼......”老船夫长叹一口气,似是心中落下一块巨石,无奈一笑,手中的橹摇着这条形单影只的舸船驶向对岸。

    “使者阁下,我想要回我二父的遗骨,你说,皇帝陛下能赏赐给我吗?”

    张骞闻言,低头不敢与老船夫对视,轻轻摇头。

    老船夫也不再说话,舸船上的气氛,也变得有些沉郁。

    “可是老伯最后还是决定摆渡我等,某实在是感激不尽,但却惭愧不能报答。”

    老船夫摆摆手道:“我载你们的理由唯有一个。”

    忽而船夫怒目道:“那便是这祖辈经营的渡口,老翁我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匈奴手中!死也不答应!”

    张骞听罢,却想起之前桥秉编造的理由,心有不安,若是回陇西改道一走了之,不知该如何向老船夫交代。

    还不等张骞思索,船已经到到岸边,这边船上七人和岸上七人合力,搬运辎车轻松了不少。

    这般,接下来就是桥秉等随团官员,六驾辎车和十余马匹,以及剩余的使团人员。

    老船夫一声高亢,船橹一撑,接着载人渡河。

    西北之地,日头还未落,大河尽头一片飞鸟向东而去,飞入暮色之中,直至夜幕降临。

    ......

    长安城

    是夜

    一人在皇宫内穿行,状貌急切,行至未央宫东阙,却迎面撞来一伙巡逻禁卫。

    “何人闯夜?”领头兵士训问道,巡逻禁卫皆举矛架盾,严阵以待。

    这般阵势着实吓人,本不想闹出动静,于是那人立即回道:

    “吾乃丞相府法曹,是夜归吏舍。”并主动上前展出丞相府行令。

    领头兵士检查无误后,说道:“卫尉说了,丞相府的人一律不过问,速归舍。”

    巡逻禁卫听令收起了阵势,法曹道一声“诺。”穿过巡逻队向东阙丞相府行去。

    法曹自北门进入吏舍,此时诸曹诸吏都在吃饭,有人招呼法曹,但他没有给予理睬,而是快步向阁内走去。

    来到阁前,法曹请示侍从求见丞相。

    侍从说丞相此时正在会客。

    “这时会客??”法曹不及顾暇,又细声道:“东宫来信。”

    侍从闻言,转身入阁,稍时,再次出来领法曹入阁。

    领至书房,只有丞相一人在主案前,客案上还有未撤去的热水。

    法曹向丞相行礼,侍从也退出了书房。

    “丞相,东宫的消息,属下昨日就去等了,到今晚才接了头,恐怕有事发生。”

    直到这时,丞相卫绾才叹气一声,让法曹把书信呈上来。

    法曹将一叠布帛从怀中取出,上前呈给了丞相。

    老相卫绾将布帛展开,看了上面的书信,面色却不为所动。

    法曹时不时观察着这位老相的表情,揣测着书信的内容。

    直到看完书信将之收起,卫绾依旧不动声色,法曹也着实看不出任何信息。

    “不必顾虑,诸曹诸吏各司其职,无碍。”

    法曹闻言,放下心来,这两日一直为此事劳心劳力,若不是丞相重金相赐,他绝不敢暗中接触东宫。

    “无碍便好,告丞相,属下便退下了。”

    法曹离去之后,卫绾将攥作一团的布帛松开,这封书信的内容,他其实早就有所预料。

    “丞相已为太后嫌”

    区区七字,却已昭示着不久之后,他的政治生涯将要终结了。

    “新皇,果然还是年轻了些啊......”

    回想此生,从一个弄车小卒,走到如今一朝之相,除了在七国之乱时平乱有功,文治上,说好听些,十多年来不偏不倚,无功无过。

    说难听些,就是尸位素餐。

    若是能辅佐新皇立功立德,那就没有缺憾了。

    先皇看中他,令他做了当今皇上的太傅。

    好不容易熬到了太子登基继位,但这时才亲身体会到东宫的巨大阻力。

    可如今皇上还是太年轻了,只能任由东宫把持朝政,但凡提出革新,就会被立刻打压。

    此前新皇下诏“举贤良方正能言直谏之士”。卫绾提出在所举的贤良文学方正之中,罢除法家和纵横家这两个学派的学者,这两派要么过于恐怖,要么于治国无益。

    他慎之又慎,从始至终没有提到太皇太后所喜爱的黄老学说,如此这般,还是惊动了太皇太后,为太后嫌。

    知天命矣,更何况自己这西风落叶,能安稳一生已是天赐。

    正当丞相感叹自己这般风烛残年之时,一个约莫三十的年轻人走进了书房中。

    卫绾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刚才与之交谈的这位客人。

    年轻人见状便先行一礼道:“卫相得此信件而愁,若是没有对策,不如说与我听,也正好检验在下的能耐。”

    卫绾抬了抬眼,这个年轻人,是下属西曹引荐来,到他卫相这应聘幕僚的。

    只可惜,如今已经不再需要了。

    “贾卿多虑了,老臣已不再需要对策,更不需要幕僚了。”说罢,他掂起了那块布帛摇了摇。

    “请另寻高就吧。”

    被称为贾卿的男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但随即便俯身五体投地之礼。

    “某已是山穷水尽,但求丞相指一条明路!”

    灰暗的书房中回荡着一句明路,仿佛是在阴野中求一缕耀阳。

    卫相看着这个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实在是太过可怜,原本有着无限光明的前途,却家道中落,沦为幕僚之流。

    卫绾是一个宽厚长者,此子境遇着实令其不忍,抻了抻衣袖,对座下说道:

    “那位死灰复燃的韩安国,是你的梁国老乡,这位韩大夫颇有能力,却未能为如今的梁王所用,听闻其有入仕中央的想法,之后你可找机会与他接触。”

    这番话里,信息量极大,年轻人俯首的同时将之全部记下,抬起头来不忘多谢丞相。

    “别着急。”

    闻此言,年轻人又将头低了下去,聆听丞相的补充。

    “还有一人,我认为更适合你,便是昨日才被陛下派去出使匈奴的公孙弘,他与令尊齐名,或许也唯有此人的治国理念和学问才能堪比令尊,如果你在他门下,治学治国可成百年伟业,绝非空谈。”

    “只可惜,这公孙弘一去匈奴不知何时而归,可否而归,你也且记下吧。”

    年轻人热泪盈眶,父亲的学问他怎么不想发扬?若是有这样的机会,他一定毫不犹豫。

    谢过卫相之后,方才送客,书房又只剩下了卫相一人。

    卫绾起身,理了理衣袍,拿起了案上的布帛,将其扔进了火中,看着它燃烧殆尽。

    来到书房外,卫绾凭记忆走到那驾堆落在杂物中已经散架的马车。

    用手抚了抚这陈年老木,感慨万分。

    “我这一生,如履薄冰,你说,我能走到对岸吗?”

    ......

    老船夫使尽全力,终于把最后两驾辎车送到了对岸,这边岸上桥秉等人已经准备好开始卸货了。

    而北岸还有几匹马以及半数使团人员没能渡河。

    然此时天色已经转暗,再行舟会非常危险。

    况且老船夫已经耗尽力气,无法继续摇橹了。

    换个人摇橹倒是简单,可这摆渡是个技术活啊,不是光有力气就行的。

    就如桥秉等渡船那回,行至半途时,河流速突然变快,老船夫掌橹要控制整个船只加上两驾辎车和七八个人的总重量,应对水流的改速,一直到平衡地驶到对岸,把桥秉晃得不行,上岸后吐了好一会,而老船夫也在这一趟后,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

    所以使团的渡河进程不得不暂时中止了。

    不过将辎车全部运走前在北岸留了一半羊绒厚衣,就是为了防今天之内无法全部渡河。

    只好一分为二在此休整了,向对岸报信后,对岸也只好就地生火开始煮粥。

    张骞这边把老船夫邀请上岸与他们一同吃饭,这下船夫没有拒绝。

    吃饱休足,明日继续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