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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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偷柑子的贼

    皮阳秋对贾家大院毫无印象,对自家老宅子倒是记忆犹新。青山绿水间,背靠山梁,门朝梯田,竹林掩映,隐隐露出房梁的一角。老宅子建于民国时期,穷乡僻壤里最普通的老式川西民居。房屋地基是石材,梁、柱、椽采用木材,正面墙由木雕板拼装而成,侧面人字形山墙则是竹筋打底,稻草泥筑墙,表面涂抹白石灰。这种样式的房屋,如今在皮阳秋的老家已经不多见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里家家户户开始拆除老屋,修建砖瓦房,革新换代。彼时,皮阳秋祖父一心想要摆脱农民身份,“晋升”工人阶级,远赴西北谋求出路。家中既无财力,又无人力,新房自然未建,老屋得以存留。到皮阳秋十二岁时,举家迁移,临行时,将房屋托付于邻居照看,被用来堆放柴火、杂物。

    数十年风雨飘摇,老屋虽然屹立未倒,但长久无人居住维护,屋顶早已漏雨,眼见着再不采取措施,只怕就要坍塌了。皮阳秋一家人,早都在城里置业安家,连户口都变成了所谓的城里人,自然不可能再回农村去居住,虽说近年来,农村宅基地被人炒作成了香饽饽,但桑田镇乡下实在太过偏远,所谓的升值空间几近于无。思来想去,一来觉得拆老屋行为实在败家,放任不管塌了可惜;二来虽然无人长住,至少回乡祭祖的时候,还能有个歇脚的地方。于是,老屋得救了,换了琉璃瓦屋顶,铺了水泥地面,安装了自来水等现代设施,而在修葺的过程中则尽可能地保留了房屋的旧貌,依稀还能和皮阳秋记忆中的影子重合,算是留住了他的根。所有裸露的木料都刷上了桐油防腐、防虫,桐油风干之后,新旧木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色泽,颇有点西方油画的视觉感受。

    皮阳秋求学时期,回老家的次数甚少,一方面是路途遥远,那时候交通还不发达,单程都需要三四天时间;另一方面则是花费颇高,家里并不宽裕的经济条件,连供他上学都较为吃力的父母自然不舍得开销。而当这厮自己有了经济能力的时候,却又万千俗事缠身,得空了又懒得不想动弹,除了清明、春节回去祭祖之外,几乎很少回去。皮阳秋对故乡怀念之余,又充满了愧疚。

    前些年,父母回县城养老,皮阳秋回故乡的机会多了起来。然而,这片土地曾经的主人,早已变成了陌生的客人,小山坳里跟他们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少,年纪也越来越大。大多数人,皮阳秋早已忘记了模样,在皮母小声的提醒下,才能勉强与记忆中的名字相对应,甚至有些连名字都已忘却。老人们却大多记得儿时的皮阳秋,讲一两件他童年的趣事,又或描述这厮是如何的顽劣,然后就笑眯眯地盯着他:“你不会忘了罢?你不会忘了罢?你偷过我家柑子呢。”

    每次返乡,皮阳秋都是短暂驻留,并不过夜。老屋虽然翻修,但并未置办床榻,而家里没人愿意寄住在别人家里。他们是城里人,吃不习惯,睡也不习惯了。

    临走,隔壁大婆将怀里的小孙子放在地上,随手捡起两根麻绳就去院坝里撵鸡。皮阳秋母亲见状,急忙上前阻止,老人一边挣脱一边不停地说:“自家养的,大的几只前阵子赶场卖了,剩下这几只虽然小了点......”大公公刚去世不久,他家大儿子离了,大孙子在城里读书,小孙子还不到三岁,留在老人身边帮着带看。自从某年春节回老家,被塞了两只剑鸭在后备箱,搞得臭气熏天之后,皮阳秋的老婆就再三正告他:以后回老家,再也不许拿乡亲们一针一线。当下,这厮在老婆的示意下也加入了战团,几人拉扯再三,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老人才没有再固执地去抓鸡,却提着早就装好的一大袋萝卜、青菜,气喘吁吁地塞到了皮阳秋手里。皮阳秋费力地将东西搬上车,而那群浑然不知在锅台边转了一圈的扁毛畜牲们,早已镇定自若、悠哉游哉地在干涸的稻田里觅食了。

    回去的路上,皮阳秋的母亲在一旁说:“她的心意,你们就拿着吧。每次回去给红包,你要不拿点东西走,反倒还说你们看不起她。”而皮阳秋老婆则小声对他说:农村土货的味道她是喜欢的,只是自己打小就惧怕鸡、鸭之类的活禽,走路时脖子上的毛不停地耸动,很是可怕。这是什么奇怪的歪理邪说?皮阳秋百思不得其解,调侃她说:“看来你做不了狮子老虎,只能是头土狼。”然后,这厮就被“土狼”咬了......

    车辆在蜿蜒起伏的水泥路上迤逦而行,速度很慢,刚拓宽过的路面还是觉得狭窄。窗外,是皮阳秋熟悉的大田坎、双龙桥、三岔河;记忆深刻的黄荆条子;那丛儿时逮竹笋虫、现在依旧郁郁青青的竹林;新建却无人居住的院子;路边一角散落的巧克力包装纸......曾经人烟稠密的村落,寂寥了。

    年轻人都去大城市打工、挣钱、定居了。如皮阳秋这般偶尔回来,或再也不回来,村子里剩下的几乎都是六七旬的老人继续“修理地球”,帮后代带他们的后代。看着白发凌乱的老人,佝偻着,背着背篓,扛着锄头,渐渐消失在田间地头,皮阳秋眼前却浮现出孩提时,因为一块土地边界石的位置,两户人家闹得不可开交,那妇人在泥地里打滚撒泼的情形。贾、皮两姓曾为这片土地争斗了许多年,虽未出过人命,却也搞得头破血流。如今大片的田地早已无人耕种,渐渐荒芜了。

    这儿,是他的故乡;这,不是他的故乡。

    附:坎上行

    去时陇上柳青青,归来不见两三行。

    耄耋犹记当年事,衣锦谁人识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