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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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见那个叫虎的人

    “西汉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同学们,我们学习历史,不是画重点,背年表,那是你们高中做的事。”

    “我们要去理解,去思考。两千年前的西汉是什么样子的,生活如何,经济如何,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

    “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其实是很难理解皇权社会的,我给你们留作业,肯定不是想看你们照本宣科,去知网上四处借鉴,在门户网站搜索答案。学历史不是这样的。”

    “正是因为太遥远,不理解,我们才更要去思考,去探索。你可以想得不对,但你不能不想。”

    “第一期的作业10号之前交给课代表,第二天过个好节,逾期的直接挂科。就这样,下课。”

    令观殷跟着人流走出阶梯教室,今天下午没课,也没安排家教兼职,他终于有时间去中心医院看看学姐。刚走出校门口,令观殷忽然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号码归属地是山北省蔚海市。

    “喂?您好?”

    “您好,令观殷小朋友的家长是吗?我是山海局教培部的,是这样,你们报名的时间有点晚,今年的秋训营已经开始了,把小朋友安排进明年的春训营可以吗?”

    “……我就是令观殷。”

    “……啊?”

    ……

    其实不怪教培部的工作人员,初级训练就像是遗族的暑期夏令营,来参加的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家长送他们来学习如何掌控属于遗族的特殊能力和日渐发育的强大力量,就算日后不从事那些危险工作,这些训练也有助于遗族在普通社会中正常生活。

    但与普通夏令营不同的是初级训练属于义务教育,适龄儿童都会参加,像令观殷这样的超龄儿童实属罕见。

    “好,我知道了,那就明年春训营。”

    “好的,春训营将在明年四月十九日开始,为期六十天,我们会在训练开始前两个月内把参训地址发给您,请您保持通讯畅通,提前安排行程。”

    挂断电话,令观殷直奔中心医院,跟着导航走到目的地才意识到这地方就是予庸上次带自己来的医院。

    他走到住院部门口,迎面走来的正好是那个白大褂里面套黑马甲的医生,后来令观殷才知道他姓柳,隶属山海局医疗部。

    “这么巧,我刚才还在想等下要不要去找你。”

    “不巧,我听见你过来了。”那中年医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来看你同学的?我带你去。”

    “你回去增重了没?”

    “没量,应该不多,我在食堂打的饭太多阿姨不乐意。”

    “遗族还能吃不饱饭?没钱买就去泔水桶零元购,反正能食腐,要不然就去买点猪饲料吃,那玩意便宜,一斤才两块钱,你一天吃个十斤就差不多了。”

    令观殷愣了一下:“你作为一个主治医师给我的医嘱是每天十斤泔水和猪饲料?”

    “遗族嘛,别挑食。”

    进电梯的同时,医生拍了拍令观殷的肩膀:“你同学跟我提过你的情况,我怀疑你的感官失灵不是病理的,是心理问题,有一些遗族在普通社会里长大过程中无意识压抑自己,会出现这种症状,我认识有人专门研究这方面的,等过两天我帮你问问,来做个全面检查。”

    “这也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的,喏,就这间病房。”

    令观殷走进屋里,看到学姐和另一个阿姨住在房间两个左右对角的床位上。虽然原本就对遗族的恢复能力有些心理准备,但见到面前靠在床头的学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学姐,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的,下周就可以出院了。”祝安南笑着招呼他搬椅子来坐,她没化妆,眉毛有些淡,柔软的长发披在肩上,与在学校时妆容精致的样子截然不同,但看起来依然非常漂亮。

    “那就好。”

    令观殷干巴巴地说道,他平时很会说损人不利己的垃圾话,但此情此景如果问学姐海水渍过腰子以后尿尿是不是海盐味的未免有点唐突。

    “学姐,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我以为那里有人,就算游过去发现人不在那,我也非常确信那附近有人,直到沉底后龙骨挤压变形,我就出不去了。”

    “是幻觉吗?”

    “偶尔会出现这种状况。”祝安南压低了声音,令观殷不得不凑得很近才能听见她说什么:“我们的感官太灵敏,在危险环境里,信息过载会令大脑产生错误判断,这种事情通过训练能减缓,但无法完全避免。”

    “有了搭档会更好吗?”

    学姐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搭档之间有着几乎绝对的信任,在危险的环境下,搭档是你与死亡之间最坚固的屏障。”

    “那我们……”

    “但你的情况又有不同,你的身体素质优越,感官失灵削弱了你的感知能力,但也同时保证了你基本的判断力,所以你的搭档必定卓尔不群,因为普通遗族能提供的帮助对你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如果他是一个极具经验和能力的人,那他不会需要你,因为你帮不到他。”

    “所以我可能连搭档都找不到?”

    “遗族的生命很漫长,你可以慢慢等。”

    令观殷想问学姐她的搭档到底怎么了,但没能问出口,遗族之间对于生命和死亡似乎有另一套看法,普通人无法了解,也不能理解。

    “那如果……到最后也找不到呢?”

    “那就一个人去面对,变成更强大的,足以无惧生死的人,有时候坦然接受死亡不比苟且活着更难。”

    “那为什么你在海底让我帮你?”

    “可能是因为……开肠破肚死得太难看了吧。”祝安南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挺爱美的,只可惜,就算是遗族,这么大的伤口,大概也要留疤了。”

    她悄悄撩起衣服,露出肚子上深红色的新生疤痕,翻起的纱布上还粘着干涸的血痕和组织液。

    令观殷撸起袖子,指着自己的胳膊:“没事,会好的,我上次也掉了一大块皮,肌肉和静脉都露在外面,现在连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连桌椅都有修不好的时候,何况是人呢,别把自己当成不需要维修的机器。遗族不是注定死在战场上,也有很多人死在病床上。”祝安南抓过他的胳膊,上下来回打量,最终也没找到什么疤痕。

    “好吧,你确实不留疤。”

    “我认识一个人,是因为核电站泄露受到过量辐射去世的,和他一起的普通人只坚持了十几天,但他坚持了整整两年,身上皮不断地脱落又长回来,消化道粘膜坏死脱落,又被新生的粘膜包裹起来消化掉,肌肉液化,又扭曲着重新生长,变得越来越畸形,他个子比你还高些,去世那天,血管里流不出一滴血,体重只剩下了七十几斤。”

    那个人是你搭档吗?

    令观殷想问,可直到他告辞离开,也没有问出口。

    搭档在遗族的概念中似乎是比婚姻更坚固的关系,等同父母兄弟,甚至能为对方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但令观殷想象不出自己会和什么样的人成为搭档,互相托付性命,只好在微信上问学姐:找不到搭档我还能进执行部吗?

    地铁里,祝安南给他发了个视频,很短,只有五六秒。正对镜头的是一块从盘山路上滚落下来的巨石,巨石在笨重地弹上半空又极速落下,坚固的柏油马路和金属围栏像是豆腐一样被砸烂,山下的人从帐篷里冲出来,四散奔逃。

    第三秒的时候,画面右下角一个娇小的黑色人影像子弹一样飞了起来,随着一声巨响狠狠与两人高的巨石撞在一起。

    巨石被撞得碎裂开来,朝另一边滚落。

    那个人影随着巨石碎块翻了几个跟头,稳稳落地。

    很像是超级英雄电影里的情节,但能切实地感受到电影特效和真实拍摄的差别。视频循环过第三遍令观殷才开始思考这一下究竟需要多大冲击力,说是人形炮弹也不为过。

    紧接着祝安南的下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Annan:如果能变成这样,你就不需要搭档了。

    Annan:她一拳能达到14吨,记录保持了五十多年,在此期间她也一直是执行部唯一一个没有固定搭档的人。

    Annan:我永远不可能做到,但我觉得你有希望。[动画表情]

    铁观音:她是谁?

    令观殷一边打字回复,一边举着手机往地铁门口小心翼翼地挤过去,回去的时间正是下班晚高峰,地铁里人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

    学姐的消息过了一会儿才再度弹了出来:

    Annan:她是山神。

    这是令观殷第二次听到这两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北方的雪山和充斥着神秘信仰的古老传说。就算对于遗族来说,五十年也是相当漫长的时间,可视频里的人看起来非常年轻,不知道遗族的青春是否和他们的生命同样漫长,还是这个被冠以山神之名的女人真的像神一样得以长生久视。

    在擦肩接踵的地铁站里随着人流向前,令观殷看着远处的灯光,普通人的社会熙来襄往,每个人都在狭小的空间里变成了最平整的形状,而他不一样,这么小的空间,容不下他的棱角,长了两米高的个头,就注定了他要越过人潮拥挤,面朝远方而去。

    他得进执行部,令观殷想着。

    他必须要去见见那个叫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