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路公交车
“305路公交车即将到达。”
令观殷刷卡上车,坐在最后一排。
北方的秋雨来得猛烈而狂躁,令观殷在车窗上哈气,又画了个火苗的形状。
校报上说今年的冬天来得尤其早,立冬以后气温骤降,今天的最低气温已经跌破了零度,或许这会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了。
从地铁站到学校的路只需要坐一站,但要跨过一段高架路,因为下暴雨,天色又晚,车窗外的灯光呈现出湿漉朦胧的质感,车头随着行驶倾斜向上,令观殷根据灯光猜测着还有多久到站。
他身边的姑娘可能也是青大的同学,抱着一本书念念有词。前面的阿姨他见过,是青大第二食堂的保洁员。过道上站着一个瘦小的老大爷,背着巨大的军绿色帆布包。
天际一声惊雷响起,车头飞快地拐了个弯继而向下。
快要到站了,令观殷刚一站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飞了起来,一头撞上车顶,又随着重力被甩向另一侧车窗。
直到两秒钟后,突如其来的事故在一声巨响后重归寂静,车里的所有人都随着公交车一起掉落下高架,落在中间层的匝道上。
令观殷半截身子在车窗外挂着,另外半截还在车窗里,上衣被扯成了抹布,只有一只袖子还勉强挂在身上。
他挣扎着爬起身,看到了眼前满地的汽车碎片,扭曲的公交车与下面一辆被砸扁的黑色轿车叠在一起,在匝道边缘摇摇欲坠,四五米之下的地面上。
红绿灯正下方有一个被甩飞的乘客,倒在地上,失去了人体该有的形状。
此时,信号灯变成了绿色,零星几辆车从另外一侧车道驶过。
令观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确认自己的手脚还在身上,还能动。
车里黑漆漆的,令观殷从座位间爬到过道上,看到了散落的土豆和一只黑色的厚底皮鞋。
扶手栏上有血痕,还挂着半页被打湿的报纸,几个人堆在车后部,一动不动。
“哎!没事儿吧?”
“还活着吗?”
令观殷拖着剧痛的腿爬到几个人身边,看到了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惨烈的场景。
女孩面朝下趴在另一个人身上,腰椎折断,大腿和肩膀贴在了一起。大爷半边身子在座椅下面,肱骨穿破皮肉,刺进了他自己的另一条腿里。
军绿色的帆布包仍然紧紧地绑在他瘦弱的躯干上,包里的土豆被摔烂成一块又一块。
“我要死了。”
女孩的声音很小,但令观殷听到了,他轻轻把她的身体翻过来,顿时一大股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她的嘴里涌出来。
“别害怕。”他颤抖着说。
“我的快递还没取呢。”她遗憾地说道:“让我舍友寄回去给我妈吧,那美容仪好贵的。”
“好。”
“我叫田月欣。”
“嗯,我记住了。”
“司机是我爸。”她又说。
“他没事,你放心。”
“哦……我死了以后会去哪啊。”
“一个新的地方,你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令观殷不知道她是在哪一刻真正离开的,她自己闭上了眼睛,表情很平静,似乎来不及感受痛苦。
“大爷,大爷?”
令观殷又叫了几声,但失去意识的大爷没有任何反应。
“大爷!”
令观殷不敢碰那个大爷,但大爷自己缓缓睁开了眼睛,先是看到自己的腿,又摸索着自己被背包带勒断的肋骨,随着他的挣扎,断腿处一股又一股,像水龙头一样喷出浆红色的血。
“大爷……”令观殷除了叫他,其他任何话也说不出来,这样的伤势,即便他想要帮忙都无能为力。
老大爷看着他,然后摸索着自己的大衣口袋,好半天才颤抖着掏出了一部手机。
“小伙子,我求你个事儿,给我老婆子发条信息,说我要跟城里的女人过日子,以后都不回那个穷地方了。”
令观殷接过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手掌里黏腻腻地,尽是半干不干的血。
“车上还有人活着吗!”
“有人吗!”
车窗外传来叫喊声,令观殷抓着手机还也不是,留也不是。
“大爷!你等我,我去叫人救你!”
大爷躺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
令观殷爬出窗外,刚一露头,就被几个男人围了起来。
“伤到哪了?能动吗?”
“身上哪疼?这车怕是要翻,救护车马上来了,你能动的话我们先把你抬出来!”
“脑袋没事吧?头疼吗?”
“我没事,车里还有人。”令观殷自己踉跄着爬出车窗,只觉得左腿膝盖剧痛,后背也有点痛。
“司机还活着!”
车头处有人叫了一句,令观殷顾不上搀扶他的人,单腿跳着往前,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把周围人的叫喊声变得混沌一片。
“人还醒着,但车头烂了,下半身全在里边儿呢。”
“这得截肢吧?”
“都退远点,栏杆撑不住了,这车还得翻下去!”
所有人都在向后退,只有一个极高的男孩一瘸一拐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摇摇欲坠的庞大车身。
钢铁很重,重得令观殷浑身都在抖,但他不肯放手。
帮助同胞,抗争灾难,山海无恙,人世长存。这些显得高不可攀的誓言在遗族超乎寻常的力量下变得触手可及,既然他有去做的能力,就不缺去做的理由。
“叔,你女儿是不是叫田月欣?”
“她活着?”
“她刚被抬走。”令观殷呲牙咧嘴地笑了一下,也不管司机是不是看得见:“我不能让车翻下去,叔,等会儿发生什么,你都别乱动,行吗?”
“你能咋办?等会儿可别连你一起翻下去,你——我银行卡的密码,200472,你告诉她!200472!”
“……好。”
令观殷两只脚踩在湿滑的匝道边缘,换成肩膀顶住车身的姿势,因为太过用力,鞋底和鞋面都被撕裂开。沉重的车身也被他的肩膀顶出了一道裂痕。
“叔,你抓稳了,别害怕。”
令观殷用尽全身力气把方向盘向上掰,“嘣”地一声——已经变形的方向盘飞出了几米远。
“试试腿能动吗?”
“能动一点,但出不来,脚没知觉了。”司机说着自己的脚,眼睛却盯在令观殷的身上。
“没事,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令观殷喘着粗气,既是在安慰司机,也是在安慰自己,公交车太重了,重得仿佛他脊骨被压弯压断,膝盖将要崩裂,双脚会陷入柏油地面。
那个被称为山神的人可以撞碎巨石,而他却被一辆公交车压得喘不过气。
四周有人在大声喊他回来,有人绕到对面举着手机录视频,令观殷低着头,抿了一口头上滑落的雨水。过了好半天,司机开始喃喃道:
“小伙子,你是就不是健身?力气好大啊。”
“其实刚才是前边儿车先打滑了,我就躲了一下,没想到……”
“后边儿的车也没减速,我们是被后边的车撞下来的。”
“这大雨天还这么快,后边儿那车肯定是要担责任的。”
“也不知道保险能赔多少……”
很快,令观殷无暇顾及周围了,也没有力气说话,他能感觉到自己在颤抖,抖得很剧烈,浑身肌肉和骨骼都在发出哀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停了。
有人固定住了车身,令观殷只记得自己浑身一轻,眼前的场景再次翻天覆地。
然后,是无尽的失重。
……
“叔,你脚还能动吗?”
令观殷恍惚间记得自己还在匝道上,他对着司机问出声,可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面前有个穿黑马甲的女人正盯着自己。
她身后是一片惨白的病房天花板,和略显凌乱的蓝色窗帘。
“司机的腿可能要截肢,但你救了他和车上其他两个学生的命。”女人的声音低沉沙哑,是很适合唱摇滚的烟嗓。
“……是你?”
令观殷记得她上挑的眼角,知道她是山海局执行部的人,在周教授的葬礼上她还说要罩着自己来着。
“我叫如期那赫,你们徒步社报告了一起遗族身份泄露事件,正好我们的任务在这附近,调度中心就派我过来了。”她叹了口气,拉开椅子坐下,沉重的木制椅子在她纤细的手里轻得仿佛是棉花做的。
“因为我?”
“那辆公交车十来吨,你在那撑了将近四十分钟,好在那个角度视频拍不清,而且处理得及时,没造成恐慌。”
如期那赫掏出两份文件摆在令观殷面前:“事故原因我们也在介入调查,遗族的存在不可主动暴露给不知情者,如果发生信息泄露事件要立即上报地方所属执行局进行处理,视情节轻重我们有相应的公关措施。”
她指了指文件上的空白处:“你要是不想明天出现在新闻头条,就在保密协议和结案报告都签个名。”
令观殷伸手去接签字笔,只觉得浑身都疼,尤其是肩膀疼得几乎抬不起来,好半天才签了个歪歪扭扭的名字。
“那我算主动暴露吗?”
“算,但誓言高于一切规定,今天的事,你做或不做,都没人会责怪你。”
“不救人也行?可遗族的誓言……”
如期那赫“噗嗤”一声笑了:“别把遗族想得太不近人情,你这个年纪不论是普通人还是遗族,都是未成年。”
令观殷抬起手,又放下。
“……只活了三个?”
“严格来说,是送到医院的时候,只有他们三个还有生命体征。”
“如果我有和你们一样的感官,是不是能提前阻止事故发生?如果换你们在车上,能救更多人吗?”
“……应该能吧,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也无能为力,这都是你以后需要面对的东西。”
如期那赫轻描淡写地说道:“也有一部分遗族选择不立誓,装成普通人,但我倒是觉得做个普通人里的异类,比做个异类中的普通人难多了。”
她收拾好文件,站起身道别。
“我给你带了一双鞋,执行部特供的。好好休息,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她的靴子上沾了很多泥,在急诊病房的地板上踩出一串脏兮兮的脚印。
令观殷翻身下床,发现自己身上的擦伤都被妥善处理了,左腿膝盖被缠了一圈弹力绷带,但还有些肿。地上有一双男士拖鞋,但对于他48码的大脚来说还是显得有些迷你。
总不能是这双吧?执行部特供防滑拖鞋?
“那个……您好,我现在能走了吗。”
护士匆匆把打量他一遍:“你叫令观殷是吧?”
“对。”
“你可以走了,有人给你留了东西,走之前去护士站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