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朵玛英雄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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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菲奥娜·艾尔

    简单看完这本日记,奈特和里卡多心中五味杂陈,如果是土匪、乱军,他们断不可能有什么波澜;但这些该死的畸形生物,以凡人的苦难为食?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极限。

    “这些都是真的吗?会不会是下面那位写的,好迷惑我们?”

    “你觉得有可能吗?”里卡多白了一眼奈特,显然对他的“谨慎”不屑一顾,“这本日记起码要不眠不休写个三天三夜,而且还得把日期搞得天衣无缝才写得出来。她只要编个故事口述出来就能达到同样的目的,也用不着说什么‘杀了我’来激我们。我必须得告诉你,刚刚她明明能一爪子杀死我,却没有这么做,也没有追击——就像你明明能把我丢在下面等死,但还是把我拉了上来。我认为她有灵智尚存。”

    “我认为你起码应该对我说声‘谢谢’,而不是拿我的行为和她相比。”

    “‘谢谢’,行了吧?言归正传,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也许是吧……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这一问倒是把里卡多问住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的确是村子的唯一幸存者,日记的主人也以恳求的语气祈求保护她;

    但另一方面,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非人类,可能还有发狂的风险,甚至她刚刚也主动求死。

    “坦白说,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呢?”

    “以理性的角度来说,应该顺从她的意愿,一方面她自己求死,另一方面她也有发狂的危险;但作为一名骑士,我无权夺走她的性命,因她是唯一幸存者,且她沦落这副境地也仅出于伟大的牺牲——从这点来说,她的灵魂纯洁而高尚,而骑士之手不能沾染高尚之人的血。但无论如何,我们作为被雇佣来的士兵,在这件事上没有话语权。”

    “你……你说得不错,我们没有话语权。你去把拉奥多和其他人叫来,看他们怎么说。”

    于是奈特深深地看了一眼里卡多,心里也多半猜到里卡多留下来要干嘛,但还是跑去找拉奥多了。

    里卡多见奈特渐行渐远,便把火把丢下地下室,试探性地以较大声音说道:“菲奥娜?你还在吗?”

    过了一小会儿,地下室才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像刀片刮过砂纸,但的确带有女性的音色,说道:“一切都结束了……没人能帮我,把我留在这里,离开吧……”

    “我们是雅拉男爵,萨里昂·尔所派来的,后面还有几百人的军队。我们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群家伙去了哪里。”

    “噢……你们来得太迟了,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菲奥娜的声音不出所料的充满痛苦,而且得知军队到来她没有感到欣喜,而是更大的失落和悲伤,“离开吧,我已不再是人……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快走……”

    “嘿,我们能帮你,好吗?只要你先上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不——你看到了我的下场……我的朋友、我的爱人、我的家……全都没了,一切都没了……我很抱歉……离开吧。”一长串的声音充满哀伤,颤抖的音符带着哭腔,足以让人确信——此人必定是有灵的。

    里卡多沉默一阵,长叹一口气,说道:“对于你的遭遇……我很抱歉。”

    “那么就展现你的怜悯,刺死我;否则走吧,离开这里……让我等待死亡的到来……”

    对话已然进行不下去,此时拉奥多等人也进到了这个残缺的小教堂,众人把这个地下室入口围了起来。众人互相传阅着那本日记,即使只是粗略看一遍,都无不感到唏嘘,也对如何处置她感到为难起来。

    “都说说吧,怎么办?”显然拉奥多也陷入了和里卡多、奈特一样的境地。

    “要不就按她的意思……”

    “唯一幸存的人反倒被我们杀了?你可真是‘天才’!”

    “有没有办法改变她的想法?”

    “我们应该先问出有用的信息……”

    众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都没个准信,谁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拉奥多听了一会儿,摇摇头让他们停下,看了一眼里卡多和奈特,从表情便猜出他俩的想法,沉吟片刻得出自己的看法:“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杀人的,她是唯一的幸存者,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做出那种事情。我们怜悯她的痛苦,但若要了结她,被剑刺死也是莫大的痛苦,她难道没有生的希望吗?我们的任务是拯救平民,那就这么做;至于之后的事情,就让佩拉塔大人定夺吧。”

    “难道佩拉塔就不会为难吗?你这是把问题丢给别人。”中间有一个相当年轻的士兵突然开口道。

    “总好过把她留在这里等死。”没等拉奥多回答,里卡多便抢先说道。拉奥多听了微微皱眉,但也找不到话语解释,只得默认。

    接着里卡多试图劝解众人不要动那心思,令他意外的是奈特帮他说话,把刚才那套话语又说了一遍,奈特还补充道:“我们的剑只针对罪人,她唯一的罪就是发狂攻击了那位老人,而这也非她的善良本心,难道我们的剑能够因此沾染她的高尚的血吗?”

    最终拉奥多想了想,俯身对着地下室入口,提高嗓门喊道:“女士,女士?”

    过了许久,久到拉奥多都怀疑她是不是逃跑了,才传来一阵沙哑哀怨的声音,“我不是‘女士’,只是个可憎的怪物,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了结我的痛苦,或者离开……”

    “你要明白这不是我们能决断的事情。我们得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样后面的大部队才能做好万全准备。就在几天前,我率领的侦察队就让那帮畜生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也许是察觉到拉奥多浑厚嗓音背后潜藏的悲伤,菲奥娜没有回答。拉奥多便继续说道:“我们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所以在森林外围遭遇袭击时没做好准备,死了六个人。任何信息都很重要,也许某句话就能让我们少死一个人,或者多救一个人;至于你的痛苦,等后面佩拉塔和另一个法师到了,他们也许有办法帮你恢复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声音,“我……我明白了……”接着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拉奥多赶忙退到一旁,一手按到剑柄上但没有拔剑。

    众人见了,也和他一样往后退了一步,清出来一圈空地。之后一个身影从地下室爬出,借着这一圈火把,大家终于看清楚女人的面貌。

    只见那女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沾满泥土和血迹的黑色长发极度蓬乱,胡乱披在身上,一圈带血的尖刺荆棘从头皮长出,几乎笼罩半个头颅,许多尖刺都刺入头皮,渗出血来,数条拧结的头发遮住半张脸,但遮不住那双有灵性的哭肿了的绿色眼睛;

    她低着头,但看得到被火光照亮的半张脸上充斥着憔悴、痛苦和悲伤的神色,以及干了又流、流了又干的泪痕,极度瘦削的面庞毫无血色,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惨白和淤青的混合色;

    上身只有一件布满血污与灰尘的破烂衬衫,两条变形的手臂没有衣物覆盖,看得到数条狰狞的伤口,手指修长且畸形,黑色指甲又长又利,整只手隐约反射出金属光泽;

    腰下没有双足,只有一条粗壮的覆满鳞片的蟒蛇尾,上面同样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新旧伤口,相当部分鳞片反了出来;

    再看后背,本就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衬衫还破了个大口子,看得到里面巨大的深可见骨的伤口,上面的焦肉、脓水、血水和血管交织在一起,让人看一眼便要呕吐不止。

    众人看到菲奥娜的样子无不激起生理反应,后退的后退,呕吐的呕吐,惊讶的惊讶,各不相同。尽管他们很不想在一个已经遭受如此不幸的人面前显露不适,但身体可不会顾及这些,好在他们极力克制,才让这一轮反应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菲奥娜把众人的反应的看在眼里,她知道这些只是正常的反应,只是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看到我的样子,诸位应该理解为什么死亡是对我最大的慈悲。”

    “某种意义上我并不能反驳。如果他们不能治好你……你的愿望可能可以被满足……”

    “如果真到那一步,我会很感激。”

    接着众人无话,在村子找了一架还算完好的板车,简单修理后把菲奥娜抬了上去,用两匹备用马拉车,里卡多和奈特骑马跟在最后;为了避免回到营地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他们还给菲奥娜身上盖了一层布。

    看着始终低垂着头的菲奥娜,里卡多靠近奈特,半天才憋出话说:“我得谢谢你——刚才你帮我说话,不得不说挺令我意外。”

    “别误会,你仍旧是个混蛋、流氓,我只做必须做的事;倒是你,我不认为你是出于高尚的目的不动手,为什么这么做?”

    里卡多又皱起嘴角,一脸不爽,“你是不恶心我就不舒服是吧?”

    “我没这种癖好,只是单纯的不屑而已。也许你以后可以赢得我的尊重,不过——可能得下个轮回才行,这一世我看够呛。”

    于是对话被迫中止,里卡多的脸色变回了之前难受的样子。

    走回临时营地还需要些时间,尤其是现在已是晚上,他们还多了个板车,速度更慢,但他们可不敢休息,一方面是怕敌人偷袭,另一方面是怕菲奥娜出什么幺蛾子;他们也不敢大声说话,怕一个不小心让她情绪激动,逃跑事小,发狂事大,所以一路无话,极为无聊枯燥。

    百无聊赖之下,里卡多取出疙瘩哨吹奏起来,众人一听到前奏便齐刷刷地转头盯着他,眼睛还往菲奥娜那边动,意思是让他注意一点。他却不怕,说:“放轻松,只是些令人安心的小曲子。”接着随意吹奏,一首即兴的小曲在众人周围飘荡。

    曲声悠扬缓慢,婉转动听,又喜欢在小高峰处骤然转折,像顽皮的鸟儿在云间来回穿梭,叫人摸不清楚踪迹,却不得不被其中的灵巧所感染。

    加上夜晚的寂静环境,断续的蛙鸣、隐约可听的蟋蟀叫声皆融入其中,引得每人心底各响起儿时晚间的童谣,虽各不相同,但莫名地契合曲调。此时星光点点,月亮半掩在云层后,虽未下雨,曲声却隐有雨珠弹点;星月无声,柔和的微光却仿佛叫人听得见,直飘到人的心坎里;纵使其中有几个音吹错了,也像无拘无束的清风一样跳跃而去,仅作个过客无人在意。这首曲子没经过任何事先准备,里卡多也惊讶自己这回吹得怎么这么好。

    然而,正当他忘情时,一个铁塔一般的身影堵在他前面,正是拉奥多。拉奥多一把夺下他的疙瘩哨,强压下声音严肃地说:“我不管你有多无聊,给,我,安,静!我不想哪里的怪物或土匪被你的声音吸引过来,明白吗?”一听,里卡多如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很好,服从命令就不会有事,等回了雅拉,你爱怎么吹就怎么吹;但现在,要是让我再听到……”

    “您不用说了长官,我懂,我懂……”

    于是拉奥多把疙瘩哨还给里卡多,离开时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接着指向里卡多,意思是我盯着你。

    接下来的路程里卡多全程都耷拉着头,他没有注意到板车上的菲奥娜——当他吹奏疙瘩哨时,菲奥娜的头曾一度抬起来过。

    尽管她的心和灵魂都被无尽的痛苦填满,且受尽折磨,但这首曲子仍旧让她回忆起过去那美好的回忆:她和她的爱人漫步在晚间的树丛中,吃着饱满多汁的浆果,沐浴在露水和月光下,漫无目的地走着,互相谈论着各种话题,一边走一边和其他村民打招呼……短暂的回忆在一瞬间无限拉长,脑中的画面定格在她曾经的年轻且富有活力的面庞——随后陡然破碎,化成尖利的带血的碎片消散在虚无和黑暗中。

    音乐停了,她的回忆结束了,身上的疼痛和异物感回来了,微冷的空气包围着她,她看到自己破烂的身躯和被笼罩在黑暗中的远景,深深的绝望涌上心头,漫长的折磨经历占据她的思维,苦涩和郁结充斥胸间。

    死亡似乎是她的唯一解药,但她又深深地为自己的懦弱而自责,即使这并不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