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朵玛英雄之证
繁体版

第十九章 热爱生命

    一行人花了足足两天两夜才回到营地,因为之前已花了一夜行路,所以抵达时正好是两天后的傍晚时分。

    光线渐暗,营地的众人初看板车还以为是什么怪物的尸体,等离近了才知道那是个“活人”,有的想掀开那块布看看里面的情况,都被拉奥多及时制止了,并让传话说这是唯一的幸存者,受伤严重不宜见光,不要大惊小怪。

    两天下来营地的帐篷都已齐齐整整地设好,各种公共区域也划分完毕,而怎么安置菲奥娜就成了难题。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把菲奥娜安置在营地西侧的哨塔下方,那里有三间不大不小的木头房屋,原定是用来关押俘虏或怪物的(以便审讯或得出情报),眼下没有俘虏刚好能把她放在那。

    虽然“把幸存者放到牢房去住”说出去不好听,但这三间牢房的确要比帐篷要舒适一些,夜间没有冷风,白天没有日晒,把里面的草垫换成动物毛皮也足够暖和,更重要的是还能提防她可能的发狂。

    全程菲奥娜都没有什么表示,始终低着头,因此大家也都不敢跟她说话(怕刺激到她)。因为他们掩盖得不错,除了一开始参与搜救行动的那些人,其余人都不知道他们救了个“怪物”回来。也理所应当的,转移菲奥娜以及为她送餐,都由那些人轮流负责。等安置好菲奥娜,几个年轻人不免嘀咕几句:

    “兄弟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该不会和我想一块去了吧?”

    “嗯……如果咱们要被俘虏了,就互相捅对方,宁可死在自己人手上也不要落到他们手里。”

    “呃,你说这个啊?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比如你即将被抓,让我把你珍藏的那些女人画像销毁掉,好叫人以为你是个正直的好男子……”

    大抵就是这种约定,尽管说时大家没把它当真,但又不免想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自己能不能做得比那个女人更勇敢些。之后便是晚餐时间,因为后续大部队没来,大家也只能拿干粮、野菜和水混成一锅乱炖。

    里卡多吃得更好一点——他随身带着烹调油,可以多做点花样,比如现在他就把干粮泡软了以后用油煎,再用油和可食用的野浆果混合、捣碎、煮熟成酱,最后用干粮片抹上果酱,中间夹上熟野菜来吃,当然这么弄的坏处就是他最后一个吃完,被拉奥多找上门来。

    看着拉奥多被火堆照映得半阴半阳的面孔,里卡多差点噎住,囫囵吃完马上站起来行军礼,说:“老大我错了,下次我一定吃得更快,免得突生事端。”

    “我来不是说这个的。”拉奥多让里卡多坐下,但里卡多坐下后没给他腾位置,于是他又摆摆手让里卡多坐过去点,自己这才坐下。

    “听奈特说,你下去以后是她先袭击了你,尽管她完全没有要害人的意思,但当时怎么可能知道呢?然而你还是没反手杀了她,告诉我,你为什么下那样的判断?”

    “我说是直觉,你信吗?好吧我知道这个说法跟没说一样……”

    “我信,你没必要骗我。那么你去教堂搜查,也是直觉?”

    两人面前的火焰跳动着,闪动的微光使两人面孔忽明忽暗,拉奥多半边脸庞被照得发亮,另一半则深埋在黑暗中,让人摸不清他在想什么。

    “那倒不是,去教堂是有逻辑的……不过,我感觉你话里有话——”

    “也可以这么说。我在行伍多年,执行过数不清的任务,不少决定也要依靠直觉,总是幸运地化险为夷——现在想来,直觉真是玄妙的东西,它究竟是出于我们自己的意愿,还是出于冥冥中不可见的丝线呢?”拉奥多没有看向里卡多,转头看向浩瀚无垠的星空,仿佛在看星星与星星之间不存在的某种东西。

    “我可不信神,懒得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拉奥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在思考是否要对一个不算熟悉的雇佣兵说开一切,最后他还是决定保留,径直离开了,只留下满头问号的里卡多。他想找人问问这些东西什么意思,但想一想居然无人可问,只好作罢。

    这一天终于结束,众人安排好轮班放哨后便进入安眠,里卡多他们因为执行了搜查任务需要额外休息,就没有安排。他想着今晚能睡个舒服觉,然而事与愿违,他再次陷入了一段以回忆为蓝本的梦境中。

    梦中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幻觉般的烟雾缭绕在一片纯白至极的画布中,看上去空无一物,但里卡多身在其中,从雾气的气味——苦涩、咸酸、潮湿的气味中感知到了画面,他像回到十多年前似的站在逼仄扭曲的房间角落,昏暗的光线照不进房间的另一侧,那般潮湿的黑暗即使是在纯白无物的白布上都看得到。

    他知道里面躺着谁,并拒绝想起具体的模样,只记得在那个无光无风的雨夜,他逃离了那片伤心地,偷渡一架运货马车前往另一片迷雾中……

    他猛然惊醒,仔细辨别眼前的事物,自己既不在英雄之地的纪念堂,也不在十多年前的黑房子,只是和昨天一样在自己的帐篷中。帐篷外传来一阵阵喧闹声,但并不是有人入侵,而是佩拉塔的部队抵达了营地。

    里卡多穿好衣服走出帐篷,发现此时还只是清晨,阳光并不强烈,林间湿润的空气很自然地生出浓厚的晨雾,众人的帐篷表面、熄灭的篝火、堆放的原木都被露水打湿了。

    众人都在忙着做事,营地中间则一眼能看到佩拉塔、拉奥多、鹰特里尔三人在交谈。他在想要不要上前行个礼,毕竟理论上那三人地位都比他高。

    拉奥多一眼就看到搁那踌躇的里卡多,连忙招手让他过来。于是里卡多正了正衣领,端正地走过去,对三人一一行礼,不过轮到鹰特里尔时稍微带点犹豫和不屑——他依然记得那一天,鹰特里尔故意消遣他,还“污蔑”他和众多女性不清不楚。

    “我记得你,当时和小金丝雀站在一起的。”

    “是啊,也和其他女人‘站在一起’……”鹰特里尔再次见缝插针地补了里卡多一击,里卡多因此再次显现出那般经典表情。当然鹰特里尔只是找他打趣、开个玩笑罢了,接着便开始谈正事:

    “关于那位幸存者,菲奥娜,她的事情我们已经大致了解了。虽然具体情况只有见了才知道,不过我还是劝你们别太乐观。如果实在——唉……”话没说完他就直接离开了。

    老者走后,佩拉塔又让拉奥多去忙营地的事,表示要和里卡多单独谈谈。里卡多感到受宠若惊,但更多的是奇怪——对方几乎是个副领主,怎么会找他这么一个小兵单独谈?想来还是和菲奥娜有关,果然佩拉塔简单寒暄两句后,又一次提起了菲奥娜。

    “我听说你是第一个下去的,也下了一个在我看来足够明智的决断,我很好奇。”

    “这有什么好奇的,直觉、犹豫、愣神、僵住……随便怎么都能解释。我反而很好奇为什么你们都对她这么上心,按说一个农家女不至于引起你这样的人的注意吧?”

    佩拉塔听后绷不住笑了,里卡多倒是第一次看这个严肃的女守卫队长笑,尽管只是一小下便恢复原状。“你并不是一开始就在雅拉定居,我想你对领主和他们的狗腿子有个普遍的印象,这也不怪你——但我和萨里昂,或者说我们整个雅拉,和他们都不一样。之后你会见识到的。”

    “你们的确和那些人不一样——更奇怪。拉奥多昨天还跟我说什么丝线什么直觉的。”

    “他?那就不奇怪了。我想你并不知道拉奥多、艾克修斯乃至整个守卫军的身份。他们无一例外都忠诚地信奉着光之王萨因,自称是他的门徒,于是立下守卫誓言终身追随他,而萨里昂作为领主,除了事实上是他们的上司,在信仰上还是他们的领路人——他是雅拉的信仰守卫长。”

    “明白了,难怪他们这么忠心又神神叨叨,你也是?所以看上去你才那么忠心?”

    “你搞错了因果关系:因为他们对萨里昂大人忠诚,所以愿意成为萨因的守卫,而不是因为是萨因的守卫,才愿意听从萨里昂的命令;至于我,我不信奉萨因,我是黑夜女士暮尔克的骑士,出于个人的忠诚和敬仰追随男爵。如果你有朝一日能和萨里昂亲密共事,你也许会加入守卫的行列。”

    里卡多很想呸呸啐两口,表示对这种‘信仰领域的男魅魔’的唾弃,只不过看佩拉塔的脸色,他要是敢对萨里昂不敬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于是咽了口唾沫,让佩拉塔继续说。

    “主祷文·萨因的戒律,义戒第三说‘不可残害忠良,不能妄行杀戮,不行背法之事’;守卫誓言说‘无论过去、现在、未来,我们的剑只攻击罪人和暗影,因此为慈悲的王的希望,我们必保护弱小,教世人知我们的面目’。从中你得到了什么?”

    “呃,他们都是一群神神叨叨的神棍?请原谅,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虽然我对他们的信仰持保留意见,但他们的确始终践行着这些准则。想想吧,如果当时下去见菲奥娜的不是你,而是拉奥多那些人——会发生什么?”

    “呃,按照他们的训练水平,大概会因为被突然袭击而反击,然后干净利落地杀死她……你的意思是这会违背他们的誓言?”

    “不错。尽管他们并不必为违背誓言付出任何代价,也无人会怪罪他们,但他们正直的心会因此备受煎熬。所以拉奥多才会感慨丝线——无形的命运,因为你替他们冒了这个险,并避免了更糟的结果。”

    “那菲奥娜为什么会这么做?按照那日记的内容,她应该是个善良的人。”

    “我猜她一定以为:只要这样假装袭击别人,就能作为一个怪物死去,杀死她的人会成为英雄,她的人头会成为行刑者的一笔战功。她估计只是希望杀死她的人也能好过,不必有负担。”

    “这,这里面的逻辑我不大明白,她至于为了求死做这些吗?如果她要自尽,比如跳崖、割腕,我想没人能拦住吧?”

    “真的这么难理解吗?死亡说得简单,却是最需要勇气的事;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她一定备受煎熬,一面是身体上的折磨与苦痛,一面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自己懦弱的愧疚……现在她沉浸在悲伤中,恐怕更没有心情去思考‘活着’和‘死亡’的差别了。”

    “好吧,听起来这女人脑子有点不大灵光——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你找我说这么多是为什么?该不会……”

    “你的直觉又一次生效了,找你当然是有任务。你要想办法稳住菲奥娜,不要让她做傻事,不要让她失去信念,给我们找到治愈方法争取时间。”

    “我?真的假的?”里卡多瞪大眼睛,手指指着自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就不怕她一个发狂把我弄死啊?”

    “营地这么多人你怕什么?这件事非你去不可,首先她算是你救的,好说话;第二,参与行动的那十几个人里,不信神的就你一个,不会被她用什么教义绕进坑里,也不会只用教义就期望说服别人;第三,听鹰特里尔说,你对‘和女人打交道’很有心得,挺合适。放心,我不会亏待你,酬劳可观。”

    “那臭老头太卑……等等你说什么,酬劳?好,这活儿我接了。”里卡多此时又拍拍胸脯显得尽在掌握,和刚刚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

    “好,这是第一份薪金。你的任务很简单,想尽办法给我拖住。我不会去主动找她问村庄被毁的细节,因为一旦问完了,她很快又会萌生各种各样的想法;你就找借口说我忙,自己找她聊,随你怎么聊,稳住她为主要目的,旁敲侧击那些怪物的情报为次要目的。明白吗?”

    里卡多连忙接过钱,粗略数一遍后果断行礼,“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