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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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天清晨 大雾散尽

    1、约定

    和县中考前50名可以免费参加清北研学项目。那个暑假,陈睡见到了自己长这么大以来未曾谋面的世界。

    “我不是没幻想过,只是当书本上的一切真实地呈现在我面前时,还是仿佛如在梦里一般。”她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送给了我一张她在未名湖畔拍摄的照片,照片上陈睡微微笑着,不卑不亢,带着一股劲儿。

    “你自己不留一张纪念吗?”

    “你不是想上北大吗?我呀,留了一张清华园的合照。”她笑着从怀里掏出另一张合照,是和县50名学生一起的合照。

    “你不单独留一张吗?”在我看来,这张照片是很珍贵的。

    “这张送给你,等你也在这个位置拍上一张然后送给我,好吗?”她同我约定。

    “好。”我开心点头,是从心底涌出的开心。

    中考可以说是陈睡人生的第一大分水岭,将她与养父母一家从空间上有效隔绝。

    她考进了全县最好的班——和县一中领航班。即使养父母一如既往地讨厌她,但还是会虚荣心作祟,跟别人炫耀她考进领航班这件事。

    我和她的距离被彻底拉远。领航班在顶楼,孤零零一间教室和老师办公室在一层。

    我在她楼下的A班。据说领航班倒数第一也是985水平,而在A班考第一可以进领航班。当然依次还有B班C班。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曾经成绩优异的宋翊然竟然只分在B班,而小学吊车尾、初中谈恋爱的盛昕考进了A班。

    1、2班是领航班,一文一理。A班有三个班级,3、4、5班。我在3班,常星在4班。

    高一下学期,我很幸运地在分班考试中考进了领航1班,我毅然决然地选择进领航班,于是与陈睡的距离从楼上楼下缩短到了三排之隔,可无人知道我已经几乎拼尽全力。

    下学期结尾的时候,学校里有元旦汇演。

    学校的元旦晚会非常无聊,当年县城里才艺俱佳的学生并不多,那个表演几乎都是朗诵和单唱,直到舞台升起浓雾,学生们才睡意惺忪地抬头,聚精会神地看4班是什么名堂。

    耳畔缓缓响起悠扬的琴音,是小提琴。只闻琴音,不见其人。

    只见从烟雾缭绕中,渐渐地显出身影,烟雾消散,琴音拉向高潮,随后看到舞台上有女生拿着话筒单唱,和一个拉琴的男生踏步而来。

    是常星和盛昕!

    我在台下听着众人欢呼,男生笑骂着什么,女生此起彼伏地赞叹着,我目光循回看着他们二人,场面唯美而浪漫,与这个寒苦的和县一中冬天难以对上号。

    我五音不全,对歌曲不太感冒,但是那天以后,我身边很多同学都在哼着同一首歌,才知,那天常星唱的是周杰伦的倒带。我回家倒在床上开始单曲循环那首歌,听的我弟一直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很奇怪,没有谈恋爱,但也许是一种对美好爱情的向往。

    偶然间发现陈睡这个乖小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首歌,我以为她也是回家会单曲循环。“那天听常星唱的呀。”

    所以,聪明的人都是一遍就会吗?她的短板到底在哪里我至今没搞明白,好像世界上存在的任何技能都能是她的天赋所在,考试、跑步、唱歌、人际交往。

    她身上集结了我所有的艳羡目光,除她以外我没有如此钦佩过任何一个人。所以凭借着此般钦佩之情,我终于有幸再次和她做同桌,我对这份幸运感激涕零。而她的前同桌对我又气又恨但又没办法,看着那个女生不太开心地收拾东西让出位置给我,我心里暗暗开心,陈睡也在一旁忍着笑意,拉着我的手示意我坐下,仿佛有很多话要说。

    “我好喜欢你啊陈睡!”自习课上,我情不自禁看着安静写英语阅读的陈睡说出心声。

    陈睡刷地一下脸红了,估计连宋翊然也没同她讲过这句话。

    她就像一座真正的神一样,坐落在我身旁。我就像朝拜的香客,把她当成一个信仰。

    高一下学期直到快结束了,很多同学还没有完全进入状态。尤其是对于读书天赋异禀的那群人,恃才傲物,轻轻松松就能取得我拼尽全力也拿不到的成绩。有些男生毫不避讳地给班里女生按颜值和身材进行排名,女生们常常听到他们窃窃私语还发出笑声,那些无可抵挡的审视眼神对于青春期乖巧内向的女孩子来说就像凌迟的刀刃,有些女孩越来越自卑,直到——

    一向沉迷学习的陈睡,我亲爱的朋友,她在一个哄闹的课间突然走上讲台,说出了我至今都难以忘怀的一句话。她说:“停止你们对女生的评分和排名。”说罢,她面无表情地扫过那群男生,男生哄笑,互相低声又说些什么。

    “否则,我会向老师和学校抗议。”

    “又没说你!”有个傲娇男生顶着锃光瓦亮的寸头,穿着一身阿迪耐克,睥睨看向讲台上的陈睡。

    大家看她就像在看怪人,她说话温温柔柔的,作为一个刚考上来的新面孔、她的老朋友,我起身与她遥遥相望:“我支持陈睡。”

    纵然这忽然的声明让大家觉得奇怪,贺喜、付云帆、金梦、姜雨、王清焰……我看着那些常上校主席台领奖的熟悉女性面孔一个接一个说“支持你!”“支持陈睡!”,那些男生不以为然地笑笑,觉得小题大做。

    2、文理分科

    那时候在领航班,是我们在县城上学遇到的官宦子弟最多的时候。曾经以为穷人家孩子会更刻苦所以成绩会更好,但其实不然,父母在体制内或者国企,往往很能说明一些实质性问题,物质的支持和思想的觉悟,以及信息的前瞻性存在着巨大差异。许多事情是当时的我们无法参透的。

    选文选理这件事,陈睡的唯一指导人是班会课上说“这个班是理科班,你们都选理。选文的来办公室找我谈话。”然后分发表格,填写上交。

    我的指导人是我的父母,当时我以为什么都难不倒的父母却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我说:“你看着选吧,我们支持你的选择。”

    他们不懂,就可以理所当然且看似明智地把一些重大的责任就那样扔回到我的肩上。可是未来,是那样沉重,是十五六岁的我们无法承担的重量。

    我能理解,只是后来未免有太多人生抉择的时刻提醒我,一步错步步错是一件多么无力的事。

    我主动选了不那么擅长的理科,但是这个主动,其实是不得已:因为整个高一都是完全放弃文科三门、在学理科三门。我常设想倘若我一进高中被分进了文科班,那么此刻我也将能够选择自己热爱的行业了。设想总归是充满遗憾色彩的,我们无时无刻不正走在现实的悲凉大道上。

    文理分班是高中时代比较隆重的节点。它的隆重在于这是你和你心系的少年少女可以讨论的第一个关于未来的话题。

    我和陈睡走在教学楼后面的香樟大道上,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有北风吹过脸颊我就缩缩脖子,脸上面霜的香味浓郁地萦绕在鼻尖,陈睡说:“我也用的青蛙王子。”我们相视笑着,一个男生小跑着朝我们走来说:“你选文科还是理科?”

    陈睡说:“理科。”

    我这才看清,那人是宋翊然。

    他这一年长高不少,模样也有些变化,我差点没认出来,原来这么久没见他了,原来他还一直牵挂着陈睡。

    “那我先走了。”我挥挥手,假笑着迅速跑开了。

    不知道他们后来聊什么了,散步去了哪,我没有过问,只是在脑子里浅浅假想了他们会不会去操场散步,但是看见陈睡那张“老娘奋发图强,扰我学习者死”的脸,我立马笑出声。

    “你笑什么?”

    “加油。”在我的笑声打断奋笔疾书的陈睡后,我说完,她一支笔敲上了我的脑门。

    我欣慰:“你现在活泼多了。”

    她笑,无奈看着我,“你这个样子根本考不进北大。”

    “我知道,考不上很丢人吗?”我破罐子破摔,啊不,实际上是对自己有清晰认知。

    “啊?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一边写一边沉思,然后笔尖忽然停下,划掉一个公式:“和你说话都写错了。”改正那个公式,她转头凑过来趴在胳膊上和我说:“如果考不上清华北大,我不确定我以后的人生能不能顺遂。我觉得,只有我足够努力了,只有做到最好,未来怎样都不会遗憾;而我所有关于未来的设想,全部基于我今日的极致努力。”

    她说完,那道数学题也写完了,翻到后面对答案,正确。

    “你看吧,付出是会有收获的,江南,你也要努力。”她再次凑近我,趴在我耳畔说:“考过那群男生。”我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神,她眼中带火,我心潮澎湃。

    在学业紧张的高一升高二暑假,许多同学外地务工的母亲都回到老家,为了好好陪伴孩子最后的中学时代。然而,那个时候,我妈妈又生了一个弟弟出来,我如五雷轰顶,以至于那一年寒暑假我都要伺候她和那个不懂事的娃娃。

    那个所有人笑着说“你妈又生了个弟弟,以后就不要你了”的场景,我早于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习惯。如今只是更多了一层同班同学的嘲笑,说是嘲笑,其实是我当时的感受附加了感情色彩,事实上也就是笑着问我而已。

    那段无比黑暗的岁月里,所有人都在让我理解我妈。我听到她在房间里和我小姨对话说:“等颂颂长大了,南南和宋安都能挣钱了,也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当年十五岁的江南,偷偷缩在妈妈卧室门外,心里第一想法不是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的女儿,而是觉得自己压力好大。那时候的江南不知道可以反抗,不知道可以不听妈妈的话,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如是揽起。

    在所有向我袭来的风雨中,只有陈睡说了一句我听到如雷贯耳的话:“顺从她们就是你最大的枷锁。”

    一瞬间,我如释重负。尽管回到家里仍然使我感觉压抑、疲惫,但是至少和陈睡偶尔下课一起打水上厕所的短暂时光是我能够确定的喘息时刻。

    偶尔的成绩下滑我也是不在意的。模考太多,简直是三天两小考、五天一大考。我的外婆看见我来,就招呼宋安拿吃的分享给我,然后偷偷把我喊屋里说:“江南南,这个是我偷偷给你留的,没给安安,你别让他发现了昂。”

    这个假装偏爱的话术也是我们长大后能一眼看破的惯用技俩,看破也乐在其中。外婆其实非常可爱,她会换着法喊我很可爱的名字。有时是南南、有时是乖乖、有时是小江江,那段时间她喜欢喊我江南南。

    她会忙前忙后给我做红烧排骨和超级好吃的酸菜鱼,外婆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老太太,会在做饭的时候和烧土锅的外公拌嘴,说他烧的不好,把他凶走了,还要追上去哄回来。外婆那么疼爱我啊,却在得知我成绩下滑的时候说:“女孩上了高中就不行了,不如男生。男生后劲大。”

    我不喜欢大人总这么讲,说道:“我虽然退步了,但是宋安成绩也没我好啊。”

    于是我浅浅得罪了这位和蔼可亲的外婆。宋安一直是在外婆家养大的,谁说一句宋安的不好,外婆就要气上三天,要知道,她种在院子花圃里的月季被人偷完了她也才气了两天。

    没关系,我一受委屈就会期待上学,因为我有陈睡。谢天谢地,我还有她。

    “不要听她的,都是偏见。你看年级前五有男生吗?”陈睡故意问我。

    “有啊,年级第一不一直是男生吗?”我脑袋宕机,陈睡怎么忽然糊涂了。

    “往后不是了。”她说完,我倒吸一口冷气,她温柔而坚定地看着我,问我:“下次,你就先取代钱川当第五吧,行不行江南?”

    “你开什么玩笑?”我哭笑不得,“拿什么取代?我现在班里倒数第二,倒数第一那个姐,她每次都不写语文作文!”

    “我现在班里也才第九,考年级第一跟你从倒数第一考第五的难度......差不多吧?”

    “倒数第二.....”我纠正她。但是听她说的,很心动,想试试能不能行,虽然我知道一定是失败的,但是,失败又怎样呢?我只会有所得。

    于是我们俩就像小学的时候一样,组成了学习小组,在这个竞争力大到把人逼退学的尖子班,我们俩互补互助,我帮她提英语,她帮我提化学。

    没有人知道我和陈睡那段时间的作息有多奇怪。也许时隔经年我们在电视上看见逆风翻盘的学霸会在凌晨起来看书,但是那时候我们真的约定凌晨3点起来做题。为了挤进前五,我们把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资料都做了一遍甚至两遍,当然,正常的学习时间不够,我们只能压缩睡眠时间,显然,最终导致只能靠站着上课来缓解睡意。

    可是,我当时可怜的自尊心还会在乎倒数第一的努力在大家眼里是不是很可笑,于是无比期待那次的联考。高一最后一次考试,期末考,是皖南八校联考的试卷。

    题目难度正常,许多题目我都做过相似的题。考最后一门英语的时候,我和陈睡正在闲聊鼓劲,忽然一股强大的响声随着墙壁的倾斜轰隆隆传来,一阵一阵像地下恶魔的嘶吼,听不清是什么声音却又十分害怕,直到肉眼看见靠着的墙壁朝我们倾斜过来,一声一声咚、咚地响着,我和陈睡四处张望,走廊里正在闲聊的同学都互相张望,然后陈睡问我:“是不是楼要塌了?”

    “快跑啊!”这时候班主任从办公室冲出来对我们喊。

    我和陈睡手拉手从五楼飞奔下去,于是当我俩发现我们从五楼跑下来的时候,楼下操场尚且空无一人,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正从楼梯口慢慢涌出来,我们相视而笑:果然,这栋楼里最怕死的就是我俩。

    “我就说这楼半年就盖好了,哪能这么快,你看,要塌了吧。”旁边跑出来的男生无所谓地跟他的同伴说。

    我们也跟着老师的号召往操场去,径直走向必经的篮球场。篮球场上一眼看见6班的男生在打球,然后我顺势开始寻找宋翊然的身影,正看着的时候,已经走到那群人附近,一个男生投了球转身跑的时候撞上了陈睡,正是他,宋翊然。

    “两点不是要考试吗?”他疑惑地问陈睡。

    陈睡还没来得及说话。“地震了!”一个陌生的女孩慌慌张张跑过来,看起来和宋翊然很熟。

    然后我们就被班长喊走,要集合了。

    我的余光看到宋翊然目送着陈睡离开,他越来越明目张胆,或者说,他一直都很明显。

    尤其在我了解到汤圆落榜一中,考去二中,提出分手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会重振旗鼓来追陈睡,时间早晚罢了。可是,陈睡怎么想的,我也拿不准。

    “他跟汤圆分了。”

    “哦,是吗。那他受打击挺大啊,A班都考不进。”陈睡戏谑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欠揍。

    然后,她敛起那股傲气,平淡说:“如果他能考进领航班就跟他在一起。”

    我想因为这个时期的陈睡已经不会被谁扰乱心智,她又不想给青春留下遗憾。

    “你不许告诉任何人。”我正发愣时,她看向我说。

    “好,我不说。”我也不知道,我对宋翊然究竟持着什么样复杂的情感,为什么我那么想告诉他这件事,为什么我明明喜欢他,却又十分割裂地想让他能和陈睡在一起,但是想到这,我又觉得心痛。十分矛盾。

    但是经年之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宋翊然是我最大的遗憾。

    宋翊然稳定考进了年级前五十,明明有进领航班的资格,老师找他谈话,他却放弃了。

    我们和6班的体育课是一起上,自由活动的时候,女生有的会去打篮球,有的打羽毛球,大多数会在篮球场旁边的凉亭里坐着聊天。

    宋翊然打球的时候,进了一个三分球,众目睽睽下立马跑过来问正在学打篮球的陈睡:“你刚刚有看到吗?”

    陈睡逗他,摇摇头,他锤了一下自己手心唉声叹气地跑走了,继续着接下来的比赛。

    一个篮球直直地朝着陈睡砸过来,陈睡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有一只手出现在她面前抓住了那个球,她惊魂未定,扶扶眼镜看了眼旁边的男生,是盛昕。

    “往哪儿打呢?”他抡着球就砸向宋翊然那边的球框,进了,三分球。

    “你体育课?”陈睡问他。

    “我路过。”他说着,手上拿着钥匙指着主席台下边的多媒体室:“去拿模型飞机,下周有个比赛,今天排练一下。”

    “什么比赛?”

    “航空航天模型比赛。”他说着,吊儿郎当地不在意似的,我们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他就已经走远。

    3、礼物

    摇旗呐喊的青春在操场上、在日记本里,唯独不是在教室。教室禁止呐喊。

    除了有重大消息,比如来自老师的喜事,比如要放假,比如千载难逢的停电。

    可是,整个高中时代最难忘的一次欢呼呐喊是在高二那年的夏末。

    事情源自年轻的班主任同意我们在教室里,问年级里的艺术班借来投影仪观看电影。班主任给我们极大的自由,于是关上灯,我们拉桌子推板凳地聚集在一起,吃着零食,全班一起观看了《匆匆那年》。

    除了倪妮和彭于晏,故事的主角是送来投影仪的宋翊然。

    他就自然而然地站在陈睡旁边,问陈睡,“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大家哗然。

    “可以,找个凳子。”

    大家又哗然。

    陈睡比方茴的脸红得更早,大家议论他俩比议论电影更多。

    也许是灯光的原因,也许是因偷看的心跳加成,我对宋翊然的爱意只增不减,我恨透自己的不争气,心酸地看着他两人眉来眼去。

    不计英语成绩的总成绩出来了。我依旧是班级垫底,而陈睡,一跃考到了年级第一。

    没有什么惊讶之处,她高中之后英语成绩却成了她跟那群学霸的壁垒,除去英语,她当然是第一。

    这个不重要的考试就像故意来打乱我们节奏一样,绷紧的弦一下子松懈回原点。

    而事物的发展是螺旋式上升的,今日的原点已并非昨日的原点,今日永远比不上明日的璀璨。

    “恭喜你又考到年级第一啊。”宋翊然在路上看见我们,远远地跑过来打招呼。

    “你最近也挺好啊,在B班能考年级前五十。”

    宋翊然不以为然地笑笑,没有说话,他侧脸的轮廓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让我觉着如此陌生,我出神似地透过他眉眼间看夏末的夕阳,他忽然回过头来,那一瞬间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我慌了神,但他看的是陈睡。他只顾着看陈睡,没注意到路旁的海棠花撞了一脸。

    我出着神,旁听他俩人对话,这次,我连跑开都忘了。直到陈睡抓着我的手晃了晃,回过神他俩都在看着我,很少见宋翊然这么温柔的眼神,我借着陈睡的光得到一份难得的怀恋。

    “江南,你想不想我进领航班?”宋翊然突然问我。

    所有带宋翊然的问句我习惯下意识否认:“不想!”

    回答后我才惊醒,自己是个小丑。当时宋翊然明明说给陈睡听的啊,他是在探陈睡怎么想的,陈睡纵容我怎样说都可以,但是宋翊然八成是想让我当他的僚机。

    果然,第二天,宋翊然故意在三楼偶遇了下楼打水的我。

    我明知他是为了追陈睡,我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看见他我就开心,与他并肩走在校园里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

    “帮我带个东西给陈睡。”他非常认真地递过来一个礼盒,包装精致文艺,与灰头土脸的我格格不入。

    “你怎么不自己给?”我接过来看了一眼,又递还给他:“我不能替她收下。”

    “所以请你帮帮我。”他说的时候十分虔诚,是我无法拒绝的语气。

    “可是.......”我怎么帮啊?陈睡很有自己的想法,我帮不上什么忙;不帮的话,他会不会觉得我这人不友好啊?

    “没事。你觉得为难也没关系。”他强装笑意,拿着礼盒离开,水也没打。

    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想喊住他,却迟迟没有开口,就是一瞬间觉得没有意义,我并不在他的故事里。

    从水房出来的时候,抬头能看到走廊上趴着三三两两的学生。而那天,奇迹般地,我看到了五楼领航班门口趴着的陈睡,她戴着眼镜正看向我,我朝她挥了挥手,她轻轻地也挥挥手。我心里咯噔,她不会都看见了吧?

    我低着头快速走着,走着走着,要到五楼了,我的步子却放慢下来,我担心有人识破我的暗恋,尤其那个人是陈睡。

    所幸,我到走廊时,陈睡已经回教室了。我从教室后排走过去,她的背影纤细挺拔地坐在前排,正认真地看着书。

    我没有说话,直接把她的水放到她的桌角——幸好她在学习。我真担心她问什么。问什么呢?不过就是问宋翊然,大不了如实相告——如实相告礼物的事。

    “江南。”她喊我,我一慌神,喝水被烫到了,下巴火辣辣的疼,一瞬间心里的难受和下巴的痛楚融合在一起,眼泪在打转,却又被我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慌忙问后排的王清焰借了矿泉水,让我斜坐着,眼疾手快拿来班里洗抹布的盆接着,对着我的下巴浇了一整瓶水。

    “还疼吗?”她急切的眼神让我感激涕零,眼泪终于瞬间掉下来。因为即使是我妈,也只是第一时间责怪我。

    “不疼了。”我抹干净眼泪,周围的人不解地看着我,笑我怎么这么大个人还这么容易哭。

    晚自习结束的校园铃声是萨克斯名曲《回家》,我们最喜欢这首歌,听到就意味着这一天终于结束,我们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就倒头两眼一闭啥都不想,但是一睁眼就是下一个循环。

    那时候班里的同学早都有了各自的手机,我用的是二姨淘汰下来的二手手机。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没有休息,老师顶着教育局严查的压力偷偷办廉价的补习班,一整个暑假一个学生只收了500块钱,五个老师,两间教室。

    领航班的全体学生和A班自愿报名的学生共同挤在一起上课。

    补习的前一天晚上,我去陈睡家写作业。认识她很久了,那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卧室,如果可以称之为卧室——那个房间没有门,挂着半截旧衣服改制的门帘,连着堂屋,房间不小,里面被堆满了旧的黄木衣柜,衣柜门也残缺着,里面横七竖八地堆了很多东西。整个房间只有床和窗边的小桌是干净的,那个小方桌,一半的红木色油漆几乎零星残留一点还不如掉光,一半被报纸盖住,报纸有些磨损,看样子,陈睡就是在那一半报纸上学习;中学以后她在家的时间不多,书桌也不怎么用。她睡的地方十分单薄,垫的棉被不知道用了多久,已经削薄得不成样子。可就是这样的一间卧室也是陈睡向养父母求来的,此前她只能睡堂屋的躺椅上。

    “这套卷子是王清焰给的。”她捻开两张贴合在一起的新试卷,递给我一张。

    然后她踢过来一个树墩似的矮板凳,矮板凳上面五花大绑一条重新剪裁成坐垫的棉衣,坐起来倒是又安心又舒适。我刚从口袋里掏出笔,一抬眼却看见墙角还摆放着许多煤球,煤渣碎落一地,屋里光线太暗,一打眼并没有注意到。

    陈睡瞬间进入学习状态,我也开始写试卷。我们写着写着忘了时间,她抬眼看看不知是谁送给她的小闹钟,竟然已经十一点二十,而我妈也早已睡着。陈睡父母在菜场忙着卖菜及准备次日的食材常常忙到半夜才回来,她的弟弟陈佑只比我们小一岁多,在职高,每天进网吧不着家,但是是这一大家子里唯一把陈睡当人看的,包括爷爷奶奶、叔叔婶婶。

    “姐,南南姐。”陈佑回来了,在杂物间门口跟我们打招呼。

    “你弟还挺好的。”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半夜刚回家的陈佑。

    “爸妈他们忙着菜市场摆摊儿,很少有时间管孩子。”她笑着说:“幸好他们忙。”她提起养父母眼神都多了几分不安。

    “那你可以给他补补习......”我话没说完,陈睡打断我:“别找事了。”

    陈佑看着陈睡,笑着走进来:“我姐比我强多了。”他伸手从口袋里递过来两瓶冰凉的酸奶,放在我们跟前,然后吊儿郎当地回了卧室,卧室里传出喜庆的鼓声,我不禁笑出声,陈睡大喊一声:“陈佑!”,家里就瞬间安静了。

    “我该回去了,这也太晚了。”我立马收拾东西,从我家到陈睡家里骑电动车不过七八分钟的路程。

    陈睡蠕动嘴唇想留我住下,看看自己窄旧的二手沙发改造的小床,她自己睡起来都硌腰,于是无奈笑笑,“等我有了新床我一定留你和我一起睡。”

    “真的吗?那我可比你还期待你有新床了啊。”我收拾书本的时候抬头看她,她戴着眼镜却还是眯着眼,那副红框眼镜已经戴了很多年,廉价的镜片都早已磨损。

    回到家我的手机QQ消息弹出,居然是从未上过线的陈睡,她问我有没有到家。

    她没有手机,用的陈佑的。我们那天聊到凌晨,网瘾少年陈佑却没有把手机要回去。

    所以,第二天补习班8点上课,我们双双迟到了。

    进那个小四合院的时候只有二楼教室传来生物老师的讲课声:“无中生有为隐性......”

    爬到二楼,敲那个破旧的被晒得发烫的木门。

    敲了两次,我伸手准备敲第三次的时候终于有个陌生男生开门,伸出的手摇了摇说了句你好。

    进了班已经没有空位,我和陈睡就坐在一进门的两个空位上,我正对面是刚刚给我开门的男生。

    我很快察觉到对面男生的异样目光,但是他总是精准躲闪,假装是看我身后的黑板。

    我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对陈睡有意思?我一直认为,凡是陈睡在的场合,不会有人比她更吸引人。这个悖论很快就被打破了。

    放学回家的时候,陈睡拉着我回她在学校旁边的小小的租房里,背着太阳,小小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小小的床,没有下脚的地方,这样的房间还是靠她去做寒暑假兼职攒下的钱。磨合至今,养父母气急败坏说任其为之,但绝不会提供她一分钱。

    “你的手机,可以借我用用吗?”她期待地试探性问我。

    “当然。”我递给她。

    “我登录一下QQ。”她说罢,笨拙地操作手机,慌乱中还请教我按哪里是返回。

    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那份笨拙,但是也只是片刻的限定,她很快就轻车熟路智能手机的操作系统。

    我在一旁看她床边的储物箱,里面塞满了笔记本和练习册,她的床很干净,铺着米色的床单,夏天,只有一个很小的薄被。

    听见手机QQ消息持续地响,我嘴欠问了句和谁聊天,她说:“宋翊然。”

    我心里咯噔一下,佯装无所谓,但是非常好奇宋翊然在陈睡面前是什么样子,我一点点挪着想凑过去看,陈睡忽然就迅速退出了QQ把手机还给了我。

    “我不看了我不看了。”我立马退回去。

    “我看好了。”她抬头看向我,露出一个微笑,继续说:“你想看就看,我选择了记住密码。”

    她此话一出,我心里翻涌出很多想法,当时说不看,但是已经想好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登录她的QQ去看。

    正想着,我的QQ发来了好友申请——郁晨潇。

    我念出名字,陈睡也放下手里的物理练习册,凑过来看。

    郁:你好,江南!

    我:你是?

    郁:我是5班的,郁晨潇

    郁:今天给你开门的

    郁:你笑起来很好看

    陈睡趴在我肩上看,看见这句话笑,笑出的呼气在我的颈窝痒的我也跟着笑。

    “这个是不是今天坐你对面的男生?”陈睡坏笑着看我:“我今天就感觉他一直偷看你。”

    “不可能。”我第一反应。不可能会有人看见我,如果有陈睡在场的话。陈睡屋里连个镜子都没有,但是玻璃上的倒影让我自惭形秽。

    “为什么?”陈睡很自然地一边翻书一边随口说道:“你很漂亮耶,尤其笑起来,谁看了不心动啊。”

    可是我喜欢的人都不心动。

    我对那个男生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多年以后,我格外怀念那个夏天,那个补习班第一天门打开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