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声声悲壮战歌 句句刻骨柔情
皇帝失控了。
他面对郭昕写给他的那一封绝笔信和请求再次组建安西大都护府的奏折,面无表情,一直站在大殿门口,遥望西北方向。
没有人知道皇帝此时此刻的心情。
太监和宫女们全都战战兢兢地龟缩着身体,恨不得把自己变得比蚂蚁还小。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惹怒天子啊,不然,生死只在顷刻间!
李纯左思右想,无论怎么想,他的心底都有一丝惭愧。
天子无情,那是因为他所处的位置,但是啊,他毕竟是中兴之主,死后可是被成为宪宗的。什么叫做宪?那就是天意!出口成宪可不是平白胡说的,那可是一眼可定生死,一句话可以灭一国的天之子的威权。
安西大都护府的事情,他怎么不可能不知道?当年郭晨带着郭昕的奏折,经历千辛万苦,才来到长安禀报了安西岌岌可危的军情。
但是,满朝文武才知道,在万里之外还有一支大唐的军队不惜生死地守卫国门!
君臣流泪,满殿的大臣们有的哭晕过去。
可是,那又怎么样?
河西走廊被吐蕃占领,大唐北方再无立脚之地,想要派兵过去支援难如登天。
安史之乱,使得大唐经济差点崩溃,一直到宪宗李纯果断夺过皇位,现在又开启了中兴之路,说不定大唐已经四分五裂了。
非常可惜啊,党争!这个毒瘤已经被老皇帝们培育成功了。
朝廷是达到了平衡,但是,目前这种纯粹是结党营私的局面也形成了,且不可撼动。
牛李党争啊,凡是对方支持的,另一方必然反对,根本不管这个建议是否符合老百姓的利益!
他们或许没有个人的私心,但是,他们却有自己帮派的私心!
李纯,这个在这个时期还算是英明的君主,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权威。
他还要顾及自己的前任皇帝,尤其是玄宗的颜面。
他还要维护自己在朝臣面前的威信。
这就是皇家,这就是天子的心思。
所以,他不吃不喝,一直到深夜,才下了那么一个让人惊讶不已的口谕。
他知道,元稹是个十分识大体的臣子,但是,毕竟郭昕的奏折和绝笔信是他越级呈报给他的。他心中的那一股愧意、恨意、以及怒意汇集成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是,最终,他还是下了这么一道口谕。
没有起居注的口谕。
他没有让大太监传旨,而是让那个轮值太监传旨,可是心中的愧意让他又派出了身份更高的太监还有侍卫去协助元稹。
夜深人静,李纯半躺在巨大的龙椅上,仰面朝天,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入嘴角,苦涩!
皇帝彻夜无法入眠。
自古以来,皇帝失控的现象不是没有,但是,那基本上都是亡国灭种的时刻。
看了一个信使的信件之后,居然下达了这样的圣喻,真的非常罕见。
这是元稹心头首先冒出来的想法。
不然,他的口头圣喻中不会出现那么多的明显漏洞!难道他不知道郭昕这么一个二品大员,再提升五级,是什么品级吗?一个武威郡王再封爵五秩,会封他什么爵位?
失魂落魄的元稹忘了谢恩,忘了一切规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两个侍卫架着回到这家医馆来的,他只是下意识地来到郭晨治伤的医馆。
医馆门前黑漆漆的,一片死寂,就如同这夜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乌云遮住了明月,也遮住了人间一切的美好,以及丑恶。
或许,应该不久之后会有一场春雨?
或许春雨过后,大唐会迎来真正的春天?
郭晨送来的这一封郭昕的信简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会引起皇帝这么激烈的反应?
元稹知道,或许郭晨也不知道信里到底写的是什么。
因为,信封上的火漆根本没有被动过。
一切,都是自己在猜测!
郭昕武威郡王的绝笔信信简和奏折被保护得很好,这说明间关万里,危险万分的归路上,郭晨对这封信的极度重视。或许他遇到过数不清的艰险困苦,但是,一股意志在支撑着他,让他遇到任何磨难都要争取活下来,要完成武威郡王郭昕最后的遗志!
他身上的数不清的伤疤,还有那根本无法抗拒的杀气,证明了这一点。
郭晨,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元稹的思想越过高大的长安城墙,一瞬间朝着西边飞速延伸。
他似乎看到了在番邦铁蹄下惨嚎哀叫的大唐百姓,看到了连天的烽火,看到了一群衣衫褴褛的白发老战士在不屈不挠地和番邦精锐在拼命!
诗人和政治家的头脑相结合,让年轻的元稹心中涌出一股想要用诗文表达这个想象的欲望。
他看着大门紧闭的医馆,他知道,郭晨应该暂时脱离了生命的危险。
他不相信这样坚强的战士会死亡。
因为,他要完成武威郡王的最后把这封信简和奏折送到皇帝的案头的遗愿。
他希望看到皇帝对安西大都护府全体烈士的褒奖!
他希望,安西大都护府仍然存在!
元稹摇摇头,他的心又乱了。
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啊?
这封信简和奏折或许成为大唐历史上永远的谜。
元稹小妾的小院子里,白居易仰首观看天上的星星。
今夜没有月亮,星星就格外地多!
没有月亮的夜晚啊,总是令人感到一丝丝的遗憾。
一个心细如发,写诗就像喝水一样简单的大诗人,现在却不想写诗了。
他想写画本!他要写话本!
文字和图画兼备的话本!
不这样写,老百姓看不到边关将士的真正铁血奋战的事迹!
大唐啊大唐。
虽然现在有了起色,但是国土面积大幅度萎缩,人们似乎忘了嘉峪关外那广袤的国土已经沦为番邦的猎场!
朝中,牛李之争,已经开始了
权力异常地集中,而且不接受任何监督,这是滋生贪腐的前奏!绝对的权力,必然产生绝对的腐败。
倒霉的是老百姓。
牛李党争,发展到后来,纯粹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根本顾不上国家兴衰了。
真的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白居易本质上是个诗人文学家,他不太懂政治,他以诗人的前瞻性思维,感觉到了元和中兴刚刚开始却要即将终结。
他企图,以武威郡王郭昕的英雄事迹,用安西将士们那鲜艳的热血来唤醒那些为了自身利益而不顾大局越来越胡说八道的政客们!
白居易从来不想参与牛李党争。
非常遗憾的是,整个朝廷都大致划分了这两个松散的朋党范围和圈子,白居易也不能幸免。
他白居易现在还不知道,他会历经七个皇帝,七个朝代,而牛李党争从无断绝,他也从头到尾经历了牛李党争,最后能得到善果,他实在是有大气运的人。
白居易在回想。
从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制策案开端,已经两年了,牛李两党,唇枪舌剑,你死我活地开始越演越烈!从国策之争发展到了朋党之争,意气之争!
凡是对手反对的,我就支持,凡是对手支持的我就反对。为了反对而反对,无论对错,只要不是一党的,那就是对手。
白居易不太懂政治,但是,他毕竟是官员,他认为,一方用宦官,用藩镇。一方要除宦官,削藩镇。这或许才是最根本的一个矛盾吧?
一个是氏族大家,一个是中下阶层的科举出身官员。这两个层次的官员从开始就有了矛盾。
都是利益闹的!白居易恨恨地想。
家国无辜,他们这样争下去,相互下死手,国家的衰败肯定不可避免啊。
白居易从一开始就不是政治家,充其量算是一个小小的不太合格的准政客。
他的本质就是个诗人,他的心中被感情这个高贵的东西填满了,所以,他要写出这些老兵是数十年来盼归家,盼归国,盼援军,盼亲人的刻骨柔情。
他要写出来,这些有家不能回,有国归不得,最后经历了千辛万苦,铁和血的拼搏仍然战死在和异族侵略者奋战的战场上那种雄烈和顽强不屈!
白居易的这一点,和元稹想到了一起。
不过,元稹想要用慷慨激昂、悲壮无奈和壮烈殉国的诗词表达出来。
而白居易,却和他一贯的主张一样,要用话本来记载下来!
他,要写出一群活生生的人,一群为国为家熬白了头发,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将士们所有的喜怒哀乐!
他们的普普通通,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渴盼,他们的一腔热血为国流尽终不悔的顽强精神。
他要从细节上,再现那些被人们遗忘了的英烈们!
话本,不是宋朝才出现的。
画本和话本,在唐朝已经出现了。
图画和文字组合在一起,相当于后世的连环画。这样的话本,更能被百姓接受。
比如白居易即将开始书写的话本。
只是,这需要钱啊。需要很多钱。
白居易非常为难,但是,他还是决定要先写出来!哪怕刻板之后,只出十本书,也是一种自己主张的胜利,也是弘扬英烈的最好形式!
他要让历史永远铭记在边关和来犯之敌生死搏命的将士!
白居易动笔写《孤城英烈赋》的时候是公元810年。
后人说李商隐也写了同样文题的歌赋,已经不可考证。毕竟,他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生。三年后,(公元813年)一代大诗人李商隐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当元稹来到小妾这里后,他看到的是满脸泪水肆意横流的白居易。
“乐天,你哭什么?”
白居易的脑袋仍然看着漫天的星空:“我在看,天上的星星哪些是安西大都护府的英烈们所化!”
“乐天兄,郭晨的情况怎样了?”
“微之啊,郭晨是个意志非常坚强的战士,这一次,他历尽磨难回到祖国,却没有得到应该有的待遇,他得到的只有屈辱!
一群抓良冒功的混账边军,一个横行城门口的小卒给他的屈辱!
但是,他没有寒心,仍然渴盼皇帝能够给予这些战死的英烈一个说法。
他渴盼皇帝下令,让他率领一支部队去往安西!他要永远守护国门。
饮冰五十载,吾心从未冷!这就是郭晨醒来后和我说的话。
只是,看你的模样,陛下并没有派出使者来迎接这位英雄的打算吧?”
元稹低下头:“有赏赐,每个将士从上到下加官进爵五级!呵呵,五级啊!赏赐郭晨的虽然都是虚职,但是,实封一千五百户,足够他安度晚年了。唉!”
“圣旨呢?”
“无有,只有口谕。”
“使者呢?”
“不知!我不知道!”
“乐天兄,郭晨醒来还说了什么?”
白居易的双眉上挑:“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我只能告诉你,他说的那些事情,可以称得上是声声悲壮战歌,句句刻骨柔情!
这柔情不仅仅是儿女之情,还有对我们这个族群的热爱之情,将士、兄弟之间的可以把自己后背放心地托付给对方的生死战友之情,永不言败的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