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结未解
“乐天兄,快快告诉我,郭晨将军醒来后都说了什么?继续说啊!”元稹有些迫不及待,再次催促道。
白居易道:“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小黑快跑啊!”
白居易说到这里,眼中的泪水再也压抑不住,肆意流淌下来!
元稹的眼圈红了。
都是诗人,都是感情极度敏感的人。
两人的思想非常接近,都是忧国忧民的人。
虽然两人的政治立场不太相同,那是因为,白居易从来不想参与党争。
元稹非常理解白居易的想法,奈何,他不能不参与这种明知对朝廷,对百姓,对大唐非常不利的争斗,他也不得不参与进去。
诗人的本质和一个政治家特有的责任感,让他点点头道:“小黑是一只义犬,这万里返乡路,处处惊险,稍有不慎就命丧胡虏之手,抑或猛兽之口,小黑一定是多次救过他。
难怪郭晨对小黑有着很深的感情。
郭晨的那一句:小黑,快跑啊!说不尽的令人悲哀,道不尽的令人悲愤!一只狗都懂得报恩,懂得维护对它好的人,有些人啊,却忘了能够让他们安居乐业的那些用热血和生命来保护他们的边军将士们!”
白居易点点头:“小黑和郭晨或许同样经历了咱们不能想象到的残酷经历,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许和战友的情义差不多了。
由此看来,郭晨此人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我猜想,他冒死拼杀,万里荆棘路甚至是刀丛剑林之路啊,终于还要赶回来,他是为了什么?
他回来报信不是为了皇上的赏赐,不是夸功、表功!而是为了那些英勇就义的将士们的事迹上达天听!
他想要朝廷真正地重视大唐边疆的戍守!他想要朝廷发兵,收复失地!他要报仇!他报的是国仇!所以,我猜想,这封你送去的信简和奏折里面,郭昕郡王应该提到的也是这个意思。”
元稹点点头:“一腔报国志,从来无人知。一封血泪函,换来阿堵赐!”
白居易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稹嘴角一瞥:“我是说,皇上的赏赐很丰厚啊!郭晨,官封安西武威英烈大将军,你听说过这个职位吗?实封安西县侯,食邑一千五百户,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虚职和实爵!
安西县候?皇帝陛下这是认真的吗?难道,没有一兵一卒,让郭晨将军带着他的小黑去封地就封吗?
还有除了这两项俸禄之外,另外赏郭晨大将军金三千,绢千匹,大宅一座,仆从诸等三百。”
武威郡王另有赏赐。安西大都护府全体将士,阵亡的查明籍贯名姓,全部官升五级!呵呵,官升五级啊。
白居易无语。
他的眉头紧锁,有些蒙圈。这是几个意思?
元稹继续道:“皇上口谕:着吏部、兵部、有司彻查安西大都护府阵亡将士名册,着信使郭晨提供此次战亡将士名单,着元稹知会钦天监做祭文以告苍天、诸先皇,祈祷安西诸将士英魂永在。
上喻,我大唐将士震守安西,自安史之乱以来,五十余载,奈何安史之贼犹如火苗,成燎原之势,使得各地贼寇蜂起,朝廷无暇西顾,胡人猖獗,民不聊生。安西大都护府以疲惫之师迎击百倍之敌,终,全部玉碎。
呜呼哀哉!
英烈不远,朕不胜哀之。所以阵亡将士吏卒全部叙官,可超五资。
呵呵,皇上啊,您老人家可曾想过,郭昕已经是大都护府节度使,官居二品。他封爵武威郡王,如果官升五级,那是什么官?封爵加等五秩,那是什么爵位?”
元稹这番话也只能在好友白居易面前敢说出来。
白居易呆住了。
两个感性的诗人啊。默默无言两眼泪,四耳只闻夜更声!
“杀贼!杀蕃贼!郡王,你快走啊!小黑,咬死他,你敢背后偷袭王爷!杨帆!杨帆,快护住王爷的左翼......”不远处的房间里突然传来大喝声!
毫无疑问,郭晨伤势恶化,他开始发烧说胡话了。
白居易眉头皱了起来:“医馆的郎中说,如果今夜他的高烧不降下来,很可能造成心脉肺脏衰竭,这人也就保不住了。
你来以前,他刚服药不久,这才刚刚睡着,又开始说梦话。
看来,他又高烧了。你回房睡觉吧,我去看看。”
元稹摇摇头道:“一起去!”
房间很豪华,雕花带帐子的红木大床,一个丫鬟惊慌失措地端着温水铜盆,另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仆在给郭晨擦去脸上的汗水。
大黑狗小黑,雄赳赳地站在郭昕的床头,尾巴直直地指向四十五度角!
这是猛犬即将发出攻击的姿势!
这只义犬非常可能经历过无数的危险,才养成了这种勇猛刚烈的战斗意识。
它的忠心耿耿,让两位诗人感慨万千。
这世道,有时候,最好的朋友都不能相信,背后插你一刀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有时候,真的是人不如狗!
元稹道:“汗出来是好事,这位郎中的医术很好,特别是治疗外伤,没听说过他治不好的。
不过,郭晨是内虚外劳,心脉受损,浑身的枪刀之伤,年龄又大了,就是这一次挺过来了,往后的情况也不会太乐观。
他有心事啊,心结未解,这可是个极大的隐患。”
白居易看着郭晨那苍苍的白发和满脸的白胡子,心中感叹:“此人耿直,诚信,有他自己的坚持。我怕的是,他知道了皇帝的做法,心存芥蒂,那就不好了。”
元稹轻轻拍了白居易的手一下:“朝廷不行文,皇帝已经做到了极致,钦天监做祭文上达列祖列宗,这是按照家规祖制所为,也算是对得起那些烈士了。
按理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中国这个大家族的人啊。皇帝就是我们的族长,他这样做,其实是把我们都当做了家人。
郭晨应该满意了。”
白居易道:“他满意了,或许就会出事了。咱们要想个办法,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不然,这股子气一泄,他很可能会出事的。”
元稹道:“咱们想到一起去了。我看这样吧,等他恢复到没有危险的时候,我让他说说他经历的事情,然后,告诉他,咱俩要给安西大都护府写传记。
这样,他或许能够坚持下来。
这件事不急,他还在病中,等他清醒之后,先给他说说咱们的打算,留住他的那口气不泄,然后慢慢让他调养。”
白居易道:“好!”
一夜无话,第二天凌晨,白居易早早就赶了过来,他看到元稹小妾的院子里站满了仆役打扮的青年人和丫鬟。这些人因为院子太小,房屋不多,只能人挤人,瑟瑟发抖地站在寒冷的春风里。
他知道,这些人都是皇帝赐给郭晨的仆从。
其中一位老者,白居易似乎在哪里见过,好像是前不久住在永兴坊和太宗时期魏征居所不远处,被查抄的张家的一个老仆?
门房里还有一位年纪很轻的太监,为了避寒,坐在门房里闭眼养神。
白居易估计,这是陛下派来传旨的人吧?
白居易没有理睬这些人,直接进入了郭晨的病房。
元稹已经坐在郭晨的病床前了。
一位头戴纱冠的御医居然也早早赶过来,正在给郭晨把脉。
这位御医白居易认识,姓刘,号称阎王刘(留),意思是,就是阎王爷来了,看到刘御医在,也只能留下病人,打道回府。
这是溢美之词,是说,这位御医的医道水平很高。
元稹笑着站起身对白居易道:“乐天兄,陛下夜里特意派来刘御医为郭将军诊病,重新开了药,一副药灌下去,高烧退了,睡了一觉,现在看上去,郭将军的精神好多了。
真是药到病除啊。我刚才又试了试,郭将军已经真的退烧了。”
白居易点点头,看着御医紧闭双眼在号脉,也静静地站在一旁,不敢打扰御医。
白居易看到,小黑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趴在郭晨的床脚,把大脑袋放在两只狗爪子上,似乎很放心。
义犬,就没有是弱智的,它们能够感应到周围人们的善意和恶意。
护主之心,是它们坚持一辈子的信念。
你对它好不好,它无所谓,但是,你对它的主人不好,你就快要倒霉了。
郭晨已经清醒过来,他朝着白居易点点头,笑了笑,又闭上了双眼。
太累了,他只想着好好睡一觉。
足足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刘御医才睁开双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抬头看到了白居易,急忙躬身对白居易道:“见过左拾遗。”
白居易已经不是校书郎了,也算是正式成为了比较接近皇帝的官员,类似幕僚的作用,拾遗补缺。
白居易赶紧回礼:“无须客气,郭将军病情如何?”
左拾遗只是个从八品上的小官儿,因为有时候可以见到皇帝,再加上白居易的文名卓著,御医们还是比较尊重白居易的。
其实,这一段时间里,因为白居易总是写诗褒贬朝政,尤其是这一段时间写了很多讽喻诗,被宪宗不喜,他想要面君,难度很大了,不然也不会让元稹去走后门见皇帝。
刘御医急忙道:“老朽刚查过郭将军的病情,并无大碍,绝大部分伤处也已经愈合。
郭将军是我见过的,身上的伤最多的英雄。
不算皮外伤,深可见骨的重伤,胸前背后足足有三十多处!
其中有一处伤口,距离心脏只有一指!我真的不知道,安西大都护府的将士们都经历了什么残酷的战争!
现在,郭将军虽然大部分伤处好了一些,这脸上刚被抽打的伤痕可是永远也去不掉了!不知道,这是何人所为?
这明明是新伤!一个有大功于国的将军为什么会被如此对待?
这本不该是我一个郎中应该说的话,但是,我的脾气就是如此,还请左拾遗能够面见皇上,把这件事搞清楚。
左拾遗不必担心,郭大将军年纪衰老,劳累过度,精神疲乏,好好休憩一段时间,即可大致恢复过来。
只不过,郭将军似有心结未解,这是心病,还要劝说郭将军想开些。
我这就开方子,只需按照医嘱服药即可。三天之后,郭将军即可如同常人,我再来给郭将军诊治。”
白居易点点头:“有劳刘御医了,您老说的郭将军之事,乐天敢不遵从,英雄流血沙场,不能在家里再让英雄流泪。”
刘御医对白居易一躬到底,白居易同礼回之。
元稹笑道:“出事算我一份!刘神医名不虚传,郭将军必可药到病除。且刘御医大义满怀,元稹佩服。多谢,多谢。来人,备马,送刘御医回宫!”
他随手塞进刘御医袖子里一锭银子。
刘御医愣了一下,摇摇头:“何必啊?我只能生受了!不然,你一定会以为我不尽心为郭将军诊治。以后,断不可如此,不然,我心难安。”
白居易等刘御医走后,对元稹道:“这个天底下,有何其多的不平事?但凡有一丝丝人味儿,就不会对郭将军这样百死一生的英雄不尊敬。
可惜啊,这件本来应该大力宣扬的英雄事迹,却只能在很少的人中间传扬。朝廷啊,朝廷里的那些宰执们,那些权贵们,你们争来争去的,就没有想到大唐的边防将士们曾经遭遇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