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弦月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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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少年的勇气

    一进门柳月娘就吩咐仆人将院门反锁,任何人不得出入,又让人去备来茶水饭菜。陆轶和沈翀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一通狼吞虎咽吃完晚饭,就在母亲们的责备与叮咛中跑出了厨房。

    平时晚饭后待在家里是常有的事儿,可如今一旦院门反锁,不得不待在家里,两个孩子就百般不自在,想翻院墙出去又怕惹母亲们担忧,惹父亲们发怒,只得悻悻作罢。两人爬上屋顶,坐在屋脊上眺望,目光所及之处是他们熟得不能再熟的凌城,目光所不能越过的,是那高高的城墙。两人并肩默默坐着,都不想说话。

    “沈翀,你说我爹他们商议好了没有?会放城外那些人进来吗?”最终,陆轶打破了沉默问道。

    “应该商议好了吧!八成是不会放他们进来。你没听到吗?凌城一共也就三四千人,外面可有五六千人,放进来如果他们不走了,凌城刮几层地皮怕都养不起那么多人。”

    “如果狼魔追到城外,你觉得那些人会怎样?”

    “你问我我问谁?你没听到我爹的话吗?不让我们管这些事!”沈翀有些烦躁起来。

    “他们带着女子,老人和小孩,还有那种抱着的小小孩,如果狼魔联军追过来,他们打得过吗?”

    “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闭嘴?”沈翀发了怒,霍然站起来,一脚踹到陆轶背上。陆轶一个趔趄没站稳,向前摔倒继而沿屋顶坡面滚落下去。沈翀本以为只是轻踹了一脚,没想到自己在恼怒中用力过猛,大惊之下,慌忙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陆轶!”他大喊一声连滚带爬也冲到了屋檐,就见陆轶双手掰着檐边,像风铃似的挂在屋檐上荡来荡去。“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他吁了一口气喊道。

    “算了吧!猫哭耗子!谁要你救!”陆轶朝他翻了个白眼就松开了手。“啊!”沈翀的惊叫声未落,他已轻松落在地面上。“你家房子不高嘛!”仰头看着惊魂未定的朋友,他笑嘻嘻地拍着衣服上的灰尘。“回见啦!”说着就头也不回地朝院墙冲过去,向上一跃窜上墙顶,一翻身就落到了院外。

    “喂!等等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沈翀一咬牙也学着陆轶把自己先吊挂在屋檐上,然后跳到院中,翻墙到门外。门前早已不见了陆轶的踪影,但他知道他要去哪里。打小一起长大,如果真的有“肚子里的蛔虫”,那他俩一定就是彼此肚子里的那条了。

    凌城城防议事厅灯亮着,却空空荡荡阒无一人,看来开会的人已散去多时,桌上杯中的茶水已和夜色一样冰凉。陆轶失望地站了片刻,想到父亲此刻应该上城墙去安排布防,转身就想朝城墙跑去。

    “啊呀!”两个撞在一起的人同时叫出声来。“陆轶!陆伯父他们走了吗?”沈翀揉着自己撞疼的额头问。“走了好一会了!应该是去城墙了。走!我们去看看!”陆轶顾不得撞疼的脑袋,拉起沈翀就往外跑。沈翀跟着来他毫不意外,他太了解他了。自己心里过不去的事情,沈翀也十之八九过不去。

    “好!不过这个时候军士不会让我们上去,要怎么才能到城墙上见到陆伯父呢?”“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听到狼嚎和魔啸了吗?他们已经在城门外了!”“听到了!我们快点吧!”沈翀加快脚步抢到了陆轶前面,朝城墙狂奔而去。

    狼人的嚎叫如低咆如呜咽,魔人的哀啸如凄厉的大笑又如无奈的控诉,两种声音此起彼伏交织在夜空中,让蓝紫的天空诡谲恐怖,让夜晚失去静谧安宁,逼醒着的人睁大眼睛,令噩梦填满沉睡者的梦境!沈翀只觉得全身毛发倒竖,恐惧到了极点,直觉地想奔逃回家中,扑进母亲的怀里。但理智和骄傲拦住了他,它们无情的嘲笑,让他痛恨自己的胆怯,怕自己夺路而逃,他逼自己向城墙狂奔而去。陆轶心怦怦狂跳,今天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狼人和魔人,也见到他们被父亲和叔父斩杀。在害怕之余,他心里也升起了一丝信心和勇气——原来狼魔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人可以斩杀他们,并且看上去并不那么困难。此刻的狼嚎魔啸激起了恐惧,更激起了他战斗的冲动。

    城墙上插的火把,军士手中举的火把,把城楼下照得亮如白昼。军令声、跑动的军士身上盔甲金属的撞击声,牛皮靴子踩在地上的吱吱声,和城墙外隐隐传来的叫喊和打斗声,让城墙上下一片嘈杂。

    “陆轶、沈翀,你俩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危险,赶紧回家去!”俩人刚奔到城墙下,就被陆据德的副手李钊给叫住了。只见他已全身披挂,快步走过来。

    “李叔,我父亲呢?母亲让我来给他捎句话。”陆轶急中生智。

    “捎什么话?你告诉我,我帮你转告。今夜的城墙不是孩子该来的地方,你们赶紧回家去!”

    “那不行!母亲交待了一定要亲口告诉父亲,这样她才放心!”陆轶把心一横说起谎来,嘴上虽然硬,脸却不由得红了,幸好此刻天黑,火把把人的脸都照得有点通红。

    “这样……那你随我来。沈翀你回去!”李钊略一沉吟道。他追随陆据德多年,知道这位城守大人虽然在外面说一不二,在家却凡事任由妻子作主。万一陆夫人真的有什么紧急事情要传达而耽误了,回过头来,陆大人非找自己算账不可。

    “李叔您不知道,陆伯母现在就在我家。我娘让我陪陆轶过来,保证他安全来回。我自己先回去了,非挨骂不可。您还是让我陪他一起上去吧!”沈翀连忙请求。

    “也好!随我来!”李钊把两人带到城门下的楼梯处,吩咐守卫的兵士让俩人上去,又一再嘱咐一传完话就须立即下来回家。

    俩人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冲上了城楼,城楼外全身武装的士兵已列队备战,第一列搭好弓箭对准了城墙外,身后一列右手握刀,左手持木制长枪,队列以城楼为中心,向左右延绵出去各五十米。俩人环顾四周,独不见陆据德身影。向守在城楼门口的军士打听到原来他此刻带一个小队去巡逻了,陆轶才稍稍放下心来。沈翀给他使了个眼色,朝城楼顶上看去,他立马会意点头。

    城楼建在城门上方的城墙上,一共有三层楼,一楼两侧是通往城墙下的楼梯,供军士上下,二楼三楼主要用来瞭望、侦查和射击,三楼上有一间小小的阁楼,仅能勉强容下一两人蹲伏,供狙击手隐蔽埋伏。俩人趁黑偷偷溜进了这间小小的阁楼,挤挨着蹲下来,推窗向外看去。

    城外已成修罗地狱!狼人均已化身成巨狼,不断狂奔冲散和撕咬着聚集民众抵抗的队伍,几十个魔人展开黑色斗篷盘旋在空中,伺机俯冲下来咬人。人族人数是狼魔的几十倍,可惜老弱妇孺占了大半,年轻的男人大多数也是没经过训练的平民,在狼魔之前不堪一击。训练有素的男人持刀剑木棍,三五成群背对彼此围成圆形互为攻防,略有些战斗力,但很容易被奔逃的民众或者奔袭的狼人冲散。

    人呼喊哭泣求救恐怖之至的面容,狼人龇牙咧嘴的咆哮,魔人刺破耳膜的啸声,刀剑声,狂奔的脚步声,到处飞溅流淌的血,在火把的映照下,交织成一场血腥噩梦。

    恐惧把沈翀定住在了原地,他感觉不能呼吸,胃也痉挛起来。陆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脸色越来越白,眼睛睁大到几乎要撑破眼眶。“冷静冷静!深呼吸、深呼吸……”他抚住胸口嘴里念念有词,按父亲平时教的办法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沈翀也跟着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一下疯狂的心跳。

    “现,现在怎么办?”沈翀好歹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和大脑。

    “再这样下去到天亮,这些人会全部被狼魔杀死的。”陆轶咬了一下唇,鼓起勇气提议,“我们去找我爹,求他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说着就猫着腰朝楼梯挪去。

    “陆伯父一定不会答应的!如果要开城门,早就开了。”沈翀拉住他的胳膊说道。

    “所以我说我们去求求他!我爹是城守,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在凌城城门外被狼魔杀死的!”陆轶回头认真地说。

    “好吧!只能试试了!”

    好巧不巧,俩人刚刚爬下城楼奔到城墙上,就遇到陆据德巡逻归来。只见他一身戎装走来,黑色的风衣在夜风中飒飒作响,身后跟着两列全副武装的士兵。近了看清面容,就见他眉头紧缩,神色冷峻,本来略厚的嘴唇此刻抿成一条线,看上去颇为冷酷无情。陆轶极少见父亲这么严肃冷峻,心里不禁有点打起退堂鼓来,可一转念又在心里嘲笑自己怯懦。吸了一口气,吞了口口水,他跑了上去:“父亲!求您下令打开城门放那些人进来吧!他们会全部被杀死的!”

    “陆轶,沈翀!你俩怎么在这里?这里不是孩子该来的地方!马上给我回家去,待在你们母亲身边!听清楚了吗?”陆据德没料到两个孩子这个时候居然在城墙上,又惊又怒,不由得大声命令道。

    “爹,您没看到城门外的那些人吗?您现在看看!他们真的全都会死……”

    “住口!孩子家不要干预大人的事!赶紧给我回家去!”陆据德打断他呵斥道。

    “陆伯父,我知道您想保护我们。可是城门外也有很多和我们年纪相仿的男孩和女孩,谁来保护他们呢?”沈翀也鼓起勇气争辩道。

    “翀儿,凌城不是陆伯父一个人的凌城,是每个凌城人的凌城。打开城门与狼魔作战,凌城将士和百姓必有伤亡;接纳人数超过凌城人口的难民,必让凌城不堪重负。事关重大,不是你一个孩子可以明白的。你俩现在立即回去,勿要再纠缠逗留!”陆据德把手按在沈翀肩上,耐心地解释道。可能因为沈翀是挚友之子,并非自己的孩子,他对他向来比对自己的儿子陆轶更温和耐心些。

    沈翀低下头沉吟着,又回头用眼神询问陆轶的意思。

    “既然爹说凌城是每个凌城人的,那也是我和沈翀的。我们认为应该打开城门救城外的那些人,想必城内也还有很多人想法和我们一样。您为什么不问问他们?”

    “放肆!怎么和父亲说话的!凌城各姓氏宗族族长,均已商议做出决议。此决定,便是全体凌城人的决定!且不说事态紧急,即便全城公投,你俩不到年岁也没资格参与。我没功夫和你口舌争论,立马给我下城墙回家!”陆据德怒道。

    “我偏不走!你不答应开城门我就不走!”陆轶也来了牛脾气,跺脚吼回去。

    “你!”陆据德举手就要扇他耳光,却被理智拉回,手伸到空中又攒成拳放下来。“来人!把他俩押下城墙去,任何人不得放他们再上城墙!”他狠狠下令道,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爹!爹!一定要开城门!他们全都会死!爹……”两个高大魁梧如猩猩的士兵上来,一个一个,抓起他们的颈后的衣服,如拎小鸡般把俩人拎起拖下城楼。陆轶拼命回头喊着,却早已不见了父亲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