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弦月纪
繁体版

第十三章 受罚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得和日升月落一样。在一个小城生活十七年,每家人每条路都熟得不用眼睛都认得出来,实在令人昏昏欲睡。

    以前好歹时不时和狼魔打战,全城动员忙乱一阵子,自从上次巍城人来了之后,狼魔也退去了。城郊又重新热闹起来,凌城人又重新去城郊采伐渔猎。一开始陆轶和沈翀成天往郊野跑,沈粼就顺道带他们去坐瀑布下练练定力。后来别说瀑布,郊野最细小最隐蔽的溪流都被两人游了个遍,翻出来画到地图上,从此郊野也就和凌城的石板路一样失去了魅力。

    书院的功课再无挑战,和沈翀平分各项功课头名已多年,除了父母、先生、学监和督学们越来越看自己不顺眼有点意思,别的简直一提都让陆轶打呵欠。

    这天天气晴好,又不用去书院。陆轶早早跑到屋顶上去读书,其实是去躺着晒太阳,清晨明媚的阳光照在他修长结实的身上,盖在脸上的书渐渐滑落了下去,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健康小麦色的脸。正昏昏欲睡时,听到沈翀熟悉的声音大喊“陆轶!拦住他!拦住他!”陆轶坐起身来,就见邮差老杨和所有的十五日一样,在这个时候骑马穿过门前的街道,马背上驮着两大包书信。

    一身白衫的俊美少年在两百步外边追边喊“杨叔等一下!杨叔!”可惜老杨天生耳背,这几年聋得更厉害了,不凑在他耳朵上喊,他是听不到的。

    “为什么拦他?”陆轶站起身来朝他问。

    “别问了!赶快拦住他!”沈翀急得边追边跳脚。

    “到底什么事?”

    “你到底拦不拦?”沈翀气得伸手指着他吼。

    待陆轶终于施展轻功飞身从屋顶跃下,老杨连人带马早就跑出两人视线外了。

    “装模作样!滚一边去!”沈翀看着远去的老杨,把一肚子气撒到陆轶头上。

    “喂!你发什么神经?你到底拦老杨干嘛?”陆轶看他急怒冲天他,怕误了他重要的事情,有点理亏地挠着头问。

    “你管我!反正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沈翀说着径直朝前走去。

    “说说嘛!到底什么事?”无论什么事,总该有点意思吧?陆轶今天不打算放过任何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的机会。“喂!你要去哪里?要去账房吗?”

    “去书院!”“休息日你去书院干嘛?”“清理污泥沟。”“什么?你犯事啦?惹了哪位阎王,林教官、任督学还是陈学监?”“陈学监!”“你怎么惹他了?”“你跟我去书院我就告诉你!”“去就去!我娘只要一见我坐凳子上,就唠叨我‘游手好闲’。与其在家惹人嫌,还不如去书院。反正都是惹人嫌!”“‘游手好闲’?陆伯母就是知书达理!淼儿会说的几句话,全用来告我黑状了!她一哭,我娘不管手边有什么,一准朝我飞过来!单单一个淼儿就够我受的了,千里之外还多出一朵奇葩牡丹,老天这是存心跟我沈翀过不去!”“什么奇葩?牡丹花?”“算了算了!少惹我烦!”俩人边说边一前一后快步向书院走去。

    进了大门,穿过学堂区,来到演武场边上的一道沟渠旁。

    “喏!这就是陈学监让我清的污泥沟。”

    “什么污泥沟,这不是书院的‘沉沦沟’吗?你到底怎么惹了陈阎王?他要罚你清理这沉沦沟?”书院这沉沦沟,人不小心掉下去,污泥一下没到腰间。没人来拉,没点功夫的三天三夜也别想爬出去。

    “呃,嗯嗯!”沈翀低头用手捂嘴,清了清嗓子道,“这事儿全怪我,我理当受罚!”

    “到底什么事儿?去去去!不管什么事儿,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清理这沉沦沟!”陆轶义愤填膺。

    “呃呃!也没什么了!陈学监给我三天时间清理干净这污泥沟……”沈翀挤出笑脸说。

    “三天!陈阎王是疯了不成!让他自己来试试三天行不行!”陆轶打断他,义愤得砸手又跳脚。

    “一个人三天要清出这沉沦沟确属不易!”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陆轶连忙转身,就见陈学监正背手站在自己身后,毫无表情的脸,确实很像阎王。“陈……陈学监!”像被人踩了一脚的气球,陆轶瞬间瘪了下去,挠着头结结巴巴地说。他和沈翀从进书院第一天开始,就在陈学监的眼皮底下念书习武,从小看着他的阎王脸长大,一见到这张脸就惊慌,纵然已经十七岁,一瞬间仍然像小学生一样手足无措。

    “陆轶既然见不得朋友受苦,不如来帮个忙。两个人嘛,两天应该足够了!你既然叫我阎王,自然知道阎王的手段。如若两天后这沉沦沟没清理干干净净,就当众行校规,各鞭刑二十。”陈学监背手踱步道,眼睛看着地面似在思考,宣布处罚决定时并不看向二人,那态度仿佛就在说今天天气,明天下雨之类的寒暄废话。

    “两天……两天怎么行?这沟——”

    “两天不行?难道你们一天就可以?那——”陈学监打断陆轶的话说道。

    “不不不!两天可以!就两天!我俩保证完成任务!”沈翀连忙打断陈学监,拍着胸脯保证。

    看着陈学监满意地背手缓缓走出视线外。陆轶终于忍不住爆发了,飞起一脚就朝沈翀踹将过去,嘴里骂骂咧咧道“我好心仗义执言,你倒好,设圈套拖我下水,陪你一起清这该死的沉沦沟!你去死!”沈翀一边躲开他的拳脚一边回道:“少在那血口喷人!我捂嘴,咳嗽,使眼色,你都看不出来,自己生了个榆木脑袋,倒怪我啰?”话音刚落就一脚踩滑,向后重重摔倒在地,疼得他龇牙咧嘴。

    陆轶回想刚才的情形,这才意识到沈翀确实有暗示自己学监就在身后,只是自己义愤之中太粗心没注意到。又见沈翀摔得重,气顿时消了大半,于是伸手拉他起来。看着眼前这臭气熏天,蚊蝇到处飞的污泥沟,俩人不由得垂头丧气,悔不该惹了陈阎王。

    沈翀心下愧疚,于是先开口说:“如果不是我让你跟我来书院,你就不会被牵连了。这沟我一个人清吧!两天清不完大不了陈阎王再让我清两天。”“得了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正好闲得慌!”陆轶向来不记仇,更何况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俩人大概测算了需要清理的沟段,淤泥方数,确定好把清出来的污泥挑到书院山后的树林去的路段,最后算算工时,两人立马行动,除了吃饭和睡觉都不停手脚,到后天这个时辰,整整两天算是勉强可以完工。于是赶紧去和校仆借来铲子,水桶,畚箕,泥筐,扁担这些工具,脱去身上的衣服就开始工作。饿了跑去书院后厨讨两碗米饭,渴了去水井打桶水喝,一直马不停蹄清到天黑,也不知清了多少筐淤泥,这“沉沦沟”看上去不过浅了几寸。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宵禁了,再不走只怕来不及在宵禁前回到家。两人从沟里爬出来,若不是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动,活脱脱就是两尊泥人。两人彼此一看对方,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沈翀洗净了手,把两人的衣服各自揉作一团,用草绳捆了打上结。陆轶有些犹豫道:“喂!我们回去要走沿河街的,沿河街这刻灯明如昼,到处是人。打赤膊是有伤风化罪,会被抓的。”

    沈翀继续手上的动作,头也不回地笑道:“就我俩这身泥,谁看得出来穿没穿衣服?这臭味,我自己都想吐!隔二十米人把人都熏跑了,谁看?可不能糟蹋了陆伯母给我们缝的衣裳,回家把自己仔细洗干净了再穿吧!”两人于是各拎了一捆衣服大摇大摆往回走。

    人算不如天算,两人还没走到沿河街,一道闪电砸到脚边,惊跳起的脚还没落地,接着就是霹雳一声雷,震得人耳朵生疼,不待人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暴雨就倾盆而下,转眼将两人淋成落滩鸡,也冲走了一身的污泥。沿河街到处灯火璀璨,照得街面明亮如昼,两人于是突然就仅着亵裤站在了街道中央,街道上的人都退到街边的屋檐下避雨,正好看着他俩。于是有人捂眼,有人嗤笑,有人笑骂,有人呵斥,有人喊着要报官……吓得俩人赶紧把手上拎的衣服贴在脸上,拔足狂奔。

    跑了半刻钟终于跑出了沿河街的灯火和众目睽睽,俩人停下来喘口气。“今天真是太太太倒霉了!”陆轶放下遮脸的衣服,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道。“就是!简直霉星高照!幸好没被我娘看到,不然非得唠叨上一年半载。”沈翀附和。话说人要倒霉起来,确实喝凉水都能塞牙。沈翀话音刚落,就听到远处传来母亲的声音:“翀儿,轶儿?是你俩吗?”俩人对视一眼,惊得魂飞魄散,假装没听到疯狂冲进了前面的黑暗巷道中。“等等!等一下!喂!沈翀,是不是你?”柳月娘发问,声音中已含了怒气,也跟着追进了巷道中。

    出了巷道,前面的街道灯光又亮起来。沈翀低喊一声“寒塘!”,陆轶会意回了声“好!”。俩人径直朝前奔去,到了寒塘边上,把手中的衣服抛入塘边的草丛中,陆轶在前面,正要跳进塘中却突然刹住了脚步,身后的沈翀撞到他身上,两人差点一起跌入塘中。“怎么了?”沈翀捂住撞疼的鼻子问。“听说寒塘里有溺死的女鬼……”陆轶犹豫着说。“女……女鬼?!”沈翀又惊又疑又惧,一时也结巴了。

    “沈翀!陆轶!是你们的话给我站住!”柳月娘的声音越来越近,两人对视一眼,把心一横跳进寒塘潜了下去。柳月娘奔出了巷子,环顾四周不见人影,就拔足往家的方向追去。待她足音渐消,陆轶刚浮出水面大口呼吸,就见沈翀在身后正拼命踢打,好像脚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慌忙游过去拉他,没想到脚也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给缠上了,吓得大喊“女鬼!女鬼!救命救命!”两人发疯地踢脚划手,朝岸边疯狂游去。幸好寒塘只是一个池塘而已,虽然水深且寒但塘子不大,且两人刚刚为躲开柳月娘也没游出去很远,于是很快就冲扑到了岸边。

    两人本来水性了得,又曾经历过瀑布下打坐的训练,一个小小的寒塘压根不在话下,但今夜慌张之下居然都呛了水,一个剧咳不止,一个呕出水来。待捡回衣服穿好,定下神来仔细查看,才注意到岸上有不少被他们带上来的细长水草,原来这才是所谓的“水鬼”!两人长舒一口气,又都感到羞赧,两个大小伙子被水草吓得哇哇喊救命,简直比被人抓了没穿衣服上街还让人无地自容,于是相约这个事情一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烂在肚子里,在柳月娘面前也抵死不承认打赤膊在雨中狂奔的是自己。

    挖和挑了一日的烂泥,又逢暴雨,狂奔和寒塘惊魂,纵然两人一向身强体健,当天夜里也扛不住皆发起烧来。

    隔日,柳月娘发现沈翀脚步虚浮,面红耳赤,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探见是发烧,心下大概知道怎么一回事,不由得后悔不该去追他俩。连忙吩咐下人去请郎中,沈翀却一刻也不肯留家中,执意要去书院挖污泥。“你都烧成这样了,还惦着清那沉沦沟作甚?陆轶要知道你病了,一定也不会让你去的,更不会怪你!”柳月娘出言安慰。“娘,陆轶是被我牵连才被罚的。如果我不去,他一个人今日是万万清不完沉沦沟的。回头自己被罚二十校鞭事小,害陆轶也被罚鞭子,那怎么成?一点小小风寒,我喝杯热茶就好了。”沈翀喝了一杯热茶,感觉好一点了,和母亲解释道。

    “二十鞭!陈老头是越来越过分了!等为娘去找他理论理论去!”柳月娘一听就跳起来。“娘!你千万别去书院找事儿了成吗?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你千万不要掺和进来!”沈翀一听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妈去书院闹笑话!柳月娘知他长大了好面子,于是缩回了要去拉住他的手,只能目送他脚步摇晃地走出门去。

    沈翀来到沉沦沟边时,陆轶已经到了,正忙着准备干活的工具。他看上去脸色苍白,还没正式开始干活,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喂,陆轶,你是不是病了?”沈翀问道。“没事!今早起来有点晕乎乎的,怕是昨夜寒塘里受了点凉,喝过热茶好多了。咦?你发烧了?”从小一起长大,实在太了解彼此了。“估摸着也是寒塘里着了风寒。我也喝了热茶,好多了!”

    他知道陆轶为什么病了还要坚持来到这里,只怕和自己是一门心思——不想让对让因为自己的缺席而受罚。想到这里,沈翀暗暗下决心今日无论如何要按时清完这沉沦沟,回头看了一眼陆轶,见他也暗暗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