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弦月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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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赏识与举荐

    这日是上学日,学生们一早陆陆续续来到书院上课。幸好沉沦沟在学堂后面的习武场边上,没人经过这里,不然让人看到这幅狼狈模样,真真有点丢人。

    学堂上课钟声敲响第一遍时,沈翀从沟里直起身来,迎着晨曦看向平日上课的那一排学堂房屋,第一次羡慕可以按时坐在那里读书的人。发烧虚软的身体泡在齐腰的污泥沟里,只一刻钟,双腿就好像失去了知觉。抬头看到陆轶摇晃着担起满满两筐污泥,白着一张脸摇晃着站起来向树林走去,便立即收摄心神,拼命把污泥朝岸上堆。

    不多时习武场有教官带着一群十二三岁的学生来习武,这些学生一认出是沈翀和陆轶,看到书院的两位天之骄子学长这狼狈模样,马上哄笑开来,被教官呵斥了一番才悻悻地返去习武。

    到了中午饭时分,两人都没什么胃口,更没勇气带着一身污泥去后厨讨饭菜吃,只怕碰到人再被嘲笑一番。于是就只在下午学堂开始上课之后去讨了两碗热水喝下去暖暖身子。

    下午烈日当空,人泡在污泥沟中,上半身冻得冰凉,上半身被太阳几乎要烤化。沈翀只觉腿脚虚软,头晕眼花,没吃中饭倒不觉得饿,只是口干舌燥非常渴水。若不是腿脚死死被污泥卡住,只怕连站稳都是问题,更别提挖泥了。

    陆轶挑污泥的脚步也越来越沉,越来越慢。等停下来才发现浑身已被汗水湿透,尤其肩膀,好像一直在滴水,用手抹了一把,却沾了一手的血。原来肩膀早被磨破了,他发着烧,一直昏昏沉沉麻木地挑污泥,居然没注意到。

    “没事!只是肩膀磨破了点皮!”回头看到沈翀正两手捧着污泥,呆站在沟里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连忙解释道。沈翀点点头道:“你下来一起挖泥吧。刚好天热,我们先把污泥全挖完,堆沟边晒一晒会轻一点,回头我去挑。”陆轶点头称是,于是也下到泥沟里,和他一起挖泥。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两人只是充耳不闻——生病加劳累让两人只是机械地挖着泥,对外界的事情已不太敏感。

    “书院和教学倒是可圈可点!可惜凌城小小山城,地处偏远,穷山恶水难出英杰子弟……”一个陌生的傲慢的声音,听口音并非凌城人。

    “是,是是!大人明鉴!”这唯唯诺诺的,居然是陈阎王陈学监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停下手中的工作,满身污泥直起身来看向正朝习武场走去的一群人。啊,不仅书院的督学学监全在,陆轶和沈翀看到自己的父亲,还有另外几个凌城的头面人物,也在陪同之列。不知道今天来的是什么大人物,如此劳师动众!

    “这是什么味儿?臭气熏天!成何体统?”只见那走在前面的大人物,伸手在脸前挥扇着,满脸嫌恶。

    “大人勿怪!习武场地处低下,每逢雨水天,水就流到边上这沟渠里,沟渠无出水口,是条死水沟。年年清理,年年淤塞,这不今年又淤堵上了?不过已命人清理,今日应可清理完毕。”这回低声下气的是李督学。

    “哦,是么?那满身污泥的清理者是谁?”“大人物”好像也看到了正盯着自己看的两人,皱眉发问到。这两个站在污泥沟中的人,虽满身污秽狼狈不堪,似乎也有些筋疲力尽,但眼神中自有一股清澈的傲气,让“大人物”不由得眯起眼睛,走上前去。

    “这是本校两名学子,即将学成离校。顽劣难改,故罚两人清理这污泥沟。”陈学监连忙解释道,心下后悔不该把书院最好的两名学生罚到这里来,否则也不至于被司学大人如此鄙夷。

    “年轻人!有书不好好读,来挖这泥沟可惬意?”“大人物”走近了,垂下眼帘斜睨着两人笑问。他五十岁左右,中等身量,两鬓已略为斑驳,但眉目清朗有神,全不似这个年纪的一般男子。

    “回老人家——挖这泥沟着实惬意!您要不也来试试?”陆轶方才听他嘲讽凌城穷山恶水难处英才,没好气地顶撞道。

    “放肆!怎么答尊长话的!”陆据德上前呵斥道。身为城守,陆据德向来以身作则,从来不以权力干预职责之外之事,更不会因为陆轶是自己的儿子就干涉书院处罚他。此时他训斥陆轶,更多的是长辈训斥失礼的晚辈,而非父亲训斥不驯的儿子。

    “哈哈哈!无妨!人不轻狂枉少年!我看这两位小哥有趣得紧。方才陈学监说他俩即将学成离校,那不如我们就考考他俩,也看看这些年书院都教了学子们些什么。诸位意下如何?”“大人物”询问随行一干人意见,不过没人蠢到真以为这是一个询问。

    “陆轶,沈翀!即刻上来去把自己换洗干净,再来拜见司学宁大人。”

    “是!李督学!”

    在水井旁冲洗干净,换上干爽的衣服,又去后厨讨了点热汤喝下,沈翀感觉手脚又重新属于了自己,也感觉到了烧到滚烫的额头和脸颊。再看看陆轶,他也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去,肩膀不时瑟缩着,估摸着是磨破处疼得厉害。虽不明就里,俩人也大概知道那“大人物”的来访,是凌城的大事。于是一收拾妥当,立即快步赶去拜见。

    此时宁司学正在诸人陪同下登上瞭望楼俯瞰整个书院,见到两个翩然前来的少年,不由得心中暗暗赞叹道——好一双翩翩少年郎!只见两人虽相貌迥异,但都一样生气勃发,俊朗挺拔。

    宁司学从书院开设的九门课中挑选了两文两武四门课来考两人,分别是记事作文,算术,以及射箭和刀剑术。司学令随从中擅长每项之人,各自命题和督考。看完随从呈上来的考试结果,宁司学只是淡淡点头,不置可否。这莫测高深的态度,让凌城一干随行者颇为困惑,面面相觑。虽然两人成绩显然可圈可点,但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或许这份成绩在卧虎藏龙的云京不值一提也不得而知。

    最后一项刀剑术考试,宁司学不顾众人劝阻,坚持自己上场。众人不知的是,宁司学虽世袭家族之位做了司学,年轻时其实一直以剑客自居自傲。如今上场小试牛刀,只因眼前这两个年轻人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自信飞扬的样子,也挑起了他亲自测试俩人的兴趣。

    只见他气定神闲负手踱步到武场中央,站在了两人对面,那神色不像要比武,倒像信步出门碰到熟人一般。“我先来!”沈翀抓起剑鞘向前迈了一步,“敢问司学规矩如何?”“一起来!”宁司学莞尔颔首,眼睛看向陆轶。陆轶略一犹豫,也提剑朝前迈了一步,和沈翀并肩站在了一起。

    只见宁司学伸手喊一声“木剑”,即有随从抛过一柄木剑来落在他手上,陆轶沈翀二人见他用的木剑,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交换过眼神后一起把剑扔在了地上。“这是为何?”宁司学蹙眉问道。“大人一个人,我们两个人;大人用木剑,我们用铁剑。即使胜了也胜之不武,不如不用剑。”沈翀昂首答道。“哈哈哈哈!你俩皆染风寒发烧,合二人之力也只及一康健之人;至于兵器嘛,你俩就用铁剑,如能在二十招内断我手中这柄木剑,就算你们通过考试。如何?”

    “好!就依司学大人!”宁司学的自信激起了男孩们的好斗之心。

    两人俯身捡起扔在地上的剑,拱手行礼之后,对视一眼即飞身出剑,沈翀攻其上身,陆轶横扫其下盘。剑气凌冽,宁司学虽一个跃起加侧身避开,精神也为之一振。随即木剑一挥,攻向陆轶,陆轶提剑格挡,就在剑刃即将碰到木剑之时,只见宁司学手腕一提又一翻,木剑避开了与铁剑交锋,从下面横切过来。这时沈翀从侧面一剑刺来,宁司学移步避开,也让陆轶有机会闪过那横切来的一剑。三人不断相互攻防腾挪,沈陆两人的剑就是碰不到宁司学的木剑,片刻之间已过了十多招,两人越攻越急,却丝毫找不到好的机会和破绽,反倒各人身上都挨了好几剑。幸好那木剑既没剑锋,也没剑刃,除了有个手柄,几乎一根木棍差不多,否则两人早就非死即伤了。

    一眨眼,十八招已过,只剩两招了,眼看着输赢已几成定局,沈翀朝好友使了一个眼色,陆轶会意点头。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眼之间,木剑又划过了沈翀的肩背,沈翀吃痛喊了一声”啊!”向前踉跄摔出去,宁司学见状随即收势,旋身至他身前想扶住他,陆轶抓住这时机挥剑砍向他头部,宁司学不及多想,抬手举木剑去格挡,只听“咔”一声,“打铁李”打出的锋利铁器,加上陆轶使出了十成的力量,已将宁司学手中的木剑劈成两段。

    “哈哈哈哈哈!”宁司学扶起摔倒在地的沈翀,扔下手中的半截木剑,仰天大笑。“小子们颇有些计谋!没想到这偏远山城的小小书院,能栽培出这等年轻人!”“谢司学大人谬赞!”众人连忙道谢。陈学监连连使眼色,陆轶沈翀也领命跟着行礼致谢。

    “这是谁家的子弟?”宁司学问道,眼中尽是难掩的激赏。

    “穿青衫的是犬子陆轶!”“穿白袍者乃犬子沈翀。”陆据德和沈粼依次上前道。

    “原来是陆城守和沈会长的公子!难怪如此俊逸不俗。后生可畏啊!”

    “司学大人过誉了!小子们乳臭未干,竟班门弄斧在司学大人面前使弄小伎俩,实在令师长汗颜。大人雅量不计小人过,是他俩之幸亦是凌城之幸。”陆据德推辞道。他向来信奉“子不教父之过”,对两个孩子诸多鞭策,极少赞美鼓励,听到宁司学当众夸奖两个孩子,只怕他俩会心生骄傲。

    “陆城守不必过谦!我代皇帝陛下司学天下,巡视四方之教育,经年来不知见过多少年轻人。这两位小哥仪表堂堂,文略武功根基都可圈可点,是可造之材。若加以精心培养,以后定能成为我曜国之栋梁,为陛下的江山社稷尽忠尽力!”

    “谢谢司学大人!”沈翀和陆轶相视一眼,连忙整顿衣装,一起上前致谢,脸上尽是难掩的自豪和意气风发。

    沈粼见状也难掩自豪之情,跟着鞠躬道谢。陆据德虽然摇头责备他俩不够庄重,毕竟司学赞的是自己的子侄,心下也是美滋滋的,眼里也满溢欣慰之色。

    “来!和我说说你俩以后有何志向。”宁司学向来爱才,今日能同时遇到两位令自己激赏的年轻人,不禁心情大悦,起了栽培成全之心。

    “禀司学大人,我和陆轶想上云京,加入曜京护卫团做城守。”沈翀冲口而出,陆轶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

    “好志向!”宁司学拍手叫好,又问道,“可有引荐之人了?”

    “还没有!司学大人可否为我和沈翀引荐?”陆轶问道。

    宁司学看到两人眼中满是兴奋、紧张和期待,想到年轻人这份热忱,不由得微笑摇摇头。“为什么?”沈翀见他摇头失望得几乎是喊出来。

    “我摇头是笑你俩,不是拒绝。我愿为你二人的引荐人!”

    “哇,太好了!司学大人您可吓死我们了!我还以为您不同意。对了,您方才说笑我们,我们有什么地方很可笑吗?”沈翀大喜,一下子觉得这司学大人简直太可爱可亲了,说话也就不再拘谨。

    “沈翀!还有点礼数吗?”沈粼轻叱道。

    “哈哈哈!无妨无妨!年轻人就该这样心直口快。至于我笑你们什么,等你们到了我这年纪自然明了。去吧!回家去好好吃顿饭,睡个觉,先把风寒养好,勿伤了身体,不然纵有我的引荐,也入不了曜京护卫团!”

    “谢谢司学大人!我和沈翀清完污泥沟就回去。我娘常说我们是铁打的,一点风寒喝碗热汤明日就好了,耽误不了上云京守城!”陆轶又是感激又是欢喜。

    这个时候如果他们趁司学高兴,或者借口自己生病开口求免去继续清理污泥沟的惩罚,十之八九是会如愿的。但他们只是顾着开心,完全不在乎身上的不适,也不趁机脱责,这又给宁司学添了几分好感,点头让他俩离去之后,即刻在书院写下引荐信交给了陆据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