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杉与夏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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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番石榴酒馆的周围,站着许多人,他们都躲在掩体之后,如惊弓之鸟,窃窃私语着。

    厂区的治安官此刻站成一圈,将中间的人团团围住。被包围的人不骄不躁地坐在酒馆的阶梯上,他哼着愉悦的小曲,用白布擦拭着被他血沾染的剑锋。而阶梯旁,一个目光涣散的男人被割了喉,躺在那里,身僵体凉。

    马蹄与呼喊声,让这个男人抬起了头,他看着走过来的男爵,面露微笑。

    “终于来了吗?”

    佩兰男爵骑着马停在了治安官们的面前,他的身后,还跟着随行而来的客人们。洛娜从佩兰的身后下马,看到眼前的景象,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红头发小姐?”

    杀手那轻蔑的态度惹得洛娜愤怒,她想要上前发作,却被男爵拦住。

    “我来处理就好,洛娜小姐。”佩兰说道,他向前一步,站到了杀手的对面。

    “男爵亲自到场,你是不是应当尽些礼数?”佩兰扬着头,冷冷地说道,“维拉斯特的骑士,都是这般没有教养的人吗?”

    被人辱骂了荣誉,杀手倒也没有跳脚。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恭敬地向面前的佩兰男爵行了个礼。

    “我做完了这些,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你在维拉斯特,也是这般嚣张吗?”

    “我在维拉斯特,根本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杀手说,“维拉斯特的臣民,都很懂礼貌,不像这里的家伙,没大没小,行事放肆。”

    “我看放肆的人是你吧!”洛娜在后面喊道,“你这是杀了人!杀了没有犯罪的人!你以为你这个样子,能够逃脱法律的制裁吗!”

    “哼,伊斯利纳的女人总是这样,聒噪而又没有教养。”杀手冷声道。

    “你这家伙!”

    佩兰男爵抬起手来,将愤怒的洛娜拦住。他依然保持着冷静,但是西吉德能够看到,他背在身后的那紧握着的右手。

    “这个家伙,竟然胆敢在我出酒馆门的时候撞到我,把他那一身令人作呕的灰尘带到了我华丽的衣装上。”杀手看向尸体,啐了一口唾沫。“我只不过是给了这个家伙一点该有的教训,顺便告诉他的同胞,该如何尊重贵胄罢了。”

    “你杀了人,而且是以非理由的理由。”佩兰说,“按照伊斯利纳的法律,人人生而平等,生命没有贵贱之分。他因你而死,你也就要因此受到惩处。”

    “哦,是吗?”杀手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您的随从难道没有告诉您,我的身份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好,好,好。”杀手缓慢地鼓了鼓掌,“您可真是不死心啊,男爵大人。”他说着,从腰间掏出了由金丝布边装裱的卷轴,在佩兰男爵的面前展开。上面刻着金字,还有象征着埃德里昂王权的狮鹫纹章。

    “喏,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我相信您知道它。”杀手说,“这是国王给予的裁决权令状,我可以按照我的判断,杀死任何非伊斯利纳的臣民。怎么样,您满意了嘛?”

    “你在伊斯利纳杀了人,杀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伊斯利纳的臣民?”

    “他们是偷渡者,男爵,您心知肚明。”杀手说,“格尔里姆和维拉斯特的宫廷不允许他们的臣民离开他们的土地,任何未经允许如此做者,都被视为叛徒和罪人。您包庇他们,本身就已经犯了罪,难道你要以犯罪之身,来惩处我这个无罪之人吗?”

    杀手向前一步,两位治安官赶紧上前,将他拦住。

    佩兰男爵望着卷轴,又看了一眼尸体,和站在尸体不远处,期待着他的死者家属们。佩兰无奈地叹了口气,示意左右的治安官离开。

    “我确实不能因此而限制你的自由。”佩兰说,“但是按照法律,你的佩剑权影响了我们厂区的治安,在你离开这里之前,我有权力没收你的武器。”

    杀手微微一笑,耸了耸肩,“当然,亲爱的男爵大人,您有这样的权力。”杀手卸下佩剑,喝退了想要上来接剑的治安官。

    “这是国王陛下亲自授予的宝剑,你们这些贱民不许触碰!”

    杀手走到了男爵的面前,单手将剑横在他的眼前。佩兰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双手,接过了杀手的宝剑。

    “您可要好好保管,男爵大人。”杀手说,“如果在你这里,它出了什么闪失的话,您知道后果。”

    “当然。”男爵点了点头。

    杀手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眼前站着的男爵,可不比那些围在周围的贱民。杀手虽然傲慢,但并不愚蠢。他收起自己的情绪,转过头去,走向在不远处等待着他的扈从们。

    在他的身边,围观着的人们注视着他,带着怨恨与愤懑。杀手自然感受到了这些人的注目,他停下脚步,用愤怒迎向这些他口中的刑徒。

    “这就是你们的下场!你们这些叛教者,懦夫!”杀手恶狠狠地咆哮道,“你们大可在这里苟延残喘,但是早晚有一天,国王会带着他的威怒降临于此,到那时,你们连成为奴隶的资格也没有,等待着你们的,只有鲜血和死亡!”

    杀手的咆哮,吓得周围的人们跪地颤抖。杀手释放了自己愤怒的情绪,带着微笑,趾高气昂地离开了现场。而他走后,死者的亲属们方才来到他的身边,扑在他的身上,哀悼哭泣。

    洛娜看着那几个可怜的人,那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死者是她的丈夫,也是他们的父亲。洛娜能够听见他们的呐喊,可是因为悲伤,话语含糊不清。

    “我们,真的只能做到这些了吗?”

    洛娜拽着佩兰的衣袖,目光黯淡地说道。

    “我很抱歉,洛娜小姐。”

    得到了她早已预料到的回答的洛娜,叹了口气。她摇晃着自己的身躯,转身向后,离开了佩兰的身边,扑进了夏莉雅的怀里。

    特雷斯此时走到了佩兰的身旁,和他一起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

    “如果你们那时成功了的话……”

    “那一切也不会变得更好。”

    佩兰扭过头,看着特雷斯的眼睛。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我不知道。”特雷斯说,“我不知道正确,我只知道错误。”

    “你只知道怯懦。”佩兰留下了这句话,拂袖而去。

    在夏莉雅怀里的洛娜失声痛哭,泪水染湿了夏莉雅美丽的紫色衣服。夏莉雅轻轻地摸着洛娜的头,将怀中的妹妹安抚。西吉德站在她的身边,保持着无奈的沉默,他看着凶手走远,但这一次,他什么都不能做。

    “我们生存的世界病了,西吉德。”夏莉雅说道,“就算我们再怎么努力,只要病灶不被切除,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无用功。”

    “这个世界,必须要有人,做些什么。”

    昨天还是浮于脑海表面的虚幻人像,此刻却变得如此的具体和炽热。本是出于感性而顺水推舟的信任与承诺,此刻同理性与一切的终点汇合。

    西吉德内心的天平,动摇了。

    一天的参观,便在这样令人悲伤的氛围里草草结束。入夜,一行人又坐上了他们熟悉的餐桌。但今天所有人都没什么胃口,挫败感填满了每个人的肚子,让他们吃不下去眼前的珍馐。

    “洛娜小姐,明天就要走吗?”佩兰关切地问道,“您现在的状态,我觉得还是在这里休息上几天为好。”

    “没关系的,佩兰男爵。”洛娜说,“这一路归程,相似的事情我见了许多,已是司空见惯了。我就是有些累了,睡上一觉就好了。您不必担心的,佩兰男爵。”

    “但是……”

    “我不是您记忆里的那朵娇花了,佩兰男爵。”洛娜看向佩兰,目光坚定,“我能够接受并消化这一切,不会被这挫折击垮的。”

    见洛娜如此坚定,佩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那,还请务必让我为您增加您返还时的护卫。”佩兰说,“伊斯利纳国内也不安定,小姐这一路返程,我担心会出事情……”

    “树大招风,佩兰男爵。”夏莉雅说,“我们这一路,大部分的经过都位于瑞亚拉的领内。有众多属臣帮护,我们不会有事的。”

    佩兰叹了口气:“老臣,实在是有些放心不下……”

    “没事的,佩兰男爵。”洛娜挤出了微笑,“您不必为我们如此担心,格尔里姆那么漫长的路我们都走过来了,在伊斯利纳,我们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看着对面的洛娜,佩兰露出了疲惫的笑容。“您说的是,洛娜小姐。”佩兰举起了他的酒杯,“那,我就祝诸位一路顺风,平安到达伊斯利纳城!”

    “谢谢您这几天来的照顾,佩兰男爵。”洛娜举起了果汁,对佩兰说道。

    送别的晚宴很快迎来了结束,在仆人们的护送下,一行人离开了餐厅,走向了二楼的寝室。

    唯有特雷斯是个例外,他独自坐在餐桌旁,在黑暗之中守着他面前的蜡烛,沉思着。他思考着现实,也思考着解法。

    你终究不是你说的那样独立且自由,你总是要依赖他人。

    特雷斯双手抱住了头,表情痛苦。

    神啊,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你还在这里。”

    特雷斯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看去。佩兰端着烛台,站在餐厅的门口。

    “是啊,我还在原地,一动不动。”

    佩兰端着烛台,走到了特雷斯的对面。

    “我没有撒谎,这便是现实,你想要妥协的现实。”佩兰说,“即便是如此,你依然坚持着你自己,不肯做出改变吗?特雷斯?”

    “我已经改变了,佩兰。”

    “这不是你应该有的改变,特雷斯。”佩兰说,“我们这么多人追随了你的脚步,这么多人翘首以盼,期待着你的归来,可你却带给了我们这样的结果?”

    “可我们的举动又带来了什么呢?”特雷斯站了起来,“他带走了苏利文,带走了我五个最亲爱的同学和弟兄!他轰轰烈烈,最后却只是落得一片荒唐!”

    自己亡子的名字,让佩兰心头一颤,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烛台里的蜡油,因颤抖而洒落在地,佩兰叹出气,将烛台放到了桌上。

    “我不想再失去了,佩兰男爵。”特雷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用手托住了自己的头。

    “但你知道后果。”

    “我会找到一条不是失去,而是得到的道路。”特雷斯说,“我一定会。”

    “看起来,这一切无论如何,都没有再回旋的余地了。”佩兰站起身来,端起烛台,向餐厅外走。

    “佩兰男爵,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特雷斯站起了身,对着佩兰的背影说道,“是我害死了你的儿子,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好友,我也憎恨那样的自己……”

    “我的儿子不是你杀死的,特雷斯。”佩兰说,“而我也不恨你。”

    说完,佩兰男爵便离开了餐厅,再次留下了特雷斯,孤身一人。

    特雷斯环顾四周,黑暗将这华丽的餐厅笼罩,伸手不见五指。他的目光最后停在了烛台上,这光虽然微弱,但依然能够照亮自己的前方。

    “我不能一直留在这了。”

    特雷斯端起了烛台,离开了餐厅。

    佩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将烛台放到了自己的桌上。他铺好纸,拿起了笔,沾上油墨,将隽秀的字落与纸上。

    怎么可能不恨啊……

    佩兰扬起头来,不让泪水留下。他将笔丢进墨水瓶,接着将信折叠好,摇响了唤铃,叫来了卡普特。

    “老爷,您找我。”

    “这封信,交给钝刀。”佩兰说,“告诉他,他们的英雄,回来了。”

    卡普特上前一步,接过了佩兰手中的信。他向自己的老爷躬身,随后离去。

    佩兰再次以手覆面,失声痛哭。他瘫软地躺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像是被割喉的死尸。他无力的的躺在那里,环绕着他的,只有孤独与沉寂。

    微弱的烛火,被夜风吹灭。挂在佩兰身后的佩剑,流下了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