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十字与炼金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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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返乡

    在埋葬好尸体后,维克多拾来一块大小适中的既长又薄的石块,立在坟前权当墓碑。之后,他装模作样地做了祷告,为两人指引天国的归途。

    那个血迹斑斑的大木箱,被他用来搬运两姊妹的尸体,事后,他将之敲碎成一块块木片,沉到附近的河里。先前留在小巷里的血迹也被他用河水清洗了一遍,而他内衫上的血迹只能返乡后再另做打算。

    但愿小镇的督察们不会因此将他扣下来——毕竟他可没多少钱可以贿赂他们了。

    之后,他又回到坟前。在又祈祷了一遍后,转身离开。

    在夜里赶路,尤其是在“错季北风”肆虐的夜里赶路,无疑是种折磨。

    逐渐变得僵硬的双腿最终还是让维克多屈服了。他就近找了处背风的林荫地,清理完周边杂草,腾出了一小片空地后,拾来一捆枯枝败叶,燃起篝火,准备过夜。

    火焰散发出的温暖驱散了周遭的寒冷,也让修士僵硬的双腿重新灵活起来。

    凝视着摇曳生姿的焰光,他忽然想起,在自己旅居神圣罗穆尔帝国期间,曾在帝都维安那大学旁听过一起辩论会,论辩的中心就是“错季北风”的由来。

    神学家们坚定地认为其来自于北地绝境的爱摩尼野人们所信仰的神灵——死与雾与凛冬之神,亡者之主,忘川彼岸之王——的旨意,或是一个恶劣的玩笑,毕竟它的发生毫无规律可循,可以在冬季以外的任意时间、在北地以外的任意地点肆虐,即便是南边横跨整个无风带的魔大陆也不能幸免于难——不少航海家的日志都有相关记载。

    与神学家相比,地理学家们的说法显得过于苍白无力了,几近于揣测(虽说神学家们的学说也同揣测相差无几)。他们将之归咎于环绕着这个世界旋转的三轮月亮之间相互的牵引力与排斥力——这在维克多看来也不啻于“神的旨意”这种毫无依据的学说,因为理清这一问题所需的计算量庞大到远超人脑计算力的极限。但这些自以为是的地理学家犹嫌不足,甚至还要加入三轮月亮各不相同的月相盈亏这一变量——这已不是愚蠢能够形容的了,而是纯粹到让人不知该从何说起的低能。

    至于维克多为何对这帮地理学家们没有半分好印象,甚至恶意满满,那是因为他曾经对此深信不疑,并以年轻人惯来特有的自负付诸实际,兴致勃勃地算上了整整三个月,近乎废寝忘食,结果什么也得到,除了一个将近精神崩溃的大脑。

    虽说没有根据,但他仍旧瑟缩在法袍里,低声咒骂那尊身居北地的司掌死亡的神祇,以发泄心底压抑许久的怒气。

    北风呼啸,一夜无眠。

    当天光云影从东方的天际浮现时,维克多抹去业已燃尽的火堆遗留的痕迹,伴着流水潺潺之声再度启程。他先沿河走了七八里路,在一处僻静的小村落暂时落脚,并向路遇的一个村民告知了自己的姓名。所幸,他还算小有名气,这里的人们也并非与世隔绝。他受到热情而丰盛的款待。

    之后,热心的村民们还送了他一匹小马。作为回报,维克多给他们留了几份包治绝大多数风寒热病的药方,以及从那两个女刺客身上扒下来的名贵丝绸。未曾见过大世面的村民们将之视若珍宝,并恭送维克多骑马离去。

    有了马之后,他的行程快了不少,不到两天,他就踏入了雅眠镇的地界。聆听着远方破晓时分的钟声,既熟悉,又陌生,一时间,年纪轻轻却浪迹多年的旅人心生万般感慨。

    时隔多年,游子归乡,只可惜时光荏苒,岁月不在,曾几何时扎根于他幽梦里的港湾,早已物是人非。

    ※※※

    神圣历968年,在教宗格里高利六世的授意下,时任法莱克国王的路易二世为雅眠颁布了“市镇自治特许状”,允许其成为“自由市镇”,发展商贸。自那时起,这座闭关自守百年之久的小镇一脚踏入了时代滚滚而来的浪潮中,不断地向前走,不曾驻足。

    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微小的变化在岁月的沉淀中一点一滴地积累,身处其中的人们如置身于不知终点的巨大迷宫中,怀着无解的迷惑,习惯了随波逐流,在日新月异中逐渐麻木。

    商人们的往来为这座小镇带来了繁华,也带去了让渐渐老去的人们怀恋的宁静。

    维克多生在这新旧交替的年代,他也是一个同时承载着新与旧两种事物的人。他既对古老的神学刻苦钻研,也对同样古老却又时刻变动的哲学与数术兴趣盎然;他既有对神的崇敬,又怀着对神的疑问而想一探究竟;他既对所谓注定的命运深信不疑,感到悲哀,又时常嗤之以鼻,并企图以颠覆它来证明自己的不凡。

    生在这样一个时代的年轻人们,大多都是这样。他所有的旧事物的崇敬来自于他们的长辈,他们人生的引路者,而对新事物的迷恋与向往,则是那不甘平凡与循规蹈矩的心所做出的自然而然的选择。

    像维克多一样的年轻人,这座小镇有不少,他们同样野心勃勃,自命不凡。

    可惜,像他一样有着与野心相称的才华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维克多在有些陌生的小镇中寻觅良久,却没找到多少可塑之才,不免感到失望。

    时近正午,如火骄阳高挂蔚蓝高远的天空。

    维克多正感口渴,便来到酒馆里,立时引起了许多酒客的注视。这大抵是由于他眼下身穿的光鲜亮丽的法袍,这是他用那匹马从雅眠大教堂那里换来的。

    他找了个靠正中央的座位,点了一大杯啤酒,并与一旁的酒客攀谈起来,以多了解一些趣闻,也试图从久居此地的人口中打听一下,这方圆数十里内有何能人志士。

    “当然有,伙计,我是说……神甫先生,您大可在今日傍晚时分到中央广场去,那里会有一场决斗,由雅眠大教堂的西穆罗副本堂神甫作见证。”一位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中年男子有些神志不清地说道。说罢,又将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桌子和椅子上都因此沾上大片酒渍。

    维克多有些嫌恶地侧过身子,违心地举杯相敬,接着说:“详细说说。”

    “哈!这你可就问对人了!伙计,我是说——嗝——神甫先生。”男子打了个轰天响的酒嗝,扑鼻而来的酒气差点让素来少染酒水的年轻修士当场呕吐。“这决斗的两个年轻人啊……可都大有来头。我跟你……跟您说,一个呢,是迄今为止历经三十五次决斗而无一败绩的准骑士夏尔·罗兰——这个是他自称的——我们都管他叫‘布衣将军’,这可不是夸赞,他自己曾说过要当将军,我们都笑他呢……”

    维克多礼貌性地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但不是对那位自诩准骑士的年轻人夏尔,而是这个对他评头论足的无知酒客。

    燕雀岂能知晓鸿鹄的大志?

    年轻的修士想再喝一口酒,却发现不知不觉间已喝得杯里空空。

    男子接着举止浮夸地说:“至于另一个,那可就更厉害了。他可是咱们的王太子殿下钦点的剑圣杜尔特的关门弟子!大名鼎鼎的“水仙花骑士”福莱弥希。剑圣杜尔特你总该知道吧?就是那个万军中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的杜尔特·德·蒙多!嘿嘿,胜负,就不用我多说了吧!想必我们的年仅十八岁的‘布衣将军’要被揍到回家找他的好养母艾蕾塔哭鼻子喽!哎!可惜艾蕾塔现在不接客了,不然我就能一边欣赏他哭鼻子的样子一边操他妈了……哈哈……”

    男子最后粗俗无比的言语让维克多更觉厌恶,他见收集的信息也差不多够了,便起身结账。正欲离开,那位酒客却喊道:“喂!你要不要押个注,有好多人开赌了呢!我建议你押注……”

    “我押夏尔。”维克多抛下一枚银路易,不理会众人惊愕的表情,径自离去。

    出了酒馆,维克多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顿时心旷神怡。

    水仙花骑士?虽说身为剑圣的弟子多少有些名不副实,但也不是完全的纨绔子弟,真才实学也足以和我一较高下。

    维克多很自然地以自己为尺度衡量福莱弥希的剑术水准,而忽略了他本该是不善战斗——或是常人眼里不善战斗——的教士这一事实。

    比起那位早在宫廷里就已知根知底的“水仙花骑士”,他对这位年少的剑士更加好奇,也更期待他一展所长。

    “夏尔·罗兰……铁匠家的罗兰还在啊……不过看来已经没落了。”维克多突然感慨万千。“希望,律师家的波尔金还有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