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风红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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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最好的伙伴

    罗烈上学的地方在村前南边五里——那朗坡上的松林里。

    走出村前的青石板路,横穿碎石铺就不时烟尘滚滚的县道,迈过一片针杉林,蹦跳着跨过一条以九块青石板架起的人称“九石桥”的茶树河,再踏过一片绿油油的水田来到坡底,从那爬上一条S型的山道抵达山顶。

    山上首先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篮球场:弓背的方形水泥立柱,原色松木打的篮板张着几道缝眼,网兜破破烂烂、篮筐锈迹斑斑,一个耷拉一个上翘组成的两个篮球架,默默对视着分立东西约三十米长的球场两端。地面是一蹭就起粉尘的夹杂着沙石的黄泥地。

    横穿过篮球场中线北面,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入校的门边上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匾,上书“凤平村小学”的行楷字样。

    黄墙黛瓦的校园是用黄土掺石灰和碎稻杆夯成的四合院。东面是教室,西面是教师宿舍,南北面是围墙。

    院内有六棵成年毛桃,两棵老苦楝树,一棵约丈五高的枇杷,一丛夜来香,三棵夹竹桃,四排冬青间着两个水泥板的乒乓球台,以及几株鸡蛋花和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跟带刺的灌木。

    在六棵毛桃一线排开的中间,靠近教室走廊前的地面上立着一根手臂粗的竹竿。竹竿的末端挂着一面红旗,随时迎风招展。

    学校外最显眼的是外墙周围写满两米多高的红色标语。罗烈刚进校门时认得其中的两个字:一个“力”字,一个“人”字。

    学校一百多名学生,五个年级三个教室。连校长在内一共四名教师。每天上课总是语文上完上数学,上完数学上语文。

    学生比较喜欢的体育、美术和音乐课总是落下。

    课程表是排有这些课程的,但没有专门的任课老师,所以这些课的时间都被其他科目的老师以各种理由占用了。

    怪只怪教师太少,他们只能教授他们认为重要的课程了。

    教师们也很忙,像被鞭绳不停抽打的陀螺一样旋转着。

    小孩子们也很忙,忙着上下课,忙着帮大人干活,忙着玩游戏,忙着自己天大的小忧伤。

    从清晨的轻梦中醒来,罗烈通常是被屋外三十多米远,一条通往村后的土路上“咔吱咔吱”独轮车的行路声、叽叽喳喳的人语声、突然放肆的笑声惊醒。

    除了刮风下雨每天如此,从祖辈的祖辈们因战乱或天灾迁徙到此就开始了。

    他们是上山打柴外庄的村民,天没亮就来了。他们离怒弓山比较远,所以起得早来得早,要不然很难在天黑之前把柴火送回家。

    凤平村近水楼台,村民如果要上山打柴可以多睡一会儿,起得晚一些。

    罗烈起床后到客厅前的天井里洗漱。

    天井里有一口能装七担水的大缸跟罗烈齐肩高。他双手挪开沉重的木板盖踮起脚尖往缸里探,看缸里有没有一个安静或者淘气的白月亮。

    有时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用头大的水瓢小心翼翼地舀出一个颤悠扭头歪脸的月亮来玩耍,用可人的月光水来刷牙洗脸,其趣无穷。

    洗漱完毕后到灶房里去吃早饭。

    通常是一碗暖暖的大米粥,撒上盐,持筷搅匀,便咝溜咝溜又扒啦地嘬起来。一大碗粥水下肚,小肚皮鼓突突的,走起路来可以听见粥水在肚里叮咚晃荡的声音。

    有时上学的路上还拍着肚皮蹦来跳去,跟小伙伴比一比胃中之物晃响的音乐——看谁跳得更带劲、更响、更动听!

    米粥是母亲熬好盛出来放在餐桌上晾着,热天时才晾着,以便家人起床后很快吃上不那么烫的早餐了。

    吃完早饭出了一身大汗,用手抹抹脸背上母亲用蓝布缝的书包上学去了。

    罗烈最喜欢跟一个叫罗斌的三年级学生一同上学、放学。一个学期后他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罗烈在学校被人欺负罗斌总是为他出头。

    罗斌九岁高罗烈一头,他头大,眼大,鼻大,脚大,外号“四大”。他顽皮、聪明,胆子也大,不喜欢穿鞋子经常赤着脚在篮球场上飞奔。

    在教室里,罗斌也赤足跑来跑去,没少挨老师叫到办公室训话,说他没教养——天生的泥腿子。

    罗斌不听劝,争辩说,我的脚一天不沾地就不舒服,脚和地肯定是特亲的兄弟,我不敢让他们分别得太久,要不然脚又痒又疼。

    他的歪理让老师忍俊不禁,摇头晃脑。

    放学或放假的时候,罗斌除了带罗烈打篮球,还叫罗烈去村后的山上采野果、掏鸟蛋、去村前的小河里洗澡……

    罗斌喜欢钓鱼,经常去村外较远的河边放钓。罗烈跟罗斌学会了做钓竿、找虫蚓、配鱼饵。罗斌很讲义气,每次钓到鱼都分罗烈几条。

    一个星期六的早上,罗斌叫上罗烈到村后的小树林里去玩耍,他们坐在一棵龙眼树下商量去哪里钓鱼。龙眼树盘根错节,粗糙的树皮长着一层厚厚的苔藓,四个大人连起手来也没能把它合抱过来。

    “阿烈,牛角潭你想去吗?”

    “牛角潭,斌哥,那是鬼潭,听大人们说潭水深到地府里去,死过很多人呢,阿爸不让去。我……”

    罗烈之前因为想跟某某去“牛角潭”被他父亲狠狠揍过两次,心有余悸。

    “胆小鬼,不告诉他们就行了呗!”

    “听大人们说,潭里有一只比门板高的披头散发的鬼娃,不管春夏秋冬经常在潭里露出水面滑水、跳舞、唱歌?”

    “切!——大人们都喜欢哄小孩,却不让小孩哄他们。根本没有鬼娃的事。我去过一次,说什么吊死鬼、怨死鬼、饿死鬼……通通一个都没见着,但钓上来一条大鲶鱼,这么长……”

    罗斌一边说一边骄傲地比划着。

    “斌哥,你去过,一个人?我不信。”

    “不信拉倒!上个月我生日那天去的,我跟在谷疯子后面。”

    “谷疯子,他也去?”罗烈将身后剥下的一朵干枯的苔藓扯为两半。

    “鬼还怕谷疯子呢,他爱走夜路,能跟怒弓山的水鬼和树妖称兄道弟,拜把子,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我发现他经常去,还同他说过话呢。”罗斌也抠过一块腐皮连着的苔藓,漫不轻心地一点一点掰开、捻搓、弹掉。

    “斌哥,你还和他说话,”罗烈撇掉手上的苔藓凑近罗斌,以崇拜的眼神望着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钓鱼攒够钱去抓‘英国老鼠’,回牛角潭浸猪笼。”罗斌眉飞色舞地说。

    “抓英国老鼠?英国老鼠跟猪一样大吗?他能去英国吗?”

    “去它姥姥的英国!阿烈,你个大傻冒,‘英国老鼠’是谷再生变疯之后给教育部长起的外号。他四次高考不中就急疯了,都是因为英语考不好。脑袋进水的他以为是教育部长搞的鬼,安排考的什么鸟英语,发誓如果抓到‘英国老鼠’,一定活捉回来烟熏三天三夜,再拉到牛角潭去浸猪笼,以报仇雪恨。”

    “怪不得每次看见谷疯子说胡话,好像都是指天跺地、咬牙切齿地说溺死英国老鼠,踩扁‘英国老鼠……”。

    罗烈皱着眉头似懂非懂地理解罗斌的话。

    “哥哥……哥哥……”

    罗斌和罗烈聊得正欢,忽然被几声稚嫩的呼叫声打断。两人从树根上蹦下来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蹦蹦跳跳跑来一个扎着两根冲天细辫的小女孩。

    “这鬼丫头又来坏我的大事!”罗斌不禁抱怨。

    来人是罗斌的妹妹,帮妈妈传话叫他回去放牛。

    罗斌不高兴,责怪妹妹是怪胎,那么远的地方都能找到真是扫兴。

    生气归生气,罗烈还是非常疼爱快五岁的妹妹,拿她没办法。他扔掉手上的树皮,双手胡乱往身上又搓又拍。把手搓干净,罗斌趁妹妹不备伸手去捏她红扑扑的小脸蛋。

    他妹妹措手不及地阻挡着,不过几秒钟就龇牙咧嘴哎哎呀呀叫个不停。

    看妹妹快要哭出声来,他才坏笑着住手,旋即低声下气地认错,并逮住妹妹的手鼓励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捶打他,给自己报仇。

    兄妹俩嬉闹了片刻,携手回家去了。走之前,罗斌搂过罗烈耳语,不让告诉别人关于他去牛角潭的事,罗烈频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