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风红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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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没有约定的告别

    十月下旬的一天清晨,天没亮,罗烈在熟睡中被人弄醒,他半醒半睡坐了起来。

    当他看到一双窝火和一双疑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一激灵全清醒了,知道父亲又要打雷闪电了,只是想不明白这次刮的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

    “阿烈!昨天到哪旮旯疯癫去了?跟谁去?几个人?说不上来就滚去柴房拿一根称手的藤条来给我!”罗烈的父亲搓着一双起茧的大手,斥问罗烈。罗烈不敢瞅父亲,脸上直冒汗、瑟瑟发抖地回答:

    “我、我、我、我昨天——昨天跟阿九、阿兵、阿文……还有还有宁宁在——在村口的废砖厂玩捉迷藏……一直一直——玩到下午两点才回家……在家吃碗粥后睡了一会儿……醒来后……醒来后跟奶奶到菜园子去采菜,回家后……回家后没再出门了……”

    “还有吗?再想想……”罗烈父亲步步紧逼。罗烈哆哆嗦嗦、绞尽脑汁,支吾了半天说:“……斌哥……罗斌哥也去,但他只玩了一会儿就回家了……我去找过他……他不在家……他妹妹说他去钓鱼了……”

    “到处疯玩,叫你不早说。”罗烈的父亲勃然大怒,老鹰捉小鸡似地从床上拎下罗烈,另一只手掌起掌落地抽在他的屁股上。罗烈感到屁股一阵阵疼痛,不禁“呜呜呜”地嚎起来……

    “还好意思哭!”罗烈感到屁股挨得更重了。

    “他爸,怪不得阿烈,行了!”罗烈的母亲不忍看,为孩子解围。罗烈的父亲似乎没听见,继续抽打。罗烈的母亲急了,上前拉住丈夫不停起落的大手。

    罗烈的父亲此时才罢休,拎起罗烈扔回床上,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转身出了卧室。罗烈忍住哭声,趴在床上默默地抽泣。

    他的母亲俯下身来在他的背上轻拍了几下。看着受委屈的儿子,不禁摇头叹气。

    躺在床上的罗烈感觉妈妈出去了,翻过身来想心事。

    他越想越委屈,又忍不住哭出声来。他拉过被子蒙住头不让哭声传出去。

    不知不觉,罗烈在呜咽的困倦中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醒了过来。一骨碌蹦起来溜出家门,飞快地往罗斌家的方向跑去。

    罗斌家在村东,罗烈家在村西,中间隔着六户人家。

    罗烈跑到罗斌家的前院,凑巧看见罗斌妹妹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蹲在地上抛石仔。

    罗烈走过去问:

    “小双妹,耍得不错吗,斌哥在家吗?”

    罗斌妹妹停手答道:

    “哥哥昨晚没回家,爸爸、妈妈、爷爷都去找他了。”

    “你猜他会去哪里呢?”

    “不知道,我才不猜呢!”

    小女孩说完继续娴熟地抛耍几颗已磨去棱角的水晶石。

    罗烈胡思乱想起来:

    斌哥到底搞什么名堂?你去了哪里?不会出什么事吧?难道你离家出走了?你没有离家出走的理由啊?难道你卖鱼攒够了钱,偷偷跑去城里买你说过的汽枪?要不去了牛角潭?……

    罗烈不敢再往下想,也努力阻止自己往坏处想,心里默默地为罗斌祈祷,祈祷他只是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偷笑着让大家去找,只是和村里人开个玩笑,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找到,或者自己玩过瘾了就回家了……

    三天过去了,村里没有听到罗斌回家的消息,五天过去了,警察都来了好几趟,依然没有带来罗斌活着的消息。

    村里家家户户都派人去帮忙寻找。他们在最可能发生危险的山塘、水库、深沟、崖洞等地方去查找蜘蛛马迹。

    半个月过去,只传来一个坏消息:

    有个村民在距离凤平村七里地的龙胆坡下,一处道边上的白茅丛中找到一杆五米多长的青丝黄竹鱼竿。鱼竿的手把上用小刀歪歪扭扭刻有一个“斌”字。村民把鱼竿拿回凤平村,经罗斌家人辨别,确认是罗斌常用的鱼竿。

    龙胆坡下的湿地里就是牛角潭。根据找回的鱼竿以及警察提供潭岸上留有罗斌的脚印。人们普遍认为:

    罗斌在潭边钓鱼,不小心掉到深不可测的水里被地下河的暗流卷走了;或者被湖里的怪物掳去吃掉了,罗斌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是凤平村有记录以来失踪的找不见尸体的第六个人。

    罗斌无缘无故的失踪了,罗烈心里空落落的,就像严冬的树林里:草木凋零、百鸟尽飞,只剩下一只小鸟在光秃秃的枝桠上不安地上蹿下跳,寻找不到适合高度的丫枝——瞭望、跳跃、歌唱,心里极为忧伤,这忧伤剪不断理还乱。

    他很自责,自责当初知道罗斌去牛角潭的事时没有及时告诉他的家人,如果告诉他们,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事情了。

    他觉得自己害了罗斌,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感和负罪感。

    那种恐惧感和负罪感像村外茶树河七八月的洪水:万马奔腾,怒吼不休……

    假如早一步听大人们的话该多好啊,一切都来得太迟了。

    唉!再也不能跟斌哥去游泳去钓鱼了,再也不能跟斌哥去掏鸟窝了,再也不能跟斌哥去田间熏老鼠挖泥鳅了,再也不能同斌哥去放牛、去捅马蜂窝、煨红薯、爬山柚、摘野梅、采豆捻了。

    唉!再也不能和斌哥玩地雷战、打角尺、赛陀螺、窜山洞,再也不能跟斌哥站在怒弓山的龙虎峰上高呼,遥望,静听连绵悠长的回音飘荡在山谷之间……

    罗斌的父亲在儿子失踪后,几乎每天都到牛角潭去找一找,希望能找回自己的儿子或者遗体。哪怕是他的一只鞋子、一件衣物、一颗扭扣,或者随便什么东西。

    但暗夜将至,他总是瘫坐在杂草丛生的潭岸上望着平坦如镜地一潭死水出神、发呆、妄想、等待。

    最后还是失望——极度地失望——彻底失望地戚然而归。

    罗斌的母亲信佛,每天拿些供品到村里的观音庙里去祭拜,祈求神灵保佑儿子吉人天相、逢凶化吉、早日回家。这种情况持续了将近一年。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凌晨,罗斌的母亲生下一个男婴,取名罗全。

    从那天起,罗烈的父亲再也不走龙胆坡牛角潭了,而罗斌的母亲生下儿子后不再殷勤地去庙里拜见,总是一脸安详或蒙尘的观音菩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