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天牢中，季岳正端坐在牢房角落里抬头仰望窗外的圆月，聆听着大堂之中狱卒们的高谈阔论。

    这样的日子已持续二十余天，期间总是听到狱卒们反复讨论一件大事。

    那就是原本不理朝政的太子突然开始治理朝政，也多亏这些整天高谈阔论的狱卒让自己知道了这二十多天外界发生了何种惊天动地的变化。

    比如被大火烧尽的房区在新王的建设下有条不紊的恢复兴旺。

    还有新王刚刚登基便施展雷霆手段诛杀贪官污吏，将其贪污银两全部充于国库。

    还有关于南部十六洲水患新王决定全国州城施粥救民，甚至亲自前往南部十六洲治理水患。

    以及叛国贼相季岳明日将斩首示众。

    只是他们每每说的这时都会瞬间禁声，其实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季岳并没有多大感触，甚至不同于其他死囚得知自己明日行刑便要死要活的状态，季岳只是平静的依靠在角落发呆。

    他并不怕死在选择这一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必死的结局，他只是害怕自己下去该如何面对那道身影，每天那道身影都会站在自己身旁用他那威严的声音问道:“季岳，你要来找朕了吗？”

    可是自己不敢回答，更不敢与之对视，最后只能听见一声失望的叹息后那身影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今天，听着身后不断靠近的脚步声，季岳最后一次打量着牢房，随后站起身走到牢门前等待着狱卒为自己拷上枷锁。

    可黑暗中的人影逐渐现形，一位身穿龙袍的青年来到季岳眼前停下，接过身后狱卒递来的钥匙后，亲自打开牢门对季岳说道:“国相，一起吃顿饭吧。”

    季岳有些愣神，但还是点点头答应，跟随着青年朝大堂的方向走去，期间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保持着距离。

    路过一间又一间牢房，很快一处略微宽阔的房间出现在二人眼前，那房间的中央正摆着一张圆桌，上面摆满了各种美味佳肴。

    裴元挥手示意狱卒退下后，先一步来到桌前坐下，季岳紧随其后坐在裴元对面，二人相顾无言眼神一直看着桌上的菜肴谁也没有下筷。

    终于裴元率先抄起筷子夹起一块肉放入季岳碗中说道:“国相，多吃点，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季岳看着碗中的肉笑着回答道:“不苦，这都是罪有应得。”

    说完也抄起筷子将肉放入嘴中细细咀嚼品尝一番后夸赞道:“不错，很好吃。”

    裴元夹菜的手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原样继续朝季岳碗中夹菜道:“国相既然觉得好吃那就多吃点。”

    季岳点头道:“好。”

    一边点头一边将裴元夹入碗中的菜吃下，很快桌上的菜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见底。

    但裴元夹菜的动作仍未停止，努力用筷子刮下仅剩的菜肴，只是还未抄入碗中，季岳便伸手抓住手腕将筷子拿下说道:“不必了陛下，臣已经吃的很饱了，如果有什么话要对臣说的，现在就请说吧。”

    听到这话裴元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国相，有一个问题困扰朕许久还望国相解答。”

    季岳站起身对裴元拱手说道:“请陛下但说无妨。”

    裴元这才抬头与季岳对视一字一句的问道:“国相，你真的会杀我吗？”

    听到这个问题季岳身形一颤但脸色依旧平静的反问道:“陛下为何会有如此疑问？”

    季岳将头埋的更深不敢看裴元的眼睛，但裴元却声音有些哽咽的说道:“国相！我虽然顽劣，但我不傻，若您真想谋权篡位，当时在国殿中您就可以杀了我，又何必要等三个月，更不用说你在望台上对我说的话。”

    季岳听到这话低着头保持沉默，裴元看着眼前一言不发的男人，眼中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他太傻了傻到用了半生才学会眼前男人用命教会他的东西，可他又太聪明了只是学会的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哪有什么狗屁的谋权篡位，这只是一堂用血造就的课堂。

    季岳站起身来到扶桌痛哭的裴元身前，将裴元扶起用袖子擦干泪水淡淡说道:“好了陛下，臣死前不太喜欢哭哭啼啼的氛围，挺不吉利的。”

    裴元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难道死还算吉利吗？”

    季岳摇摇头说道:“臣行谋逆之事伤天下大和，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数英勇将士皆因臣的罪行战死沙场，单单拎出任何一条与死对比，怎么能不算吉利呢？”

    季岳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就是臣教陛下的又一堂课，无论何时都要比较得失，即使所走的路会死许多人，会丢掉许多东西，但知道那条路的终点可以拯救更多人时。”

    “那么无论这条道路多么荒诞可笑，都一定要坚持走下去。”

    裴元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季岳望着裴元的身影双眼也开始不自觉的蓄满泪水，转过身用袖子擦擦眼角后，抚摸着裴元的头说道:“陛下，从今以后这条路就靠陛下一人走下去了，季岳先行一步。”

    说完收回手对裴元重重鞠了一躬，裴元听到季岳的话，语气有些强硬的说道:“如果朕不许你死呢？”

    季岳没有起身低着头一字一句的说道:“那么这就是臣教陛下的最后一堂课，永远不要对叛贼手下留情。”

    夜已深，饭桌之上只留季岳一人坐在桌前为自己斟酌美酒送行。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这么畅快的喝过酒，从前那道身影还在时时常翻自己的院墙偷偷喊自己喝酒。

    每当这时他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门建的太隐蔽了，不过还是会与那道身影盘膝坐于月光之下推杯换盏，听那道身影诉说自己的苦楚。

    比如哪里的粮食不够吃了，哪里又发生匪患，哪家的官员又在贪污，虽然话题总是围绕着枯燥的柴米油盐，可钻入耳朵中是那般的悦耳有趣。

    想到这季岳将酒杯斟满与一旁的空酒杯碰了碰自言自语道:“裴庆啊，我要是下去了你不会再翻我的院墙吧？”

    说到这季岳停顿了一下自嘲的笑道:“不对，你怎么会见到我呢？我啊，是要下地狱的。”

    说完仰头将美酒一饮而尽，正准备继续为自己斟酒时，身后的大门被推开一阵陌生的脚步声传来。

    季岳刚想回头看看脚步的主人，可那道红色身影几步便来到桌前款款坐下。

    望着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季岳笑着扬扬手中的酒杯说道:“在下今天兴致不错，赵将军要一起喝点吗？”

    赵嫣红将身前的酒杯往前一推笑着回应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季岳听到这话拿起酒壶替赵嫣红斟满美酒后说道:“没有什么恭不恭敬的，只是一个将死之人临死前想找个人喝喝酒罢了。”

    赵嫣红拿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说道:“季国相贵为襄国国公恭敬点儿是应该的。”

    季岳听到这话笑着摇头道:“襄国国公？我这样的人也配称为襄国国公？我只怕到时候埋我的坟一天能被挖开八遍。”

    赵嫣红听后笑着说道:“不会的，谁敢挖季国相的坟那可就是触国君逆鳞，死八百遍都不够的。”

    季岳听到这话双眼微眯问道:“你知道我刚刚见过谁吗？”

    赵嫣红依旧保持微笑说道:“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季岳听到这话哈哈大笑的用力拍打桌子道:“哈哈……我终于理解那些储君们为什么对那个位置如此恐惧了，一个时刻了解他们一举一动的人，此生将毫无秘密可言，他们的生死仅凭你的心情，一辈子只能像一个傀儡一样被人操控一生。”

    说着季岳像一个真正的木偶一样僵硬的扭曲着四肢挥舞。

    赵嫣红看到这滑稽的一幕继续捂嘴笑道:“在下天资不够聪慧，只能用此下策才能制约各位，如若不能提前洞悉各位的一举一动，可真的会费一番脑筋。”

    季岳冷笑一声说道:“呵，我看赵将军也并非百无一疏，明明三月前我大军还未入城，那时只要得到任何风吹草动便可阻拦，可你偏偏错过了三个月直到白显……”

    说到这季岳突然顿住震惊的看向赵嫣红说道:“白显军怎么会在这里？”

    赵嫣红浅浅抿一口酒笑而不语，看着赵嫣红淡然自若的神色一个惊人的结论在季岳脑中浮现。

    她明知十二万玄羽军早就开始在城中集结，而她却选择知情不报，甚至故意拖延时间帮助自己成功占领燕城，而这只是为了让十二万玄羽军为她那不知情的目的作为垫脚石。

    想到这季岳猛然拍桌而起怒目圆睁的盯着赵嫣红说道:“我们在你眼里算什么？狗吗？”

    赵嫣红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只是眼眸变得冷冽淡笑开口道:“季国相言重了，狗这种身份怎么配得上您呢？您真的很聪明，走了一条我都未曾想过的路，所以为了能让您走的更加顺利我稍稍推了您一把。”

    “不过这也算一次共赢，您依靠这十二万大军将裴元成功置于王位之上，而我也依靠您这十二万大军我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无论怎么看都是不亏的。”

    季岳原本绷直的腰杆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坍塌，颓然的低下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嘴中喃喃自语道:“太可怕了，你到底在谋一个怎样的计划……”

    说到这季岳猛然抬起头双眼早已蓄满泪水歇斯底里的喊道:“什么样的计划死十二万人都不够！那可是十二万人啊！”

    看着季岳泛红的眼眶赵嫣红贴心的伸手擦擦他眼眶中的眼泪，收起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淡淡说道:“在这里我只能说一声抱歉，因为在这场计划中十二万人不过只是过海云烟，所以多说无益，我无法复活那十二万人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尽力满足你三个遗愿，你是一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许愿。”

    季岳听到这话原本有些无神的眼睛再次泛起光芒，思考良久季岳开口道:“玄羽军十二万兄弟们都来自南部十六洲各处，他们愿将命交给我是因为我许诺他们将彻底治理水患，但很明显我失败了可十二万兄弟不能白死，所以我想拜托你可以帮忙治理好水患，也算是我给兄弟们一个交代，第二个愿望也很简单那就是兄弟们的抚恤金，我从他们家人手中借来的命我一人死不足以赔偿，所以我希望能让兄弟们的家属后半生无忧。”

    赵嫣红听后点点头说道:“没问题，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在这立誓。”

    季岳摇摇头继续说道:“最后一个愿望就是烦请赵将军替我教导裴元治理襄国。”

    听到这话赵嫣红想也没想的开口婉拒道:“你不是已经做的很好了吗？用血与泪教会的课程我想他此生都不会忘记吧？”

    季岳听出赵嫣红话中的婉拒淡淡笑道:“赵将军所言有理，但我认为这远远不够，所以我还是烦请赵将军替我教导裴元治理襄国。”

    见季岳如此坚持赵嫣红还是点点头答应，此时窗外朝霞射入，狱卒在屋外敲了敲大门提醒道:“将军，时候已到该带犯人上路了。”

    听到这赵嫣红简单告别季岳后起身朝大门走去，在距离大门还有三两步远时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朝季岳扔出一枚铜钱说道:“季国相如果不想死的话，就把这枚铜钱交给押送你的狱卒，他会带你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生活。”

    季岳将那枚铜钱拾起朝赵嫣红鞠了一躬谢道:“多谢赵将军好意，不过季某是有罪之人，死是罪有应得。”

    赵嫣红盯着季岳看了一会儿便转身推开大门离去，就在赵嫣红离去不久，狱卒手拿枷锁走入房中，快速将季岳锁起将他押出门外，一辆囚车早已等候多时。

    将季岳押上车后囚车沿着宫殿大道一路朝刑场进发，季岳望着手中的铜钱，又看了看被红墙绿瓦分割开的天空，季岳闭眼将铜钱扔出。

    依靠在栏杆上感受着身下的颠簸，细数自己的为数不多的时间。

    在经过宫门之后，人群的喧嚣声将季岳唤醒，这是这么多天来自己第一次见到重建后的都城，虽然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可崭新的建筑正拔地而起，街头巷尾都是流动的小贩在大声叫卖自己的商品。

    大街上人来人往，只是在见到囚车的第一眼就停止下来，将其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在囚车外用恶毒的话语夹杂着石子木屑纷纷向季岳丢来。

    可季岳像木偶一般坐在囚车中一动不动任由车外人的打骂，直到全副武装的士兵来到囚车边隔开愤怒的人群，这才得以在人海中获得片刻喘息。

    终于囚车抵达刑场，狱卒将遍体鳞伤的季岳押下车走向刑场行刑，去往刑场的路途上一座精心修建的简易坟墓吸引了季岳的注意。

    只见树立在坟堆前的木板上整齐的写着一行大字“玄羽军大将张集及数万士兵之墓”看着木板上那行整齐的大字，泪水从季岳的脸庞划过。

    他看见张集正与数万兄弟一起站在路两旁满脸笑容的看着自己，季岳想停下脚步再好好看一眼生死与共的兄弟们，可狱卒一刻不停歇的拉着自己继续向前走去。

    不多时他又看见了何云牵着他的爱马正站在路边对自己拱手拜礼，季岳无法停下前进的脚步只能简单对何云点头别过继续朝前走去。

    这一次季岳为印证心中猜想的脚步不自觉加快很快便来到路的镜头，果不其然那道身影正背对着季岳站立，听到季岳逐步靠近的声音，那道身影转过身来看着季岳欣慰的笑道:“季岳，你做的很好。”

    千言万语被堵塞在喉咙中不知如何发出，思考许久终于想到最合适的话语开口纪念这场重逢时。

    一股蛮力迫使他跪倒在地，头被狠狠按在垫板上不得动弹，季岳听着那磨刀声缓缓闭起双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终于刽子手磨好自己的大刀，将刀锋置于季岳的脖颈之上，比对好砍下的位置后将大刀缓缓举起，在一片欢呼声中狠狠劈下。

    可想象中刺鼻的血腥味没有冲入鼻腔，相反一阵梨香袭来将季岳惊醒。

    他慢慢睁开双眼打量周围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明明刚刚还在刑场行刑此刻却依靠着一棵梨树乘凉。

    树下梨花遍地扑鼻的梨香从花蕊之中冒出钻入季岳的鼻腔中，提醒着他这里不是梦境，而不远处的空地上一位精壮少年正挥舞着长剑一下又一下的不断劈砍。

    那少年感知异常警觉，似是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转身朝视线来源看去，见树下的季岳醒来上前一步关怀道:“季岳你没事吧？怎么好好的就晕倒了呢？”

    季岳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少年的脸一言不发，少年被季岳盯得有些发毛向后退了一步说道:“我不管你是谁，朕以大庆六世的身份命令你从季岳身上下来。”

    说完煞有其事的跳起大神，季岳被少年的动作逗笑摆手说道:“我没被鬼上身，我只是……我只是太久没见你了。”

    少年听到这话有些莫名其妙的说道:“太久没见朕了？季岳你是不是睡糊涂了？如果朕以后称帝绝不允许你如今日这般懒惰知道吗？”

    季岳听后笑着点点头连连称是，少年见季岳认错继续摆谱道:“朕看你认错态度良好，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着将手伸到季岳面前认真的说道:“愿意追随朕吗？”

    望着面前那只伸出的手季岳在脑中设想无数话语拒绝，可他太了解自己了即使再来一次他依旧无法拒绝。

    正如从前无数次决定那样季岳抓住少年的手起身与他一起翻身上马，斜阳的余晖洒满天南边翠绿的草原上，两道白衣少年的身影正在这无边的荒野上驰骋，迎着夕阳走向他们自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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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人对襄国国相季岳评价道:“虽行叛贼之事，但忠君臣之心，罪在当代，功在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