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江话语一出，面前的主仆二人，都同时错愕住了。

    昊江也不隐瞒，只将那篇斟酌删改后的《桃花源记》特意挑出来，奉到龙少爷的手中。谎称是自己那离散的师尊所作。

    然后就照着当日跟那唐家渔村村老所说的那般，将那个离奇的故事，又重新说了一遍。给自己安排了个缥缈的身世出处。

    而在渔村发生的一切，早有腹稿。删繁就简，着重就如何与龙广辉相遇，后来又是如何为了自保，明知并非龙家客人。却也随着龙广辉离了渔村的前后事由，都叙述明白。

    龙小少爷，只是凝眉。如此复杂，他确实是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了。

    但面前这位，竟能如此坦诚，却是给他极好的印象。便也并没什么反感的意思，竟有几分同情。

    “既然如此，那昊江师傅，接下来作何打算。”

    龙少爷的称呼变了，从“昊江先生”一改而成“昊江师傅”。

    可见他内心，竟也将昊江视为身旁胡师傅那样，可信托且值得敬重的人物了。

    昊江一直察言观色，如何不觉？便顺着答到。

    “此中虽有误会。但无论怎么说，我等师兄弟，先是受了龙广辉掌柜的庇佑，得离险境，这是生死之恩。

    其后，到得杭州，又蒙少爷不弃，不以轻贱鄙陋视之，恩荣相待，这是立命厚德。

    无论我师兄弟以后如何打算，作何思量。龙家恩德未偿，终不是处世之道，亦非圣贤教化之礼。

    所以，我等商量过了。不管怎样，二老爷这边久候挚友未至，我等虽是误打误撞，却也耽搁了他的期约。

    总要腆着脸，见上一面，亲自向他老人家致歉。否则……总是于心不安。”

    龙小少爷听了这番肺腑，莫名已是感动上了。他还是颇为相信自己的眼光的。果然是群有坚守、有信义的坦荡耿直之辈。

    竟一扫这数日来的沉闷，胸中有股子难言的舒畅快活。

    “好好好。”他连道了三个“好”字。站起来，绕过长桌，直走到昊江的身边。

    “先生也真是性情中人。父亲那边，你不必忧虑。就龙广辉那精的跟猴子似的，估计早就差人过去说清楚了。

    但是，你留下来，见见父亲，是好的。

    他最喜欢的，就是昊江师傅这样的，守礼节，知恩义的侠士丈夫。

    以后，你也不必多虑，就好生在院子里住着。但有什么缺的，吩咐了去就行。总归，都只等着父亲回来，再做计较。”

    昊江听得龙少爷如此一说，心底却又是别样的感触。

    今日贸然妄动，是自觉不得已而为之的险着。

    哪里是等什么龙二爷？分明是几人没个去处，只能这般寻机会攀附着罢了。还给自己说得这般……

    目的虽已达到，可对面前这纯白如笺纸一般的少年，如此心机算计……

    他好歹，是个有廉耻的中年人呀？

    “字是写得真不错，这文章也好。可是，我就不是个好好读书的料，瞧不出什么道理来。

    但是大伯喜欢。等我忙过这一阵，赶明儿得了空。在内院做个东，请几位师傅们，都到来里头，跟大伯也亲近亲近。”

    小少爷舒展着甜甜的笑容，露出珠玉般的两排白牙，朝着昊江，毫无防备的说道。

    见着面前这不过十来岁的孩子，明明连心性都尚未定住。却偏又处处模仿成年人的言语做派，硬撑着诺大一个局面。

    不由自主的，竟是让昊江想起了在茶楼里听到的消息来。

    那份羞耻之心，终于是盖过了理智。

    “他拱了拱手，少爷真是宅心仁厚。

    如此这般安措，虽是好。可我师兄弟等，于少爷，于龙家寸功未立。受之有愧，实在不敢坦然。”

    “先生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龙家虽也不是如何繁盛，但在杭州，在这江南，也薄有产业。莫说只是先生师兄弟数人，就是数百人，照管个十年八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昊江眼见如此这般绕来绕去，估计后头反而宾主两误。索性便挑开了。

    “那就多谢少爷恩赏了。”

    龙少爷开心的点了点头。正要再客套几句。

    “既如此，便请少爷再赏一份差事吧。

    我师兄弟数人，久居山野，如今出来，只觉世事茫茫。今后如何，都不知道。

    还望少爷慈悲，赏几项差事历练历练，最好学一个谋生立命的本事，好日后安身。”

    昊江的这些话，龙少爷又如何听得不明白。

    他总觉得能出手这么一笔漂亮书法的人，怎么会缺谋生的手段。

    而且，在如今这样的时代，先不说别的，只是识文断字，便已在千万人中高人一等的了。

    他龙家如此庞大，里里外外，掌着万余人的生计。可也只有府里要紧的仆从，是能读会写的。

    就是龙广辉那样，因着新政，读过几天学，也不过就勉强认得个自己的名姓。

    昊江这样的人物，放哪里不是座上宾客。当下便更是对昊江另看一眼。也不过多扭捏。

    “先生都会些什么？”

    这一句话，却是给昊江问得懵了。

    “……额，小道随着师傅在山野修行，都不是入世的学问……惭愧！”

    “哈哈哈哈，无妨无妨。”龙少爷，给昊江的这份直爽，竟是逗乐了。

    昊江转念一想，又瞥见桌案上，那几幅字下面堆积如山的一摞账册。

    “倒是师傅当年教过一个记账的法子，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着。”

    “哦，你还会理账？”龙少爷，明显是吃了一惊。这年头，尤其是这南方一带，一个合格的账房，可不好找。

    能识文断字的，要不就一心去谋恩科。再不济，也想着去府里当差，作宾入幕。不为别的，在那些读书人的心里面，只有这一途，才算是体面人。撑得起那身长衫。

    且在算术一道上，也要讲究个天赋。就是一个秀才，也得潜心另学。真有这份功夫，那些自是甚高的士子，便觉得干什么出不了头？非得一天到晚，在这铜臭阿堵物面前埋汰。

    所以，这江南一地，虽是账房先生的酬劳月钱，那些大的商号里，所能出的价，完全不低于一个知府道台衙门里的师爷。可真正有本事，主家能用得上的，却也寥寥。

    这也正是方才，这龙家小少爷，在内里对手下那俩半吊子的账房，发威生气的原因。

    “略懂一些。”昊江，回答得很是谦逊。

    小公子连忙跟那胡师傅对视了一眼。

    “来来来，你来瞅瞅。这些册子，要多久能清出详细来。”

    胡师傅赶忙将那几卷字都收了。露出桌上那一堆，几十本厚厚的账簿来。

    昊江扫了一眼，却不上手。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公子心里，要多久办好？”

    龙少爷听着昊江的言语，似乎面前这一堆的焦头烂额，只是小事罢了。

    他便满怀期待的，先是伸出一个巴掌。还未伸直，却又缩回了两根指头。

    随即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到。

    “这事，交给他们四五天了，也没个结果。如今急切，我也知道不好梳理。但如果三天之内，能核算出来，就再好不过。”

    昊江笑着点了点头。淡淡的看了眼窗外。

    “三天太久，就今儿内吧。正好，蹭公子一顿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