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龙广涟走进餐堂的时候，满满一桌饭菜，都已基本布齐了。

    这龙家货场的餐堂上，老爷们早就立了规矩，不得饮酒。更别说如今活路正忙，又是午间。

    但即便如此，小少爷，却还是嘱咐管事的兑了半斤上来。

    龙广涟一进门，走到桌边，先是恭恭敬敬对小少爷一礼。

    “少爷。”

    小少爷哼了声，没有多余表示。

    “先坐下吃饭吧。”

    龙广涟依言座下。却立时转过面去，对着小少爷身旁的胡师傅。那刚刚站起身来，正预备着与龙广涟正式相见的昊江，只能尴尬的站在了原地。

    “胡师傅，你猜我今儿见着谁了？”

    龙广涟见成功引来胡师傅的兴趣。不待对方回应，便自顾着往下说。

    “今儿一早，我去了佟员外的府上。恰巧，汤师傅也在那里。您老应该还记得上次元宵时候，李府上的宴席……”

    胡师傅捋着山羊胡须，不明白这向来言语不多的龙广涟，今天闹的哪出。但多年相识，他也只能是极配合的假意沉思片刻。

    “有印象。”

    “当时西边那位王世子过境，俞老大人邀请了这满杭州城的头面前往迎讶。席间，李府拿出来的那幅前朝蔡邕的书法……”

    “哎哟，是有这事。记得记得，怎么会忘了呢。”一提到书画，这向来以清贵自居的胡师傅，便条件反射般，兴奋了起来。

    “嘿。”龙广涟两手一拍。“巧了。今儿在佟员外府，我听说汤师傅已经临摹到了两份。也是我运气，既然撞见了，好说歹说，可算让他匀了一副过来。”

    话说到这里，胡师傅也就明白了。这龙广涟一个粗汉出身，哪里懂得书画这些高雅的玩意。

    他当年也不过就是货场上一个小小领队，只是龙氏本家的身份，成年后，再这货场上谋了份不大不小管人的差事。

    只是他挺会为人处事，又还有些手段，在龙二爷面前最是殷勤。因此年上，龙二爷远赴西京时候，才额外抬举他，让他主持着这处货场。

    今日龙广涟一进门来，便一改他往日细致稳重的形象。在小少爷面前，大谈这些琐事。闹半天，最后却是冲着他胡师傅来。

    胡师傅偷瞄了一眼少爷，只见着这位十四五岁，聪明伶俐的孩子，早瞧出了龙广涟这刻意巴结的姿态。此时正一脸阴沉。

    胡师傅面皮不由得一跳，心底里的那份热切顿时凉了半截？蔡邕，那固然是好的，可是这时人临摹的次品……

    要是早半日呢？也行，毕竟就算是临摹。那李府门槛，全杭州城，也不见得是谁人都踏得进去，更别说说动主家，拿出藏品任你临摹。

    这么说来，也确实只有像汤师傅这样的人物，无论是书法成就，还是与李府的关系，能得这样一个优待。

    但是可惜……胡师傅一想起还在小少爷屋内的那几幅书法，嘴角便抑制不住的扯着笑意。如果一那几幅作品为一个标准尺度……那龙广涟口中所说临摹自蔡邕的……也就那么回事了。

    胡师傅口中尴尬的笑道。“一定破费不少吧……”

    “哎，那有什么，主要是……”龙广涟此时心中急躁，他素日里也是个谨慎细致的。但这时候，一想着小少爷要查账，还是个不明就里的外人。

    他在这场中掌事日久，竟觉得自己也劳苦功高，不该被这般对待。竟然是毫无顾忌的，当着少爷的面，这么笨拙的使出拉拢的手段来。

    胡师傅是以龙府私塾教授的身份，进的府中。有幸做了小少爷的开蒙师父，深得龙二爷与小少爷信任。

    少爷年纪慢慢大了，已看出在科举一途，并无兴致。这几年便也开始着手打理家中产业。身边带着胡师傅，一则是要个有学识的稳妥人跟着，查漏补缺。

    一则，如今这江南商界，也学得官场上的习气。大商行里，那些员外老爷们，总也陪着个把读书人，就如同官爷们的幕僚一般，讲究个门面样子。

    胡师傅随侍日久，眼界已开。方才还在琢磨今天龙广涟的异常。这时候又这般露骨巴结，心念一转，见着仍旧直立着的昊江，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早将龙广涟的心思看得透彻。

    此时，龙广涟越发说得离谱。胡师傅怕他再说下去，越发不合规矩了，深怕惹得这位聪敏弟子厌恶，连累自家。便急忙打断了龙广涟。

    “嗐，这些书画文玩什么的，那都是闲暇时用来打发琐碎的一点乐子。广涟老弟这么上心，反倒是过了。玩意，玩意。玩会意思就行了，迷在其中，可就着了相了。

    欸，对了，说到书法。这位……”胡师傅指了指昊江。“这是高手。你要真感兴趣，一会儿上少爷房里，见见人家那几幅作品。啧啧，当世名家手笔，也不过如此。”

    龙广涟愣住了。

    一进屋内，他刻意不理会昊江，一上来便不顾身份，巴结胡师傅。原本便是希望能压住对方一头，却与胡师傅达成联盟。最终实现自己的意图。

    却怎么也料不到，这位向来痴迷书画的胡师傅，不但对自己抛出的诱饵，不感兴趣。竟然还直面夸赞这位中年道士，是书家高手。他不得不正视了起来。

    龙广涟心中悟透，便不再端着。他这种人，起点本来就低，最是能在场合上见风使舵，该伏低做小的时候，绝无半点含糊。立时便站起身来，对着昊江抱拳。

    “失敬失敬，眼拙了，方才竟是看不出。还不知这位先生……”

    “哦，昊江真人，俗姓江。”胡师傅乐得见到将龙广涟的火力，引去了别处。很是随和的为龙广涟介绍着。

    “道家中，向来许多那隐世不出的高人。今番确实荣幸了。尚不知真人仙居那处名山，道承何派……”

    昊江虽是听了半天着龙广涟与胡师傅莫名其妙的闲谈，只觉得这位龙少爷器重的管事，看似五大三粗。但言语里，却心思密切，并非粗鲁之辈。

    这半天不应，晾着他，并非真是眼中不见。已在直觉上，感受到了那份莫名的敌意。

    昊江只得道了一句“惭愧。”

    又将先前那番世外桃源的鬼话，再拿出来说了一遍。

    虽是长话短说，但也不是一两句能讲的清楚。

    小少爷早已不耐烦。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坐下。

    “江师傅，午后还有事。就先到这吧，先吃饭。”

    昊江乐得如此，依言落座。

    那龙广涟听得少爷口中对这昊江，直呼“师傅”两字时。心下愈发惊疑。

    几人默然就食。可方才起筷，吃不过两口。门廊下，那账房的身影又在外焦急的徘徊着。龙广涟寻个借口，连忙抽身出去。

    与那账房躲到了屋内众人的视线外，才咬着耳朵细细的低语起来。

    “问明白了，这道士是龙广辉带来的。据说好像是二爷的客人，一到货场，恰好少爷遇着，当时还赏了一百两。场上账房不愿出这银子，龙广辉带到府里领的。

    今儿一早过来，说是承了少爷的差事，府里找不着人，才寻了过来。”

    “什么差使？”

    “听说是几张要紧的字，门房没有细看。”

    “还有别的吗？”

    “没了，这人拢共在货场也就出现了两三次。其余时间，都在府上住着，实在打听不到。”

    “龙广辉……”龙广涟自言自语的嘀咕着。突然，他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你们前些时候，核出来的账簿，数据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