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广涟再次回到饭桌的时候，几人早已吃得差不多了。这是便饭，并非宴席，本就没有那许多的讲究。那半斤酒水，更是无人动过一滴。

    龙广涟依旧在少爷对面坐了下来，只是这一次，再不像方才那般顾盼自若，显得束手束脚，十分拘谨。

    但小少爷，只顾着饭食，并未刻意注视。少年人，朝气勃勃，什么事都风风火火，三下五除二，两碗米饭下去，便搁了筷子。

    旁边两人见着，也先后停下了。

    直到这时，龙广涟才吞吞吐吐开了口。

    “少爷，有件事……”龙广涟那眼睛瞟着昊江，那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

    “无妨，昊江先生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小少爷对今日龙广涟的做派，早就极尽忍耐。

    龙少爷自得到伯父首肯，在这货场上主事以来。这位昔日父亲认可的货场首席，每每做起事来，竟是这般的拖沓扭捏。

    这位本就聪敏机灵的小少爷，早已在心中百转千回。只想着要么便是这龙广涟能力不济，父亲看走了眼。昔日捧上高位的，原不过是个庸才。

    要么便是这龙广涟自以为功劳不小，眼中瞧不上自己。以为初出茅庐，少年可欺。故而处处作难，存心蔑视。

    这两种猜测，无论是哪一种。这龙广涟都不再是一个值得信任栽培的人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处处都是层叠的鬼魅迷影。更何况，方才这龙广涟发昏，竟然当着自己的面，为拉拢胡师傅，旁若无人投其所好，以书画相贿。

    “这般自作聪明的找死。真不知道是如何爬山货场第一管事的位置来的。”小少爷冷着脸，心中所想，面上便也就不刻意藏着。

    龙广涟皱着眉头，迟疑了半晌，但小少爷明显是铁了心，不愿支开昊江这个外人。而胡师傅却似乎事不关己，复又捡起餐桌上的一根鱼骨，来回比划。眼看局面僵住，龙广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是这样的，少爷前几日让徐、张两账房清查货场账簿。其实……其实他二人，也下去实心办了。”

    “办了？”小少爷语气不善。

    “办了。而且已经查出眉目了。”

    “呵呵，这就怪了。怎么，我前前后后当面问了几次，都一个结果。没有查清。你龙大掌柜一来，立时就查出眉目来了？”

    龙广涟一咬牙。“少爷息怒，这两个蠢材，并非是对少爷不敬。实在是……他们最后清查出来的数据，亏空太大，便不敢对少爷明言。

    如今眼见少爷较了真，这两个蠢材这才慌了神，急忙跟我说了实情。只怕他们打的注意，便是这里面的亏空，他们不敢讲。

    只能是让我来回了少爷，就是您有什么处罚，也都由我这个做主事的领了。”

    龙广涟说的委屈，但到了这时候，却只能是更加增添小少爷的猜忌。那两个账房，先前怎么问询，都死硬着不愿交代。如今刚刚委托了昊江，提到要清查账簿，这立刻之间，就自己认了。

    这其中，说是与你龙广涟没有干系？

    小少爷耐着性子。

    “既然查出了眉目，结果怎么样？”

    龙广涟咬着牙齿。“亏空很大。”

    直到如今，他还是没有报来具体的数据。

    见到小少爷面色不善，死死的盯着自己。龙广涟这才起身凑近了，用微不可闻的耳语，轻轻的在小少爷耳边说出了一个数字。

    只那一瞬间，小少爷的脸上，立刻就从层层寒雾的愠怒，彻底转变成了冰霜一样的阴寒。

    龙广涟垂着手，他如此魁梧高大，几乎与昊江一样的体格。此时站在这个坐着的十五六岁半大孩子的身旁。就算目光垂得很低，也依然只是见着他头顶那翠碧的玉簪，绾着茂密的发髻。

    他退了好几步站住，这才复又见到那张孩气的俊脸。

    “属下办事不力，御下无方，辜负了二爷，更有负少爷期望。这就传报大爷与二爷，属下自愿罚俸半年。至于那两个蠢材，也一并如此，观其后效。倘若再犯……便赶出门去，绝不姑息。”

    龙广涟此时，并非是没有嗅到小少爷的不满。但他自恃先前在龙逸樵身边鞍前马后，积有苦劳。

    也一直觉得，如今局面，府上龙逸樵不在，能撑起这片危局的，只能是他。

    对于这位小少爷，自他进场之日，便始终未放心间。

    只以为是这位久在金陵的少爷，一时心热。前来插手，但实际却志大才疏，手腕不及，只能坏事。倒也确实有几分轻视的意思。

    如今话题挑开，更是字字句句，不离府中的大爷、二爷。完全未将面前这位，视作决事之人。

    岂不知这位小少爷，虽是年少，但心气极高。这番得了长辈嘱托，独立任事。眼瞧着当下的艰难局面，非但没有萌生退意，反而生出一股勇毅前行的锐气来。

    “好，那就有劳龙大掌柜的，自行向伯父与父亲请罪吧。”

    龙广涟头颅一低，道了句。“多谢少爷。”正待将话题引到别处。

    却只见着这位小少爷抬起头，目光复杂的盯着昊江。

    “昊江师傅。”

    听得这位小少爷召唤，昊江立刻起身。却被这位小少爷挥手制止。

    “老实说，早上，昊江师傅闯进屋内。特意给我送来字画，也不过是个由头吧。”

    昊江神色一凝，心中只暗道一声。“好聪明的孩子。”

    便在座位上侧着身子，微微一倾。

    “少爷果然目光如炬，就这点心思，也逃不过您的眼。”

    小少爷微微莞尔。“你究竟想要什么？”

    昊江摇了摇头。“哎，如果我说我师兄弟几人，寄居府上。目下身无长物，生计艰难。要向公子开口，求几个钱银。公子必然毫不在意，指定慷慨如故。

    可真要是这般行经，又与乞儿何异？故而，求见少爷，一则确实是想敬献那几幅字画。

    一则，也是想依自身所长，看能否在少爷手下，能力所及，领一份差事，赚些月俸。如此，方才心安。”

    小少爷点了点头，面上笑意更浓。

    “我这里确实有份月俸，不过，书画先生，有书画先生的月俸。账房首席，便是账房首席的月俸。昊江师傅要想哪一个。”

    昊江抬起头来，迎着小少爷的目光。“但凭少爷恩赏。”

    “这书画师傅，钱，不多哦！”

    小少爷的暗示，很明显了。

    “那我想试试这账房的月俸。”

    “可以，只是这账房首席，便不是几张书画就能糊弄得了的。这就得凭本事了。”

    “无论什么时候，断然不敢糊弄少爷。”昊江听话听音，特意将糊弄二字，说的明亮。

    那龙少爷闻言一喜。“好。昊江师傅，早上的话，还作数吗？”

    “对少爷，不敢妄言。”

    “那今天午后，接下来的时间，就看昊江师傅的了。”小少爷说得斩钉截铁。一旁的龙广涟，目瞪口呆，只觉得后背发麻。

    “这一次，龙大掌柜，可是有切实的数字在此。如果昊江师傅能力不济，合不上来。哪您可就……”

    这龙少爷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却是飘向了龙广涟。

    “那就是我能力不济了，别说账房的月俸，就是书画教习的恩赏。小道也无脸再提。”

    “爽快，那就这么着吧。徐、张两账房在哪？吩咐下去，都放下手里的全部事情，将这一年多来的账簿都齐整了。今天下午，我哪里也不去乐，就在这，就跟着你们一起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