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广涟几乎是飘着走回屋内的。

    他这样一个健硕壮汉，平日里，就是闷下两斤黄酒，也犹自能行动自若。但这午间仅仅顿饭的功夫，却逼得他冒了一身冷汗。步履飘忽。

    他始终还是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的问题。

    这账，是能查的？是好查的吗？

    他在自己屋内坐定。那先前一地的凌乱，早已被收拾齐整了。但此时的他，就是连发怒的心情，都没有了。

    只是依着小少爷的意思，将他的决定，都传达给了自己这两个蠢笨如猪的徐、张二人后，便在那桌子后面，沉默不语。

    “大掌柜的，其实你也不用太过忧虑。”那干瘦一些的徐账房，见着主子这般愁虑，上前宽解到。

    “先不管这姓江的道士有没有真本领。不说别的，就他？一个午后，查清这十几二十本的账簿。

    不是我姓徐的吹嘘，全杭州城，每一个能做得到。就是祖师爷从天下落下来了，也绝无可能。”

    “对，掌柜的您是知道的。我徐、张两个，虽说是处事上，缺着历练。但这账务上的活计，什么本事？您老明白，要不然，当初您也不会收了我们。”

    张账房的这番话，确实在理。若没有真本事在身，就龙逸樵与龙广涟这类刁钻的主，岂能真会真金白银养着一个庸碌。

    徐、张二人，在账务上的本事，龙广涟是清楚的，也是放心的。这两人账务能力不差，甚至于在这杭州城里，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

    恰恰是龙广涟御下有道，将他俩管制调教得太好。不自觉间，惹出了这势大欺主的忌讳来，才引起今日这番无妄的灾厄。

    但他俩既然说了，这昊江一个午后断然核不出账来。那就指定，这昊江核不出来。

    龙广涟叹了口气，朝他俩摆了摆手。这时候，他考虑的，已经不是一个小小昊江的问题了。

    蓦然间，自己与小少爷的关系竟然冲突至此。这……如何善后，才是此时更为忧虑的了。

    “随他去吧，你们两个，既然笃定他做不到。到时候，便全力配合他。也好让公子见识他的能力。”

    “是，掌柜放心。到时候，我们哥俩一定好好配合他。别说他没有这般本事，就是有，内中小小一个手脚，保管任何人都看不出来。整个过程，一定让小少爷觉着，我们在其中，并无半点手脚。”

    龙广涟欲言又止，只是无奈的摆了摆手。由着他两人去了。

    饭后的一段时间，整个货场里，除了那些正在炮制药材的工人。整个协办的这一堆人事，都被调动起来了。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位神秘的昊江先生，必然大张旗鼓的时候。这位爷，却是好整以暇，淡然吩咐。

    核账的场地，是在小少爷那间宽大的屋内。里头也就小少爷、胡师傅、龙广涟与那徐张两个账房，其余闲杂，虽是聚了一堆，全都只在门外候着。

    外间奉了香茶上来。昊江先是跟货场的这几位，都拱了拱手。便在当中那张太师椅里一坐。

    先是吩咐管事的，要了一堆笔直的小指粗细的干柳条来，使人都将一端削尖了备着。

    然后又要朱砂。

    管事的朝着小少爷探询的望去。此时的小少爷，只要昊江开口。自然是无不点头允应。

    只是这朱砂，在帝权时代，到底是有禁忌。虽说在大晟这样一个农商并重的帝国，于商人而言，并无太多限制。但始终是有违规制，且那东西也不易寻得。

    趁着仆人外出去采买的功夫。昊江先是寻了一把木尺来。又将那干柳条尖尖的一端，都浸在墨汁里。

    铺开雪白一张大纸，用那木尺比对着。横七纵八，画出无数的道道框框来。

    而后在首行上，依着从左到右的顺序。在那矩形框框里，分别填写了日期、科目、数量、单价、收、支……等等的内容。

    如此这般，一连划了十余来张。

    这一顿功夫，磨磨蹭蹭，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那小山头一样堆积的账簿。却是一本都还没有核算起来。

    龙公子看得心急。龙广涟却是抿嘴喝茶，整个人完全心不在焉。

    就是那徐、张两位账房，也满心疑窦。猜不出面前这位爷，到底在做什么，一会又要如何收场？

    这还只是屋内的情形。

    到了屋外，就更加离谱了。那些随侍的闲杂，都是场里的长工。突然被叫了协办这一份差事，也是一头雾水。直到有晓得内情的人点破，才知道今日这出阵仗，为的是那般。

    “嗐，你们说这个道士，会不会是请神。”

    “啊？这是怎么说的。”

    “你看啊，他又要柳条，又要朱砂。这些不都是道士做法的时候，需要的物事吗？”

    “嘿，这么说，好像还真是。”

    “不对。”

    “怎么不对了？”

    “请神不都是香烛纸钱什么的，画个符箓先开路的吗？那柳枝朱砂都是驱鬼辟邪的东西呀。请神怎么会用这个？”

    人群里面似乎出了一个明白人。众人一时恍然，复又陷入到深深的疑惑中去。看不懂。

    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只见那发话的人，此时满脸惊骇，欲言又止。苦忍了很大半天，才对着旁人低声细语到。

    “这个道士不干净？可能是个歪道人。”

    “怎么说？”

    “你们想，既然请神用的是香烛纸火。那不用香烛纸火，只用这柳枝、朱砂一类的，那还能是啥？”

    “是啥？”显然，蠢笨的伙伴，不及他的聪明，一时之间，还没有悟出关节来。

    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驱鬼啊。”

    “什么？”那些个蠢货，还是没有想通。只急得那人费力额解释到。

    “我是说，这个道士不是好人。他压根就不是请神。他一定是捉了小鬼，如今用柳条、朱砂这些克制的东西，驱使他手下的小鬼去帮忙查账。”

    “啊。”这一回，听明白了的众人，可就全都骇然了。反而是方才那第一个想到这一层的那位。

    似乎话一出口，满后背冰凉的邪祟，便从自己的身上，转移到其他人的身上去了一般。很是平心静气的，甚至于十分自得的看着自己这份绝顶的聪敏，在人群中引来恐慌。

    “难道清理账目这一类的事，也能靠作法实现吗？道家何时有了这等手段？简直闻所未闻。”

    屋外七嘴八舌的言谈，断断续续，还是飘进了屋子里。但相对于那些蠢憨愚众。能坐在里间椅子上的，都是见过世面之辈。所谓的邪祟之说，并不在意。

    只是昊江这十分离奇的举动，也不由得迫使着众人，都朝道家秘法上去想。

    毕竟整个华族，千百年来的传承，这道门里，真就种种惊世骇俗的手段，各类隐士高人，层出不穷，令人喟叹。

    不管外人的心思如何，此时的昊江，只一心都在那规规矩矩的方框之间。

    他凭着下楼午饭之前，随手翻过的那些账簿的记忆。将里面所含这处货场主要的几项收支，都一一在前方的目录罗列了出来。

    仔细回忆过，又随手翻了基本账簿，核对一番。方才将那“其他”二字添了上去。

    好在这货场，看似庞大，实则业务却很单一。可饶是如此，这一番功夫，也费力了不少。

    恰在这时，朱砂到了。

    昊江停下手来。回头对着龙少爷。

    “既然物料已齐，那就正式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