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谁家子弟
随着曹原亲笔调令的到达,段然的工作也进入了尾声。王举道第一时间派人持着印信前往城外军营调兵,段然从其中借来了五十人。
几驾大车开进建康宫城,一干军士吏员忙里忙外,许许多多的文档账册被搬上车。段然依旧坐在档房前的椅子上,手上却正在看王举道的计划大略。
这期间段哲也曾带人来过,不过一见到那些盔明甲亮的士兵后,便灰溜溜地走了。由于一年多前犯的大过,如今他身上已无军职在身,除了府上那点家丁以外,半个军人都是调不来的。段然手上的五十人,对付段哲已经完全够用了。
原还以为段哲会头脑发热,带人明抢,现在看来,他连做莽夫的胆量也没有。
王举道下手还真狠啊,段然心里暗暗叹道。
一开始,在得知王举道要直接派兵镇压,甚至屠几座家门,杀几个家主时,段然还有些于心不忍,觉得过于狠辣,甚至还在心中寻找是否有教化的可能性。
台城这些大户的资料,段然是研究过的,其实相比于某些穷乡僻壤,他们作为京城豪门,还是讲究诗礼传家的。因此在敛财吞地时,这些人往往会顾及到颜面和影响,不会闹得太难看,走到家破人亡那一步。
这算是比较有“良心”的地主了。
但难以处理的也在于这个问题。这些豪门,就如同兴山的张槐一样,只觉得自家历来无错,是无辜清白之人。但其实真要一笔笔旧帐细细算将下来的话,确都是恶贯满盈之辈。
然而他们自己却竟都以君子自居。
口口声声那千顷良田、万贯家财,乃是世代积累,其家先祖为国为民,后人子弟代代良善,绝无无故侵吞他人财产的可能。
关键是,明明将那些帐算与他们听后,其人依旧老神在在,言道若无他家扶助,那些穷苦人家连命恐怕都要丢掉的。而今付出些田土家财,免掉了宗族绝嗣的可能,这难道是亏的吗?
他们是在做善事呢!
更让段然痛心的,是周辅带来的,基层吏员的查访报告。那些失去了田土的佃户奴婢,竟然也赞同各位老爷的说法,认为那些人的的确确是真的善人!是救了自己全家。
这天下原来应该是这样的吗?段然问自己。
当然不是。周辅说:朝廷的法度无可更改,这样的罪无可挽回,这样的豪门无可宽恕,但不代表这样的百姓就无可救药。
于是段然思来想去,能够找到的方法,便只如王举道的报告一般,统统杀光!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是最有效的办法。
想必,那些豪大家们,已经收到了润州刺史王大人的请帖了。今晚的惠宾楼,要有一阵血雨腥风。
……
“江雨霏霏江草齐,荆国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饮一杯茶,段林对段基说道:“可以让五哥也回来了。”
段基咬着牙,骂道:“真是没用的东西!还回来做什么,待惩吗?”
段林倒一杯新茶,推到段基面前,劝慰说:“意料之内的事情,二哥不必动怒,没办成也好。”
“怎么说?”段基问。
段林嗤笑一声,答道:“七弟这阵子,对户部的事情好不上心,忙碌得好不快活,真是将自己当成户部和朝廷的中流砥柱了!”
“既然他如此重视,咱们又何必故意找他不痛快,让他在户部好好办自己的差不好么?”
“要是真给他搞砸了,回来迁怒你我,虽然他目前没什么别的大本事,但使些小绊子还是可以的——这就不美了。”
段基想了一会儿,觉得此言不差,点头说道:“也对。现在他和段峙正在出风头的时候,咱们稍让一步便是。”
“正是此理。”段林说。
转而,段基又支支吾吾地问段林:“真让小哲就这么回来?”
“还不回来作甚?真要等到左将军回京吗?”
段林撇了段基一眼,继续说道:“看在二哥你的面子上,父皇不会对五哥下重手的,无非是再坐几年冷板凳罢了。他这些年犯了这么多错,也该好好反思反思了!”
听段林如此说,段基也只好笑着作罢。
段林却正色对段基说道:“二哥现在也不必只枯守尚书房,也是可以说些话的。”
……
裴世炎正恭敬地伺候老父读书,这位大夏朝廷的新任首相,每日睡前,总要读几页佛经。
“怎么?心里有怨言?”裴晨看向身侧侍立的儿子问道。
“儿子不敢。”裴世炎答得诚惶诚恐。
作为宰相的儿子,裴世炎的官位却一直不算高,这些年一直在御史台供职的他,最高也只做到了从六品下的侍御史。一年前,在裴晨的运作下,裴世炎调任吏部,这也只是正常升迁,从六品上的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不算越级提拔。
前阵子,在《卖炭翁》以及新旧甲胄两件案子里,御史台大发神威,这让已经不做御史的裴世炎颇为郁闷。
裴晨放下书,难得的对这个儿子推心置腹,说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你是不是觉得为父这个首相很是威风?老夫浮沉官场数十年,终于走到了这个升无可升的地步,算不算得偿所愿?”
裴世炎听得冷汗直流,却也不敢抬头,只听裴晨继续说道:“可是我这个尚书左仆射、百官之首,真的是你爹想要的吗?而今陛下凡有政策命令,均直接传唤六部尚书,甚至有时一些侍郎、郎中也能得见天颜。”
“我的政事堂执笔,与尚书房的秉笔太监以及这个馆那个阁的侍读学士何异?”
“被架空了啊!”裴晨叹了一口气。
“所以您选择了代王?”裴世炎颤抖着声音发问。
裴晨表情却很淡然,他看着自己儿子的脑袋,摇摇头,说:“愚蠢!老夫什么时候说过要找一个皇子站队了?代王办事勤恳,帽子也大,自然就让他多办些事情,仅此而已。”
“儿子明白。”
裴晨用书卷轻轻磕了一下裴世炎的头,叮嘱道:“老夫明升暗贬都无怨言,你又凭什么有?你从一个耍嘴皮子的言官,做到吏部的实职,这才是真正得用的岗位。不过现在依我看,倒还不够,你不如出去做个县长什么的,才能真正懂得这个道理。”
“也罢,算下来,你竟都四十多岁了,老夫也不再训斥你什么道理。你现在官职还低,做好部司衙门里的活就好,真正的大事应当也牵扯不到你。只望你小心走路,莫要招惹什么是非。”
裴晨再度叹了口气。
裴世炎拱手感慨:“是啊,儿子都四十五了。”
裴晨不再看他,闭上双眼,轻声说道:“来日方长。”
……
当段然押送着一辆辆马车离开时,身后已是一座干净的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