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林公子
一个落魄的私塾夫子胆敢诽谤朝廷,无非是有两种可能,一是因为读书人的骚情,二就是他真的心怀怨怼了。林松溪的案子并不复杂,但他的身份却大有来历。
段然入主滁州以后,最关注的事情,便是定远盐矿的归属,这也是他要求梁珪提供的第一份滁州档案。当年,十三家本地豪强联手唆使盐工暴动,向荆国朝廷换来了三成的干股,而这十三家之首,便是林松溪的林家。林氏家大业大,却并无为富不仁的行迹,多年来颇有善举,在滁州当地的声望极高,盐工能被成功挑动,便多是林家的功劳。
所谓“守江必守淮”,淮河归属对荆夏两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在夏国赢下淮阳大战后,就能长驱直入,直逼荆国故都建康,而荆国则一泻千里,直至亡国。
林松溪的父亲,当时的林家之主林青河,颇有“爱国志士”之名,在夏荆两国血战淮河时,林青河可以说是毁家纾难了。是的,这个算计了荆国朝廷的家族,在荆国危难之时,却做到了奋不顾身。
林青河为了支援前线,几乎卖光了家族祖产,最后随着淮河防线的告破,其人忧愤之下,竟死在了荆国的前面。当林家传到二十岁的林松溪手上时,简直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为了谋生,他开了间私塾,束脩廉价得可怜。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背景,这样的父亲,段然有理由相信他是真的诽谤了朝廷。
不过陈浩在调查以后,向段然汇报了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当年林青河虽然遍卖祖产,但却依旧留着在定远盐矿的两成股份,即使经过了李响的稀释,也依旧还剩下一成半。换句话说,林松溪原是可以做个富家翁的。
看着眼前这个头上已有不少白发的囚犯,谁又能想到他今年才二十五岁呢?
“林松溪,你可知罪?”段然问道。
林松溪跪在囚室之中,口称:“知罪。”
想起这几日,只要是犯人,无论是无知良民,还是奸诈恶徒,只要自己经过,便只会高声喊冤,林松溪能坦然认罪,却叫段然有些意外了。
“你知道你犯得是什么罪吗?”
“小人诽谤朝廷,犯的是大逆之罪。”林松溪说。
段然看着他黯淡的双眼,说道:“我夏国有八议制度,一曰议亲,二曰议故,三曰议贤,四曰议能,五曰议功,六曰议贵,七曰议勤,八曰议宾。这八项,你可是一个都不占。”
段然的话说出口,林松溪低下了头颅:“小人犯的是死罪。”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林松溪的心,或许早在五年前便死了,他的话,即便是久经人事的狱吏,也听得眼神闪烁。
这样的人又该如何审呢?他已经别无所求了。段然让人将他带回自己的牢房,不再纠缠他了。其实只要林松溪肯做一句辩驳,段然都会看在他的那些股份上,饶他一命,甚至会为他翻案。
回到公廨,段然让陈浩去寻那剩下十二家盐矿股东的资料,自己则另外处理一些政务。
第二天一早,段然还没醒来时,却听到门外吵吵嚷嚷,命仆从去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其人回来后却支支吾吾。这才刚起床,段然依旧精神萎靡,见这下人如此作态,怎能忍住心中怒火,训斥一番后,洗了把脸,亲自走到门外。
段然的刺史府前,拥挤着乌泱泱一群人,他们神情激愤,口中辱骂不朽,颇是难听。见段然走出府门,更加放肆,嘴里喊着诸如“赃官”、“狗官”之类的词汇,饶是段然也听得面色僵硬。
不久后,滁州别驾、长史、司马等人就通通到场了,他们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到段然面前,连表歉意,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段然不阴不阳地问候他们:“滁州百姓很是热情啊!”
滁州司马对着人群大喊了一声:“肃静!”却无一人理他,最后还是别驾梁珪麾下的一名本地属吏出言制止,人群才多少安静了一些。
段然吸一口长气,高声喊道:“我是滁州刺史段然,你们想做什么!”
一听段然开口,好不容易稳定了些的人群,就又沸腾起来,那属吏再度开口,甚至主动下场动手打了几人,段然才获得了重新说话的机会。
“你们聚在本官门前,到底要干什么?”
那被打的一个男子,正捂着自己的脸,破不服气地说:“狗官,我们为什么来你自己不知道吗?”
段然听得一头雾水,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问回去。那人接着说:“你收了别人的脏钱,要砍林公子的头,以为我们不知道吗?”
随即有人附和:“他连强盗的钱他都收,白白放了两个,有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你要是敢杀林公子,我们明天就把你赶出滁州!”人群中当即有人喊道。
“对!叫他做不成官!”
看来是因为林松溪的事情了,段然知道林家颇有声望,却真没料到他家竟然如此得滁州人心。
段然心里暗道一声:看来还真得重审了。
看着门前台阶下一颗颗头颅,一件件布衣,段然喊道:“林松溪死不死,是要看他犯得什么罪,朝廷自有判罚的法度!好,本官明日就对他展开公审,滁州百姓,不管今天来没来这,都可以去看,到时候林松溪要是真有罪,你们就别怪我砍他的头!”
“另外,谁要是再敢来这闹事,就别怪本官不留情面,我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以后谁要是再不走,休怪本官无情!”看见姗姗来迟的捕快,滁州司马连忙推开人群走了过去,须臾,几十个手持铁尺的捕快便向人群围拢过来。
段然一挥袖袍,回府而去,梁珪那些人也想一并跟进门,却被门口的刘全拦了下来。
在堂中坐下,周辅陈浩二人也走了进来,段然给了他们一个冰冷的眼神,于是他们又各自退了出去,为明天的公审做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