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路线
知道孙非被小吏搀走,众人才反应过来,一时间一片哗然,乔焕之大喝一声:“肃静!”
孙非虽草草退场,连宾却再度开口:“诸位同僚,连某此前只是驳斥孙大人之言,意在辩明《陆凤律》可以改可以废。接下来,尚有一言,以证明该律必须废,新律必须修了。”
听连宾如此说,乔焕之将目光移到了他身上。
“连大人有何高见。”
连宾朝乔焕之拱了拱手,说:“倒也不是什么高见。”
“下官以为,如今我夏国昭明四海,情况与三十年前大有不同。我朝新纳南国上百州县,西域也设置了都护府,上万万人并入我夏国户籍,旧律显然不够用了。这个道理,恐怕也无须下官细说。”
“只是如之前下官所说,《陆凤律》在吏治上存在许多空子,这个问题,不可不防。”
“哦?”此刻段言终于来了兴趣。
“那依连卿之见,在吏治上,新律是要从严了?”
眼见皇帝主动开口询问,连宾赶忙转过身去,恭敬地答道:“不只在吏治。《陆凤律》的一应条款,都是过于宽纵的,微臣以为,若修新律,便定要进行全面的斟酌。”
“臣不敢苟同!”对于段言与连宾之间的问答,乔焕之果断开口。
段言见此,也停下思绪,转而接了乔焕之的话。
“乔卿有何见解?”
“启禀陛下。”乔焕之微微拱手,接着说道:“连冀州刚才也说了,如今我夏国新纳了不少土地和无数子民,正因如此,才不易立法过严,当务之急,是要收拢民心,将天下南北真正凝为一体。”
其后,乔焕之面向连宾:“《陆凤律》确实是失于宽纵,但我们也不可矫枉过正,对于如今的大夏,宽简依旧是一条稳妥的路子。”
旋即,他又转身去看段言:“因此臣以为,新律不妨自宽简始,设上三五年时间试行天下,期间根据实际的变化,在具体的条款上做收紧。”
将乔焕之的话仔细咀嚼几遍后,段言点头道:“这是老成持国之言。”
“微臣以为不妥。”说话的依旧是连宾,他看向乔焕之,说道:“下官以为,矫枉不可不过正。乔大人,您是担心立法过严会让新得百姓离心,但下官想说,正是因为荆国方灭,那些百姓实在是鱼龙混杂。”
“他们中的许多人仿佛一夜之间清了旧账,正时刻遮掩着从前的劣迹,使自己看起来像个良民。但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用不了几年便会旧病复发。”
“过于宽纵的律条只会加快他们的劣化,倘若之后再针对这些人做了收紧,那才是失了民心。届时难免会有百姓说陛下食言而肥,责我等都是奸佞小人?”
“只有先以严束之,在以宽养之,才能真正使天下归心。”
连宾的话,听得乔焕之眉头紧皱,他当即否定道:“连大人,你这是以恶意揣测百姓啊!须知天下更多的,依旧是勤恳养家的朴实人。”
“乔大人,我们这是在立法!”连宾忽然语气极重:“都说法是要惩恶扬善,但下官以为,若论及法,那么限制恶要远优先于弘扬善。”
说完,连宾又看向庭中的文武百官们:“若说善,这里的衮衮诸公谁不是饱读圣贤经典,可称天下至善了,但为什么又会出现那些个贪渎公帑、骄纵不法的墨吏呢?”
连宾朝阶上的段言高高拱起手来,说道:“因此百姓之法须严,官吏之法还要更严,微臣以为,八议之制可以取消了!”
“连子相你大胆!”兵部尚书王通自地上一跃而起,伸手朝着连宾指指点点,须发皆张。
子相,是连宾的字。
至于八议制度,便是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这是官员犯法量刑时能够享受的特权。
王通颤抖着声音质问连宾:“你是在诽谤公卿吗!”
石头扔出去,叫的总是被砸的那条狗,看见王通跳脚,段然莞尔一笑。之前的那几桩案子,怎么查最后都能牵扯到兵部,即使王通至今依然看起来干净,但要说跟他这个兵部尚书没关系,段然是不信的。
不过虽然王通是跳脚了,但庭中诸卿却无一人应和,乔焕之和连宾也当作没看见一般。
乔焕之朝连宾拱了拱手道:“连大人,乔某并非不赞同你的观点,在下也认为至少在吏律上,是要从严出发的。但涉及民律,真的需要仔细斟酌,古时被苛法逼反的百姓可不在少数啊。”
“好了!”一直于高出听辩的段言拍了拍手,对庭中人说:“理越辩越明,事关新律,不得不谨慎。朕希望能看到你们集思广益、查漏补缺,这几日便好生安顿在这大觉寺中,为我朝辩出一部新法来。”
“启禀陛下,微臣以为,新法便叫做《成周律》好。”
段言朝庭中诸人看去,却见声音来自吏部聚集的那一片,其人正是吏部考功司郎中裴世炎。
段言忽然一笑,看着众人说:“理当如此。”
……
三日以后,段言再度动身前往泰山,此时,队伍中已远不如之前浩大。
段然打量过去,却发现除了自己以外,百官中竟只有礼部的那些人还在同行,就连负责安保护卫的羽林军,也少了将近一半。其余如段峙、段林、段钊这几位皇子,以及宗正卿段苞等宗室成员,竟也不在队中。
显然,他们都与百官一起,被软禁在了冀州,恐怕要直到《成周律》初定,才能恢复自由。段然觉得,若不是自己还要去登州就任,此刻恐怕也要窝在大觉寺的禅房中读经了。
如今看起来,裴晨的倒台已不可避免,但没了裴晨,那往日熙熙攘攘的裴党该如何处置?是逐是留?裴晨牵扯到的人太多了,段然以为,若仅凭此事便要一举与百官们算个总账,未免不太现实。
在马车里,他想到了那日的冀州刺史连宾,以及他和乔焕之的争论。
那么若是要留下这所谓的“裴党”,便必须考虑,该由何人接手。二人关于新律的两条路线,何尝不是对裴党的两种态度?
他有理由怀疑,这位连刺史与乔尚书的斗法,也来自于某人的自导自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