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火生土
一路疾驰,马车终于驶达邺城,穿过城门,段然一步不停,直往宫城而去。
段然抵京的消息不胫而走,早有内侍往尚书房汇报。段言照旧批阅着本章,见段然入内而拜,挥手遣其就坐后,从御案上抽出一份折子,使张华送到段然手中。
段然接过一看,只见其上每一页都写着一个单字,一一翻过去,写的是“城、址、坤、坪、坝……”
“这是宗正寺给皇孙拟的名,你名中带火,火而生土,皇孙自是以土元作名。”段言未曾抬头,只声音嗡嗡地命段然选一个。
段然自是推辞,只拱手道:“一切全听父皇做主。”
段言则抬起头,面露不悦,“这是朕的皇孙,更是你的亲儿子、代王府世子,理当由你这做亲爹的来选。”
见此,段然也只好拱手领命,翻来覆去将这本子看了七八遍,第一次为儿子择名,他心中颇是紧张。
神思流转,许久后,段然才起身将本子送回御案,随即躬身拱手,“儿臣以为,‘坚’字、‘垒’字,都还不错。”
听见段然的选择,段言先是点了点头,却不做最后敲定,而是讲起了故事。
“当年朕为皇子时,也如此一般,连儿子的名字都决定不了,朕本名炎,因此你二哥、四哥也都被先帝取了带有土元的基和峙字。”
“后来做了太子,说话的分量重了不少,邢王出生时,朕一意孤行,偏偏定了个哲字,为此还受了先帝的训斥。”
“两两妥协,先帝不再插手你们的择名,朕也承诺会守规矩,去定带有五行的字。而且做了太子,你们的名字自然也就可以不再局限于土元了,这才有了老六的‘林’,你的‘然’,和老八的‘钊’字。”
“再往后,朕登基为帝,总觉得以五行为名,还是有些小气,因此才将朕的‘炎’字,改成了‘言’。”
讲完这一番故事,段言才终于拿起段然诋毁的本章,翻开来看了几遍后,开始品评起段然的意见:“‘坚’字不错,但太过普通,‘垒’字则有些阴郁,不够大气,皇孙毕竟是你的世子,宜当尊之。朕给你个字,你觉得‘圭’字如何?”
霎时间,段然顿生忐忑,急忙躬身答道:“儿臣惶恐,岂敢受一‘圭’字?”
“朕赐给皇孙的名,你有什么好惶恐的。”段言则是大咧咧的笑了一声,摆手道:“好了,朕不强求你,这‘圭’字与‘坚’、‘垒’二字一起,你自己来选,朕不干涉。定下后也无需告诉朕,待皇孙出世后,你再自己去宗正寺上册。”
于是,段然便也不再矫情,为自己的二字伏地叩首后,口称谢恩。
段言再度摆了摆手,令段然退下,遣内侍领着段然前往代王妃徐氏养胎的承恩殿,还特地令内侍不必先行汇报。
徐婧仪此时正和刘妃一起,在承恩殿中说说笑笑,忽见段然入殿,具是惊喜莫名,段然先是向刘妃叩首问安,随后摒退殿中侍女,只留自己亲自伺候两人。
尚书房中,段峙恭敬站立,随侍一边,段言施施然坐上龙榻,把案上的石砚往前一推,段峙正要聆听圣训并谢恩时,却听段言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皇孙有些单薄了”。
这话就接不了了,未能谢恩便先得谢罪,段峙把头一低,只说道:“儿臣有罪。”
“老二虽然娶正妃晚了些,至今没能诞下世子,不过好歹晋王侧妃是生养了一个的,代王妃眼下也正在在宫中待产,老六家近来似乎也有了说法,朕在等他上贺表。”段言一一列举,最后又咬牙切齿地说:“至于段哲那混账,邢王府里更是满院的孕妇!”
“你呢,又待如何?”
此一问,段峙实在是无法作答,只得低着头颅乖乖听训。
“这是宗正卿让朕问你的,朕也是一个意思。朕的子嗣也不多,以前年轻时,就总是被宗正寺催,这些年老了,他们催不了皇子,便开始催皇孙,你要受着。”
说到这,段言略作停顿,看着段峙,随后摆摆手打断了他“父皇春秋鼎盛”的马屁话,接着说道:“但朕的子嗣再少,三十八岁登基前,也是足足生了八个男丁,老大老三虽然早夭,算下来,朕好歹也养活了你们六个。”
这种忆往昔的话,也无需段峙附和,他只在静静听完以后,艰难答道:“儿臣尽力。”
“罢了,生儿子有什么尽力不尽力的。”段言一声嗤笑,随即便打发段峙走:“退下吧,你心里有数就行。”
至此,段峙才如蒙大赦,来不及掉头,便慌忙后退,快走到门口时,却听段言又朗声喊道:“砚台拿走。”于是段峙又连忙回去捧了那方砚,急趋出了尚书房。
抬头看了眼那青天白日,段峙这才松了一口气。
……
不过几日,大宣量便知道了朝会上的经过,他将带来的最后一批箱笼理了理,汇成一份礼单,直奔兵部尚书王通的府上。
接过礼单看了一眼,王通便吩咐下人将大大小小的箱笼摆在庭院中间,场面蔚为壮观,随后领着大宣量入厅堂就坐。
王通手捧着茶盏,抿了一口后,露出颇为满足的表情。
“这是今年新采的茶,回甘馥郁,贵使不妨试试。”
大宣量于是也拿起手边茶盏,观瞧了好一会儿,确是汤色清澈,香气四溢。
“真是无上妙品!”大宣量眼睛一亮,忍不住赞道,随即却又叹了口气。
“渤海人也爱喝茶,只是总苦于没有好茶,能得到的,只有一些黑漆漆的茶砖。往往只能佐些汤、奶,还总是有除不去碎渣浮沫,使最细的纱网都滤不干净,更不能如此一般,仅以清水冲烫了。”
王通抚了抚长须,跟着叹了一声,便说:“天下各方也都各有长短,不可强以求全。说起来,夏国有好茶,渤海国不是亦有好马?依老夫看,无论是何等样子,总有一种说法是避不过的,能养人的山水便无穷恶之说,就都是你我的父母双亲。”
“王大人说的是。”在王通的宽慰之下,大宣量似乎是愁郁尽消,拱了拱手说道:“方才敝使还想着,临行前多带些茶叶、瓷器这种夏国的宝物回去,却忽然想到,从前也常有夏国商贾不远万里,将这些东西带到渤海,只是如今,却很少见到了。”
“贵使勿忧。夏国对渤海,一向都强调互通有无,这个问题,朝上已经有了大概的方略,想必不会叫贵使失望的。”
“多谢王大人,正该是互通有无之理。从前契丹未曾阻绝道路时,你我两国便是如此,我王宫中有不少夏国的精美瓷器,想必贵国兵部那里,也有不少渤海的牛马牲畜吧?”
闻言,王通也点头称是,只是听到最后才说:“牛马牲畜这些,是由太仆寺总掌,兵部却是不太清楚的。老夫听闻渤海许多年前便开始效仿中原,建立自己的朝廷体制,这是极好的。贵使不妨在邺城再留些日子,各处官衙会尽数对贵使敞开,大可多看看里面的门道,这对贵国将来的路会有不少助力。”
王通的话极为诚恳,但大宣量却只是表达了一句感谢,便又开始大谈契丹的问题。
“实不相瞒王大人,敝使来到夏国之前,渤海刚与契丹爆发了一次不大的冲突。契丹盔明甲亮,侵略如火,最终渤海虽赖上下一心、将士用力,没有丢城失地,但也着实产生了不少的损失。工匠、人口、牲畜、财物,被掳走的数目不可估量,甚至不少账册,也都被贼人付之一炬。”
说话时,大宣量表现得极为痛心,王通竟也不知如何再去宽慰,许久后,才喟然长叹道:“海东的安稳,是渤海与我夏国的共同诉求,这个问题,老夫会亲自禀告陛下。另外,我朝使者,早已在持节出使的路上,势必就此事问责于契丹,望贵使宽心。”
对于王通的回答,大宣量也只是拱了拱手,似乎总是迈不过心中的那道坎一般,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