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即将靠岸。

    人，也到了将动身的时刻了。

    门被敲响，许石眉头一皱，持币的稍稍一顿，道：“进来吧。”

    许末应声而入，开门见山道：“大哥，所有你昨夜提点过的人，我都已经放出下一步的计划呢？”

    “坐吧。”许石道，“让我把这幅字写完。”

    “啧，大哥你还是这样。”许末撇了撇嘴，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我们都是渔民的儿子，再风浪里长大，哪有人像你这样附庸……嘶，那叫什么来着？”

    “你想说我附庸风雅吧。”许石笑道，最后一笔也随之划下。

    “啊，对，就是这个词。”

    “哈。”许石将笔放好，双手捏住宣纸两角，站起身来一观，满意道：“不错。”

    “大哥。”

    “好了，我清楚你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许石将写好的字摊在桌上，看向小弟，无奈地摇头道：“我们也不能一直当贼，多读点书学点字，对你今后的人生总有好处。”

    “今后的人生吗……可惜，大哥你是知道的，此从我们离开村落后，过的就不是能奢望‘以后’的日子了。”许末手肘靠在膝盖上，扭了扭脖子，“不杀那个老疯子，我们两兄弟的人生就从不属于自己啊。”

    “唉。”许石轻叹一声，“船即将靠岸，依照苏家这般效率，岸上应该已有兵力埋伏，此事我没有告诉老疯子，但难保老疯子不会有所察觉。昨夜你能将人送出去，但老疯子对我们两人的关注度肯定远超常人，你先乘小舟离开，等会我会去和老疯子见一面，面对我，他也没能力再做什么手脚，你就趁这个间隙离开。至于其他人……便一同随着老疯子陪葬吧。”

    “这……”许末瞪大双眼，即使压低声音也不难听出他心中的愤懑，“大哥，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你……”

    “若我一开始就和你这样说，你还会帮我疏散其他人员吗？”许石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放心吧，我有脱身把握。老疯子虽然强悍，但相处十五年，莫说他的武功根基，就是性格习惯，生活细节我又怎会不知，我敢去，就有脱身把握。”

    “大哥……”

    “莫再说了。”许石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逼得许末一时语塞，面上尽是无可理解的焦急。许石放缓语气，眼帘低垂：“小弟啊，即使我们为老疯子所逼，但十余年的为恶，我们残害了多少性命，毁灭了多少家庭？一句我们并非主谋，而是受人胁迫，真的能将所有罪业抹去吗？”

    “我们确实是没办法，换做他人到我们的位置上，不一定能做的更好……”

    “你听我说完。”许石苍白的指节在桌上轻敲一下，“即使受迫，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品尝着为恶带来的利益，这艘船，这幅字，以及昨夜的那杯酒，皆是无数人的血换来的，这是我们的原罪——有我在，你不至于沦为那种自欺欺人，最后却陷入为恶快感之中无法自拔的人，但我们的朋友中又有多少人能抵御这种快感。老疯子正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他甚至不用自己出手给我们设下什么限制，只要让我们不停杀人，给我们女人，金钱，权力，一切一切自杀戮与罪恶中得来的东西，便足以让我们堕落。而那些已经陷入其中的朋友，即便相识已久可以交托性命的朋友……”

    许石自嘲地笑了笑：“那些人，我没有让他们离开的打算。”

    许末感觉后颈汗毛倒竖，他开口，发出的却是如呻吟般的声音：“大哥……”

    “去吧。”许石拍着小弟的肩膀，露出的笑容一如当年般和煦，“许家不能绝后，你走……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

    ……

    人已经离开了。

    墨也已经干了。

    许石打开窗户，海上狂风袭来，将屋内毛笔字帖吹得到处乱飞，自己一头乱发也在风中狂乱飞舞。

    好大的风，宛如当年助长大火的狂风。

    字帖被风吹得打到房顶，然后轻飘飘的落下，还未触地，便又被下一鼓风吹起。

    宛如自己起起落落的人生。

    但好在，再落魄的人生，终归还有一条笔直的脉络，再纷乱的字画，中就有一瞬能被人看清其上所写，再罪恶的人生，终究也将迎来终结一刻。

    “半生漂浪，十五年罪愆。”许石朝着狂风海浪，喃喃道：“今日，一并偿还吧。”

    我是渔民的儿子，他想，作恶还是行善，我都从不退缩。

    ……

    探知浮幽渡口地点后，苏离众人便一路来到了一块距离渡口最近的隐秘空地上安营搭寨，只因这种黑船来渡口停靠的时间并不固定，随时可能来也随时可能走，不像官府用船一般有规定章程，为避免遗漏，还是一直在这儿守株待兔来得保险。

    当然，虽然制定的计划是精兵突袭，以苏离带着的护卫和苏唐为主，但朱台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有没有用是能力问题，动不动就是态度问题了。他还是带上一批能力和忠诚都过得去的捕快，分出一队在山崖上轮番监视渡口动向，再分出一队守住通往渡口的几个通路，最后一支以自己为中心的小队，则负责岸上接应，以防万一。

    但这最后一支小队怎么想怎么有问题。

    原因也很简单——你什么实力，有资格接应这群神仙组成的突击小队。

    如果不出意外，苏唐一个人踏到船上，只要稍稍展现实力便足以踏破整艘黑船。二品对六品本就是降维打击，更何况苏唐还不是一般的二品高手，这种情况下，这支接应小队的作用便十分值得商榷了。

    “报。”一位年轻捕快满脸紧张，急速奔来，他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大案，激动之色显于面上。

    “干什么？”朱台刚把一身官服脱下，打算休整一番，便听到下属来报，被打扰休息的他难免脸上有些难看。

    “是……崖上的小队发现黑船的行踪了吗？”

    “什么？”朱台内心已经，随即不敢置信道，“运气这么好，第一天就遇上？你们确定是那艘黑船吗，会不会看岔了？”

    “外观，大小，甚至旗帜图案都一致，九成就是那艘。”

    “我操，真奇了。”

    原本朱台已经做好了在这儿苦守数日的准备，结果今天搞这一出，直接给他整不会了。

    “通知那群苏家的大人，一切按计划行事，让老陈把火雷都给准备好了。”朱台反应不慢，事发突然，但该做的总是要做，他大手一挥，便将指令传达下去。

    ……

    黑船二楼尽头的那间客房，是整艘船中的禁地。六十余位船员中，也只有三位曾踏入这个房间。

    许氏兄弟，已经被请来的降头师。

    三人在团队中的重要地位无需多言，但连他们三人也无法随心所欲进出这个房间，可见其中之人在整个团队中的地位是如何超然，甚至凌驾于许氏兄弟之上，是真正的第一首脑。

    今日，许石来了。

    他提着一壶酒，走到了门前。

    就让一切都结束吧……

    他这样想着敲响房门。

    “进来吧。”

    声音沙哑低沉，宛如地狱中爬出的鬼差，这样令人恶心的声音许石已经听了十多年，却还是难改心中的厌恶。他吐出一口浊气，推开房门，阴森诡谲气息迎面而来。

    好在他早已适应了这种阴冷的气息，袖袍内真气一震，便将气息化开。四周飘散着的阴冷鬼雾也为之震散，雾气深处，一道腰背佝偻的苍老身形渐渐显出。

    此人头顶已不剩多少毛发，仅剩的几根如干枯的树枝般交错纠缠在一起，眼带负重下垂，两颊深陷，整张脸上几乎都没有多少肉，宛如一张人皮被随意披在骨头上。老人看上去莫约已有七十余岁，，他笑着张开嘴，牙齿焦黄，也如头发般掉得不剩几颗了。

    “是你啊。”

    “是我啊。”许石亦皮笑肉不笑地走入房中，“老师。”